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因我到加拿大探亲,没有见到司马青衫《川菜真相》的新书,只好让他把电子档传给我。我不是一个好读者,只要是值得读的书就会引起很多疑问、很多思绪。如果把这些疑问和思绪用文字表达,就形成不伦不类的读后感。
引出一堆问题来
可能是小时候(甚至包括整个青年时代)饥饿的记忆太强烈,也可能是我的味觉有问题,我对美食的态度有点偏颇,分不出菜肴之间那微小的味觉差异,更没有司马君所说的“厨商”(或者说“厨商”很低)。如果让我炒个回锅肉什么的,说不定就咸了淡了,甚至就炒糊了,一般情况下老婆当然就不会让我掌锅铲。因此,很遗憾,读司马君的新作《川菜真相》(重庆出版社,2024),我好像没有出现那种味腺蠕动、满口湿润的现象。但是,这本书却让我获得了很多知识,引发了我很多疑问,也激起了我很多思绪。或者说,读得畅快,读得舒服,读得安逸,时不时还忍不住击掌拍腿。
先说疑问吧:根据司马君的研究,川菜有两个来源、两大门派或两种风格,一是筵席菜,二是大众菜(江湖菜)。最早出名的筵席菜来源于鲁菜和淮扬菜,当年的食客(以官人和富人为代表)为什么要选择鲁菜和淮扬菜?鲁菜和淮扬菜既影响了京菜,又影响了川菜,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魅力?这种魅力仅仅是味道方面的吗?有没有一些社会学、心理学、传播学的道理呢?川菜崛起于清末民初,发扬光大于改革开放,这是偶然现象还是必然事件?相应的历史背景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筵席菜大多出现在官府、公馆、私房、筵席上,精耕细作,精雕细刻,讲究清淡,可谓阳春白雪;大众菜大多来源于江湖,来源于市井,甚至来源于平民百姓的日常饮食,制作相对简单,味道粗鲁甚至粗糙,可谓下里巴人;为什么下里巴人竟然打败了阳春白雪?或者说阳春白雪几乎已经被下里巴人的浪潮所淹没?阳春白雪的筵席菜存在了一百多年,为什么没有大规模地走向全国,而下里巴人的大众菜(江湖菜)却风靡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为什么早期川菜以成都为中心,后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川菜第二波大暴发时期)的中心又转移到重庆?这里面是否有什么历史的、时代的、社会的和心理的原因?为什么如今阳春白雪的私房菜依然难以张扬和发展,下里巴人的江湖菜却大行其道?几乎得到全国人民的首肯?为什么小天鹅之类餐馆尝试提升川菜的文化档次(例如把火锅搞成一人一锅的分吃形式)屡屡失败,而那些从偏远乡镇挖掘出来的江湖菜却一波接一波引起轰动?等等,等等。作为餐饮外行又非美食家的我,一上来就提了这么多问题,是不是有点刁钻古怪?或许是我没有认真读司马君的大作,因而没有读懂?我的确不是一个好读者,读任何书都会产生疑问,除非那书完全没有意思,不值得疑问甚至不值得阅读。这一大巴拉问题是读《川菜真相》引起的,我只期望司马君在下一部专著里能够给予一些回答或回应。
此文不是书评,只是一篇读后感。读后感好,读了一本书,感觉到什么就写什么,不必刻意去评说。疑问也是感觉的一种,虽然这样的感觉可能得罪作者,但却是我读《川菜真相》后的第一感觉。好在我与司马君还有一点交情,他知道我直言直语,不会为这样的开场白生气。不过,依然还得请司马君鉴谅。
提了一大堆疑问,当然就可能有所思索。疑问就是问题,疑问多,问题就多,思索也多。有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有的问题略有所悟。现且就川菜在重庆发展的历史和文化方面的一些背景和原因,说一说我的一点看法,并请司马君教正。
重庆川菜的两个特点
读了《川菜真相》,我得到的印象是:成都是川菜的发源地,重庆是川菜的发展地。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印象是否准确,也不知道司马君是否同意我这样的归纳。为了便于叙述,我暂且把早期发源于成都的、呈现出阳春白雪特性的、以鲁菜和淮扬菜为源头的川菜称为成都川菜(筵席菜),把后期发展于重庆的、呈现出下里巴人特性的、以麻辣为主要味道的川菜称为重庆川菜(江湖菜)。只要读过《川菜真相》,你也可以很容易就归纳出重庆川菜的两大特点。
第一个特点,重庆川菜品种繁多,层出不穷,一波一浪,好像永远难有止境。事实上,如今风靡全国的川菜,或者说中国人知道或吃过的川菜,追根寻源,大多都是重庆川菜。只说改革开放40多年来,重庆人新发明(包括开掘)的菜品就不计其数。以鸡为例,就有口水鸡、泉水鸡、辣子鸡、白砍鸡、糯米鸡、烧公鸡、肚子鸡、手撕鸡、漆家鸡、花椒鸡……还有鱼,豆花鱼、辣子鱼、酸菜鱼、邮亭鲫鱼、太安鱼、来凤鱼、巴乡鱼头、泡椒鱼、北渡鱼、蘸水鱼、麻花鱼……可谓难以尽数。任何一种新开发出来的菜品,往往都能在一段时间里掀起一大波普及的浪潮。特别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庆川菜菜品层出不穷,一波接一波。酸菜鱼风行的那一年,整个重庆城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酸菜味。泉水鸡出来后,南山上竟然形成一条新街道,足足有两公里长。但是,几乎所有新开发的菜品,往往又只能“独领风骚三五天”,过不了多久就不能再流行。不少外地食客甚至惊呼,重庆人太“喜新厌旧”了。虽然不流行了,但那些新开发的菜品却已经挤进了重庆川菜的行列,甚至成为经典,成为川菜厨师不可不会的手艺。如果你还想吃,几乎所有的餐馆都可以给你端上桌来。
重庆川菜的第二个特点是普及性高,制作相对简单,味道粗鲁甚至粗糙,呈现出平民化、世俗化、大众化的鲜明个性。这种平民化、世俗化、大众化,不是哪个人或哪个组织能够左右的,完全是人们自己的选择,或许也可以加一顶民主化的帽子。最早的成都川菜,其制作者几乎都是专门的厨师,菜品精雕细刻,特别讲究火候,其价格自然就高,往往只能供奉于达官贵人、私邸深院,虽然阳春白雪,却难以在民间普及。据司马君考证,直到民初,成都川菜都还无视四川人的味感,甚至排斥麻辣,把麻辣川菜当作“掉身份”“低档次”。显然,这样的成都川菜具有贵族性质,与普通平民格格不入。重庆川菜则相反,绝大多数菜品都属于江湖菜,往往在乡镇、市井、田间、码头上起家。即使进入餐馆,制作依然粗鲁,大块大砣,大盆大碗,味道浓烈,简单粗暴。唯一的标准就是“好不好吃”“喜不喜欢”。不管是制作者还是享受者,都是底层市民。这样的川菜,高档餐馆可以提供,街边小店(重庆人称其为苍蝇馆子)也可以提供(后者可能还做得更好吃),甚至重庆家庭主妇们也可以自己制作,制作起来不难,还可能感觉到轻松愉快。事实上,很多重庆人,包括平时不进厨房的重庆男人,只要有需要,也都能够随便制作出几个重庆川菜来。重庆男人的“厨商”之高,也是其他地方难比的。重庆川菜食材大多不贵,调料易寻,制作相对简单,谁都可以消费,很多菜品甚至就是重庆人餐桌上的日常饮食,与那种看年看月才能吃到的阳春白雪似的成都川菜当然有天壤之别。
重庆川菜发展的历史文化背景
那么,为什么重庆川菜会有这两大特点呢?这样的现象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历史和文化的背景,张显着怎样的社会和心理的原因呢?
明末清初,四川遭遇连续几十年的战乱,人口近乎灭绝,田野荒芜,经济衰竭。那以前的四川是否有“川菜”,那样的“川菜”是否能够得到国人认可,我们不得而知。湖广填四川后,经过两三百年的发展,四川人口达到五六千万(按吴玉章的说法甲午战争前四川有七千万人),经济也有了长足的进展。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川菜才能够破土而出,迅速崛起。历史上,成都一直是省会,又一直是消费城市。省会里官员多、官位高,消费型城市里富人多,又有闲。成都城里的富人,大多是周边农村的大地主或大世族。例如巴金祖辈就是这样的大世族,成都原来有很多《家》《春》《秋》描写的那种世家大院。这样的城市引入鲁菜、淮扬菜这样的“官菜”,似乎也顺理成章。那时,虽然中国已经有了外患,虽然经济已经凋敝,但四川受到的冲击相对较小。川菜的产生,或许是农业经济的一个回光返照。有意思的是,恰恰在“川菜元年”后不久,重庆就开埠了,然后就迎头赶上,迅速成长为新兴的工商业城市。当重庆有了与成都争雄的实力之后,川菜的重心便逐渐向重庆转移。“姑姑筵”来到重庆,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作为工商业城市,重庆与成都具有显著的不同。重庆也有官员,但官员的权力往往受到一定的限制。早在晚清时代,重庆的官府要办任何一件大事,都必须事先征求八省会馆会首们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往往就办不了。重庆也有富人,却极少像巴金祖辈那样的寓公,大多都是外地来重庆淘金的商人。不管是李耀庭还是汤百万,不管是麻乡约还是林汤圆,几乎都是穷人出身,都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即使像刘湘、杨森这样的主政者,也是拼着命打拼出来的。这样的富人,往往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会过分看重所谓的“文化”,不会接受过多的繁文缛节,对精雕细刻、精益求精就不太感兴趣,成都川菜那一套也就难以普及。姚雪垠的小说《李自成》中写道,李自成和他那一扒拉农民将领进入紫禁城,面对太监们端上来的宫庭美食却不“感冒”,竟然大喊“给老子们来一碗羊肉泡馍”。作为工商业者,重庆的富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其需求呈现出多样化,而且变化无常。少量的,出自于鲁菜、淮扬菜的同一种味型的成都川菜,也就难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官员和富人如此,穷人就更不用说了。成都川菜那样的阳春白雪,又以清淡为主,要在穷人中普及,可谓无门。
在这种情况下,川菜从江湖菜中吸取营养,向另一条道路发展,就成为必然。所谓江湖菜,按我的理解,就是四川城乡民间生活中日常吃的菜,或者是把这种日常生活中的菜进行必要改进出来的菜,还有就是民间老百姓(可能也包括厨师)根据日常生活做菜的经验教训创新发展出来的菜。一句话,江湖菜不是个别人刻意琢磨出来的,可能没有“文化”的光环,没有显赫的“家谱”,没有与皇宫、官衙、名人、神仙相关的传说。它来源于民间的日常生活,又丰富了民间的日常生活。民间日常生活是江湖菜产生、发展和推广的深厚土壤。离开了民间日常生活,就没有江湖菜,更不可能让江湖菜层出不穷,蓬勃发展上百年。因此,江湖菜也可以叫做民间菜。好在川菜在成都诞生前后,就已经开辟出这样一条路子,有了大众菜。大众菜从江湖菜中提取了麻辣味,在阳春白雪之外唱起了下里巴人。虽然这样的下里巴人还只是阳春白雪的点缀,却代表着一种新生的力量。以麻婆豆腐、夫妻肺片为代表的成都川菜中的下里巴人性质的菜品,刺激了重庆人的味蕾,促使了重庆人挖掘、创新和发展川菜的激情,在很短的时间里创造了更多的菜品,不但使重庆川菜开始崭露头角,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重庆川菜的登场,从根本上扭转了川菜的发展轨迹。阳春白雪性质的川菜(筵席菜)虽然依然存在,但再难以开发出新的菜品。而且,麻辣味也逐渐侵入“阳春白雪”,给“阳春白雪”抹上了一层“下里巴人”的“红”和“辣”之色。典型的就是宫保鸡丁里加入了红色的辣椒,迅速普及到千家万户,由成都川菜变成了重庆川菜。
也有人继续走阳春白雪的路子,但往往走不通了。好像是1979年,应香港饮食界邀请,四川省组织成渝两地的川菜大师赴港考察表演。小洞天特级厨师张国栋献上的菜品叫孔雀开屏,用各种高级食材拼盘,再辅以鸡汤,让香港记者们惊呼,甚至不敢下箸。这样的菜品也有重庆餐馆卖过,但从来没有火红过,如今记得的人也几乎没有了。
可惜的是,接踵而来的,是日本飞机的轰炸,是抗战胜利后经济的崩溃,是几十年计划经济的约束,直到改革开放,重庆川菜才得到惊天动地、波澜壮阔的发展。八九十年代重庆川菜菜品的增长和发展,特别是市场的扩张和发展,可谓是暴发式的增长和暴发式的发展。40多年来重庆人发明(挖掘)的菜品,不管是从菜品的种类来说,还是从受欢迎的程度来说,都超过了过去一百多年的川菜,更是阳春白雪性质的成都川菜难以望其项背的。重庆的火锅、小面和诸如毛血旺之类的江湖菜,将整个川菜推到一个让全国吃货爱之若狂、欲罢不能的境地。回顾重庆川菜的发展史,或许可以说,从成都川菜向重庆川菜的递进,透露出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递进的某种痕迹。川菜中心从成都转移到重庆,从贵族化的阳春白雪演变为平民化的下里巴人,从某种角度反映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进步的历史背景。这个过程,当然有偶然因素,但更多的是必然性。
显然,开埠后重庆工商业的崛起,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重庆经济的发展,为重庆川菜超越成都川菜提供了历史舞台。一个贫穷的国家,一个贫穷的地区或城市,在一个不太长的时期里,想要出现川菜这样系统性的种类繁多的菜品是不可能的。在农业经济或短缺经济条件下,虽然上层社会也可能出现一些佳肴美食,但却难以普及。从某种角度来说,重庆川菜井喷似的出现,也是中国近现代的一个缩影。
重庆川菜发展的三个主观原因
重庆之所以能够推进川菜的发展,当然也有重庆自身的因素。如果说工商业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发展)是重庆川菜发展的客观原因,那么重庆乡土文化中的创新精神、开放精神和追求极端的风格就是重庆川菜发展的主观原因。
嘉陵江古称渝水,重庆曾叫渝州,至今也简称渝。渝就是变。重庆人鄙视保守、反对守旧、敢于试验、敢于创新,具有改革创新精神。川菜在成都诞生时,还没有完全摆脱鲁菜、淮扬菜的影响。当其传到重庆后,与重庆人的创新精神一结合,就发生了剧烈的反应,新的菜品层出不穷。相对于成都,重庆可能没有那么深厚的文化传统。正因为如此,重庆人往往没有“旧”可以“守”。在一个浮躁的工商业都市里,“一招鲜,走遍天”,只有创新才能脱颖而出,才能真正站住脚。在吃的方面,重庆人特别显露出喜新厌旧的“恶习”。任何一种美食佳肴,都难以在重庆流行较长时间,都可能在风行一年半载甚至几个月后就被打入冷宫。于是,这就逼迫重庆人去开拓去创新。于是,重庆人推出的新的美食品种就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丰富着重庆的饮食文化。同时,重庆人在接受新美食时,也有敢为天下先的胆量。重庆人是什么都敢吃,什么都敢纳入到重庆的菜谱中。沿海人吃海鲜,讲究清淡,重庆人却把海椒、花椒大把大把往里面放,不仅征服了重庆人的味蕾,竟然也得到沿海人的认可。这样的放肆,更加鲜明地体现在重庆火锅中。只要是能够吃的,管他飞的跑的,管他天上的水里的,都可以放进那红亮亮的火锅里烫,都可以往那饕餮之嘴里塞。
虽有三峡阻隔,长江却依然东去。长江不仅为重庆带来新的人口(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多次湖广填四川)和新的信息,而且也为重庆人走出去提供了一条便利的通道,从而养成了重庆人的开放精神。作为一个新兴的工商业城市,严格的土著人极少,绝大多数重庆人只要上推三代,可能都是移民。重庆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又促使他们养成了见贤思齐的包容心态。重庆人本质上没有排外心理,只要你真有本事,管你是哪个地方的人,重庆人都会崇拜你、信服你,都愿意接受你的领导。抗战时期,大量的下江人涌入重庆,重庆就有了粤菜、江浙菜、湖南菜。“冠生园”“三大元”以粤菜著名,“陆稿荐”专营苏州菜,还有北方风味的“燕市酒家”、湖北风味的“四象村”等等以及像杭州小汤元之类的小吃。川菜馆也陡增,成都味、乐山味、泸州味、内江味、川北味等等,均纷至沓来。即使是外国的,是西餐,重庆人也能兼收并蓄,著名的心心咖啡店、沙利文就是其中知名者。由于广纳各地风味,兼收并蓄,加上重庆人善于对各地风味进行改造,加以发展,形成了比成都川菜种类更多、更受欢迎的、又独具一定特色的重庆川菜。重庆著名餐馆粤香村,顶着一个“粤”字,偏偏又是川菜馆,后来又和另一家著名餐馆老四川合并,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改革开放后,重庆川菜与外地菜肴的互动更加频繁,更加直接,取得的成效也就更加巨大。台湾来的统一集团,吸收了重庆菜中的酸菜味精华,增加了酸菜包,做出了“老坛酸菜面”,竟然风靡一时,畅销全国,甚至还受到台湾本土人的青睐,不知赚取了多少利润。这或许又是一个突出的例证。
重庆人来自四面八方,没有深厚的文化背景,没有贵贱高低,谁要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即使有那么一点什么本事,要得到别人的认可,也必须特别冒尖,甚至必须走极端。反映到吃上面来,重庆人往往追求味道的极端——要辣就要辣个安逸,要麻就要麻得呼气,即使是酸味、鲜味、甜味、苦味,也要酸个够、鲜到底、甜得亮、苦得妙。重庆人炒辣子鸡丁,放进去的干海椒几乎要装满那大铁锅,比那鸡丁不知要多好多倍!食客只能用筷子在大盆的大红海椒中去寻找那显得极端微小的鸡丁。重庆人做泉水鸡,放起味精来,也令外地人瞪目结舌。即使是平常在家里炒个一般的小菜,重庆人放起佐料来,也是多多宜善(当然过多的盐、过多的糖不利于健康)。重庆人对没有味道的菜,往往鄙之曰“寡撇淡”。如果只有一种味道,这种味道又很极端,肯定难吃。为了中和这极端之味,重庆川菜往往都是“重”(chóng)味,甚至是多“重”之味,几乎没有单一味道的菜品。以辣为例,从来没有单一辣味的重庆川菜,麻辣、酸辣、煳辣、鲜辣、咸辣、甜辣……再加上这些不同辣味的任意组合,不知道重庆川菜究竟有多少种辣味。同样的回锅肉,张家的辣味与李家的辣味,往往就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甚至完全不同。典型的是怪味胡豆,麻、辣、咸、甜、鲜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不好取名了,只好叫做“怪味”。传说当年西哈努克亲王来重庆,品尝后忍不住,竟然偷偷抓了一大把装到衣袋里。重庆川菜这种追求极端而又“和而不同”的味道,是成都川菜少见的,更是其他地方菜肴中难以见到的。
关于川菜为什么能够在重庆获得暴发式的发展,或许可以总结一下了:如果说开埠和改革开放为重庆川菜暴发式的发展创造了可能性,重庆人的创新精神、开放精神和追求极端的风格正好奠定了重庆川菜暴发式发展的基础。
结束本文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说两句题外话。
我们知道,中国传统文学的高峰,都是在吸取了民间文学的养分后发展起来的。诗经不说了,唐诗是吸取了乐府的营养,宋词是吸取了民间歌唱的营养,元曲是吸取了民间说唱的营养。民间文学一旦进入庙堂,一旦达到高峰,不知为什么,往往就会开始衰败。这其中的历史隐藏着怎样的逻辑,有着怎样的教训,我们可能还知之不多或知之甚浅。从某种意义上说,菜肴虽然与文学绝不相同,但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艺术,或许也可以纳入到艺术中来。中国菜本身就带有独特的艺术特质。重庆川菜来源于江湖,从民间菜肴中吸取营养或获得灵感,与历史上文学形式的发展似乎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如今重庆川菜可谓大红大紫,可能正处于高峰。高峰固然可喜可贺,但高峰也意味着前面就要开始下坡了。怎样避免衰败,怎样才能寻找到新的营养或获取新的灵感,让重庆川菜创造出新的高峰、新的辉煌,可能是重庆人,特别是重庆餐饮业,又特别是重庆厨师们应该思索的问题了。但愿我没有危言耸听,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但愿重庆川菜能够再创造出一个八九十年代那样新菜品层出不穷、重庆人趋之若鹜的、激动人心的新时期。
我想,这或许也是司马君《川菜真相》一书隐含的一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