冯庆:纯专业角度分析如何看待艾子的“烂诗”?| 阅读

文摘   2024-09-10 01:21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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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人会反对创新,我们只是反对胡搞。

——题记




艾子,是一位女诗人。另一种头衔儿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资料显示,诗人艾子曾获2019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第三届博鳌国际诗歌年度诗集奖、2020年度中国十佳华语诗集奖等奖项。


看来还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但是,她怎么会有“烂诗”呢?


原来,2024年8月号《诗潮》的“头条诗人”是艾子,刊发了艾子的十首诗。其中一首《海南热带飞禽世界向导》的诗,引发争议。


这首诗是这样的:

标题中的“海南热带飞禽世界”是指位于海南定安县的“海南热带飞禽世界公园”。


有人评价说,这首诗“浅显直白、毫无意境、审美匮乏”,属于“一眼烂”的“口水诗”。


还有人说,这种诗就是官办文学的“怪胎”,是以专业、创新为名的奇装异服。


又有人说,诗歌“从来就不是平民的消费之物”,是文人们“用以区隔彼此的雅玩”。暗指这个诗人只顾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玩怪诞


由此怀疑这首诗能登上《诗潮》的大雅之堂,就是借助“作协副主席”的名头。或者,《诗潮》主编、编辑们对诗歌的认知水平太差,以致于分不清诗的好坏来。


对于这首诗的好坏,甚至说能不能称之为诗,这话题且放下不表,我想先说说应该如何看待“艾子烂诗”这种现象。


要想客观理性地看待这种现象,必须了解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些特征。有了这些认识,才会做出合理判断。



要正确看待“烂诗”,正确看待“烂诗现象”,首先绕不开诗歌与平民的关系。这个问题,甚至是解开很多疑惑的钥匙。


先说一个事实,所有文学、艺术,都起源于民间,可以说都是平民的最先创造。诗歌也是如此,一开始就是老百姓日常生产、生活之余的情感表达。


然后经过文人采集、整理,从而登堂入室,也同时成为文人们喜爱的体裁。也就是说,诗歌最初是民间的,然后是庙堂的、文人的。


即便到了汉代、唐代,文人诗歌兴盛起来的时候,高层文人也是从民间诗歌吸取营养。每一次诗歌的创新,毫无例外,都是发轫于民间。


《诗经》里,就保留着至少三分之一经过文人整理的民歌;《汉乐府》里大量优秀作品,也多是从民歌和胡乐搜集而来,再经文人改良。


屈原的《九章》、《九歌》就是对祭祀乐曲歌辞的改造,而这些祭祀乐曲和歌辞也是从民间歌诗引进而来。


如果没有民间的营养输送,完全由高层文人来玩,就会被雅化到极致,最终败落。然后再由民间兴起新形式,替代被玩坏的老形式。


诗、词、曲,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所以,无论什么艺术,都是以民间活泼的、天真的创造性为生命,尽管民间创作可能会表现为粗率、粗糙甚至无厘头。


这是诗歌史证明了的,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事实。


说诗歌“从来不是平民的消费之物”,这个说法是没有依据的,并且是与事实违背的。



任何新事物在发展过程中,都难免出现“怪模怪样”。怪,是因为与传统不同,打破了固有审美。


这些“怪”,有的会慢慢被广泛接受,有的则会昙花一现。


诗歌从一种形式转变为另一种形式,从一种风格发展出另一种风格,我们读诗歌史总觉得时间很短,其实这个过程往往很长。


从春秋时期的四言诗,到东汉末年的五言诗,经历了战国,秦和两汉,大家看经历了多久?


在这漫长的尝试阶段,诗歌形式和风格几经变化。其中肯定有大量的试错,甚至出丑。


且说大家熟悉的屈原的离骚体,就属于四言、五言、七言等的杂言体。


中原四言诗和楚地离骚体融合,促进了五言诗的产生。看下面这首诗: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嵬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这是东汉初年梁鸿写的《五咦歌》。你说这是四言还是五言,还是离骚体?


这些怪模怪样的诗歌,他们自身也具有艺术成就。这是诗人们尝试创新的过渡阶段的产物,没有被后世广泛采用,而淹没在历史尘埃里。


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这些不成熟的诗体的价值,尤其一代又一代诗人们顽强、固执的创新、试错、尝试精神。



新事物是出现,往往会面临被嘲讽,大多还伴有守旧派的围攻。


诗歌也不例外,任何新型的诗体,在发展之初都会引起争议。一部分人会积极接受新事物,参与创作。而保守的老派诗人,往往会产生抵触心理。两厢的论战,也就开始了。


四言诗到五言诗,五言诗到七言诗,甚至产生出格律诗,都经历了漫长的磨合。在新旧交替之际,不仅是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也是创作形式多样化的时期。


比如曹操,就顽固地坚持创作四言诗。而曹丕创作出成熟的七言诗,曹丕对五言诗贡献最大。这两代人的创作习惯,是由于他们的年龄差距带来的观念不同造成的。


诗歌史上最激烈的争论,大概是唐代近体诗引起的那一次。


从“初唐四杰”,到陈子昂,再到杜甫,这场关于“新诗体”的争论一直没停过。其本质是京城诗人圈子和民间诗人圈子之间的观念之争。


最后怎么样,还是被认可了。杜甫甚至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啥意思,就是说你们别瞎嘚嘚了,最终被历史掩埋的是你们,而新诗体将永远流传。



艺术之所以发展,其原动力就是出古而求新的本性。尤其在面临前代艺术高峰的时候,求新的努力就更加顽强。


即便同时代的艺术家之间的竞争,本质也是艺术风格出新与否、出新程度的竞争。也只有出新,才能塑造艺术家个性。个性,正是艺术家的生命。


艺术求新尝试的动力,不是人为可以消除的。如果艺术自身这种动力被打击,也只能暂时延缓艺术的发展。


宋人并非不能写出唐诗那种风格,而是即便你写得再像、再好,也只是唐代的风格,于是宋人就开始了多种尝试。


从大学士们的“西昆体”,到王禹偁的复古,再到林逋的隐逸风,宋初成成败败的尝试最终为宋诗的独特风貌奠定了基础,从而形成别具一格的宋诗诗风,宋诗与唐诗成为诗歌史上的“双子座”。



几乎没有人会反对创新,我们只是反对胡搞。


当有人开始反对创新的时候,那一定是他认为那是胡搞。


然而,是创新,还是胡搞,怎么区分?这就成了一个不太容易解决的问题。于是,争论就出来了。


我们作为当代人,对古代诗歌史看得很清楚,这是历史视角、上帝视角。


对于我们同时代的事物的判断,因为深处其中,就不会那么清晰。所以,我们很多时候无法评判这些创新里,哪种是好的,哪种是坏的。


但我相信,里面肯定有好的。


所以,对待任何新事物,都要谨慎观察、谨慎评论,尤其不能以固有的眼光来观察前所未有的事物。


当我们以追究“理由”的态度来考虑问题的时候,往往会冷静一些。也就是说,我们说它好,好在哪里?说它坏的时候,什么理由?


如果只凭感情用事,不追究理由,那就不是讨论的态度。


现代诗出现了很多怪模怪样,如果从历史角度看,都是值得提倡的,应该鼓励大家尝试、不断尝试。


对了就会发展,错了就会被抛弃,怕什么呢?没有哪一个人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凭借自己几首“烂诗”,或者支持“烂诗”,而毁坏了诗歌。


其实艺术创新也不需要鼓励,因为艺术的发展动力,本来就是不断尝试新事物。


在面对这些新形式、新事物的时候,我觉得最不应该的是嘲笑。


如果看不顺眼,最多旁观即可。除非你有确凿哪怕未必正确的理由,讨论和评价才有意义。



一种不好的现象是,对“专业”的揶揄。


看到“专家”俩字就立马认定为“砖家”,看到“教授”这个词就立马归类于“叫兽”。


尽管有无良专家和教授的存在,但这种泛化的思维习惯,本质上是反智。


原则上,要相信专业。


要知道,《诗潮》也好,《诗刊》也好,主编、编辑们的眼光,以及他们的研究,都比我们普通人要广泛而深刻。


隔行如隔山。要思考的是,为什么这些专业人士推崇,而我觉得不好,是不是我有问题呢?


诗歌是这样,书法也是。书法家批评曾翔的很少,反而是书法圈外的人,以及书法爱好者们痛批曾翔丑书。


为什么?因为书法圈的人懂得书法史,懂得书法在发展历史上依里歪斜、坑坑洼洼、失败多于成功的走过的路。


一个朴素的道理是,不研究诗歌的不会比研究诗歌的,懂得更多、诗歌审美水平更高。



现代诗,从产生到现在,也就百年时间,现代诗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其实是谁也说不出来的。


这不奇怪,现代诗还没有经过足够的成长,只有不断尝试才能最终定型。


理论,必然是滞后于实践的。


比如,我本人就无法理解诗歌可以不押韵。而现代诗似乎对押韵与否并不介意。


经常有人调侃,只要会敲回车,就会写现代诗。好像现代诗唯一的标志,就是分行。


当然,诗人们会说,现代诗之所以是诗,是因为内在的韵律、内含的诗味儿。这种解释好像很有道理,但又感觉未免过于玄妙。


并且,即便那些不押韵的现代诗,也往往会有句子触动我们的内心。那种阅读体验,并非散文小品等其他文体所能企及。


还是那句话,现代诗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实在不好说清楚。你内心有没有一个标准呢?


我们都知道,唐代的近体诗,从南朝时期就开始在体式、韵律和技法上做准备了,直到盛唐才成熟、定型。


相比之下,现代诗还太“年轻”。我们不妨以最大的宽容给现代诗一些时间,也不妨以最大的善意给尝试的诗人们一些空间。



我们再来看看这首诗:


这首诗标题里的“向导”,很明显有向读者引导观览的意思,所以行文方式干脆就以景点为顺序。一站一停,一站一“听”。


前九站都是写实景,是“听”而不是“看”,给我的感觉是,诗人在用心感受行走过程中的世界。


“听”比“看”,更有思考、品味的意味。这不是通感的修辞,而是确切的描述,就是“听”,用心感受。不信,你把诗里的“听”改成“感受”试一下。


如果都是实景的听,那就确实单调乏味。中间第四站,不听了,而是建议绕过,原因是这一站有“人话”。


我的理解是,诗人在表达对凡俗的厌倦甚至厌恶。好不容易脱离了喧嚣的凡尘而得以感受大自然,却要在此遭遇“人话”,哪怕是鹦鹉学舌。


最后一站是听自己愉悦的心跳,这种愉悦来自逃离“人话”,来自大自然。听自己的心跳,其实是再次回味,甚至反省些什么。


你不觉得诗人把“海南热带飞禽世界公园”,已经描绘成一个色彩绚烂的世外桃源了吗?


这种写法,很像古体诗里的五言绝句,截取一个小场景,写出一番深意来。


如同浏览笔记?像景区指示牌?——这似乎都谈不上太大的毛病,反而有点新奇。


我看不出多少值得厌恶或狠批的槽点,倒觉得是一种新鲜的表达,尤其对社会现象、对人性的讽喻,是非常明显的,是作者思想性的表达。


我宁可将其视为诗歌发展过程中各种尝试的一种,尽管有可能会失败。


概括一下我的观点吧,一句话:


我们并不知道现代诗应该是什么样,包括现代诗的诗人们。那么,谁去尝试、去探索呢?当然不是我们,而是诗人们。


即便是失败的尝试,也值得赞美,而不是嘲笑。何况,同行的人未必能断定尝试者是否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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