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文革中,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因观点不同而各在一派的多得很。那年月,夫妻反目,兄弟成仇,朋友决裂,同学厮杀的太多太多。电影《枫》那样的悲剧,并非绝无仅有,有的比其还要典型,还要可悲。
如今,说起文革,说起武斗,人们都认为那简直就是神话,那些出生入死的人简直就是疯子。就是这些疯子,打来打去,死的死,伤的伤,没有哪一个落得了好下场。人们把这归结为派性。派性是文革中最莫名其妙的产物之一,只有经历过派性争斗的人,才会明白这个名词中所包含的丰富而又复杂的内容。什么叫派性?查《辞海》、《辞源》,竟然都没有。派本是水的分流,引伸为流派,一般陷于学派之类,后又引伸为政治派别或派系,但似乎都没有产生出派性这个词来。文革一开始,群众便分为两派,这本不足为奇。毛泽东说过,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总会有左中右不同派别的。奇怪的是,那时也没有产生出派性这个词。到了所谓的革命造反派又分成了两派,争过来斗过去,打得不亦乐乎后,才出现了派性这个新名词。1968年1月中下旬,《人民日报》连续转载《文汇报》、《新安徽报》的社论,其题目就是《论派性的反动性》、《敌人利用派性,派性掩护敌人》。但对什么是派性,却没有明确的定义。
其实,直到现在,要给派性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怕也还有些困难。1997年版的《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指维护派系私利的表现:闹派性|消除派性。”在网上搜索,人民网“党史百科”的解释有800字左右,且只抄其中的核心词义:“派性就是派别性,指革命队伍内某些人站在个人和小团体的立场上,以一派的利益高于一切,以一派的得失为转移,结派营私。派性与无产阶级的党性相对立,是宗派主义在‘文化大革命’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极端表现,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恶性膨胀,是封建阶级和小生产者的行帮思想在党内的反映。”按此解释,派性只是在文革中产生的,也只存在于文化大革命这个特殊的历史条件下,而且还只是在党内才有的。也就是说,文革中的两派都统一于共产党,都是共产党内的成员或拥护者。既如此,为何又斗得个你死我活呢?
读中国历史,你会发现,争斗的两方,原来往往就是同志或战友。项羽与刘邦如此,曹操与刘备如此,国民党与共产党也是如此,国民党内的派系斗争更是如此,而且往往是“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中国人的窝里斗,在文革中登峰造极。以重庆为例,当年的重庆人,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都有自己的派性,只是那派性或重或轻不同而已,只是因派性轻重不同采取了不同的投入方式而已。即使是那些“逍遥”的,也有自己的派性。即使是边远农村的农民,是“砸”是“保”,往往也有自己的看法!
派性是因为观点不同造成的。说到观点,这可能也是如今年轻人难以完全弄明白其中全部含义的一个词。《现代汉语词典》对观点的解释为:①观察事物时所处的位置或采取的态度。②专指政治观点。也就是说,观点只是一种看法、一种意见、一种态度。但是,在整个文化大革命中,观点却左右着人们的行为,左右着一个人的命运。不少人仅仅只是因为有了某种观点,甚至并没有表露,更没有任何行动,往往也逃不脱挨批挨斗的命运,甚至被持有另一种观点的人用“武”“斗”得致伤致残致死!
虽然没有谁对我们进行过派系知识的教育,但我们读书时,老师就把我们分成了不同的类别,就动用那一丁点儿实际上是很可怜的权力,亲一些人,疏一些人,甚至整一些人,用行动来教育我们:人是分为派系的。那个撤了我班主席职务的班主任陈老师,就把全班同学分了类。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她的笔记本上把班上同学分成了四类,第一类是她喜欢的,但大多出身“不好”;第四类是她最讨厌的,大多出身工农家庭;而我却被她划进了第三类。那时正好开始“四清”运动,学校也开始讲阶级路线。而且刚刚传达了“四清”运动的《二十三条》,即中共中央发布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还组织全校师生去听了李井泉在南充火花公社讲话的录音,明确不能在群众中划分类别。我气愤不已,把信息通给划成第四类的工农出身的同学,让他们去找她闹。她被那几个调皮学生弄得下不了台,就来找我,我就一条一条和她说:你这样做,一是违反党中央规定,在群众中划分了类别;二是把工农子弟划成三类四类,不讲阶级路线;三是把出身资本家的同学划成一类,是“反攻倒算”。我“义正词严”,说得她哑口无言,最后竟然守着我哭了起来。可能正是此事,让她对我更是恨极。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思想不仅极左,而且也已经有了派性,只不过分派系的标准与她不同而已。
在学生中分“坨坨”、分派系的状况,就是现在也还存在,甚至存在于幼儿园,存在于小学里,只是分类别的标准不同了而已,过去是以政治为标准,现在是以是否富有为标准。当老师的,当家长的,总是用或明或暗的行为在教育孩子,你是哪一类或哪一派,你就不能和另一类另一派的孩子在一起。正是这样的派系知识“教育”,使我们从小就有了派性。长大以后,不管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我们都可以碰上各种各样的“派”,或者是为了自身利益,或者只是因为“合得来”,大多数人往往就很自然地就陷了进去。可以说,文革中派性泛滥成灾,与中国人这种“天性”直接相关。
派性就是分“坨坨”,的确是一种“封建阶级和小生产者的行帮思想”。重庆地处内地,虽然很早就有了现代工业,但“封建阶级和小生产者的行帮思想”,可能比上海等沿海城市更严重。事实上,解放前,重庆的袍哥几乎渗透到各行各业,形成大大小小的“码头”。解放后,袍哥被取缔了,但码头文化、江湖义气之类都依然存在。正是这些文化残留,被那些大大小小的“政治家”、野心家、阴谋家所利用,给予鼓动,加以煽动,甚至暗里挑动,使文革中的派性发展到顶峰。也正是因为这些文化残留,到后来,不少派头头、派钢杆都放弃了派性,与对方的头头、钢杆结成了兄弟伙,开始另一种意义的派系斗争。即使到现在,重庆人分“坨坨”的恶习依然,重庆的黑社会往往也比其他地方容易形成,也难以完全打掉。
的确,现在想来,当年那些参加武斗的人,那些出生入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都是疯子。但是,那么多人都是疯子吗?重庆城多多少少参加过武斗的人,少说也有十几万吧,十几万人都疯了不成?其实,那时的人说不定比现在的人都还要有理智,都还要崇拜理性。武斗中,死人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却没有见到过谁去烧香拜佛求神卜卦。要打仗了,遇到危险了,可能要死人了,最多说一句:“该死鸡儿朝天,不该死鸡儿朝地。”用来自嘲,也用来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