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从批斗老师开始

文摘   2024-10-06 07:17   加拿大  

说明:我不敢说我们这一代人都像我一样,是吃着这些“狼奶”长大的,但我们最早接受的政治理论,最早接受的政治观念,都深深地打下了反修的烙印,实际上就是被歪曲了的马克思主义。

对于重庆(也许不仅仅是重庆)的一般老百姓来说,一部文革史就是一部武斗史!从运动初期批斗老师、批斗地富反坏右开始,到后来批斗走资派及某爪牙,就已经开始用“武”了,就已经有了武斗。

武斗一词最早产生于何时,没有考证过,不敢妄断。但查《辞海》、《辞源》、《现代汉语词典》等书,均未收武斗一词,连解释武字的例词中亦无武斗二字。文斗是武斗的反义词,与武斗一样,也不知产生于何时。在我印象中,文斗和武斗这两个词最早都是在《十六条》(即《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中出现的。其中第六条说:“要用文斗,不用武斗。”《十六条》是由陈伯达负责组织起草的,这文斗、武斗两个词的发明权大约要归之于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理论家吧?因此,“维基百科”和“百度百科”的解释,都把武斗限定在文革中,其定义都是:“武斗,文革中不同造反派组织之间相对于文斗的武装冲突。从最开始的棍棒,到自制步枪、手榴弹甚至土炮装甲车等。最早在上海开始,后扩大到全国。武斗者多为年轻人,死伤惨重。”

其实,说武斗“最早在上海开始,后扩大到全国”,是不确切的。首先,文革一开始,全国各地就有了批斗型的武斗,北京可能发生得最早。1966年8月5日,北京师大附中副校长卞仲耘可能是被批斗型武斗打死的第一个人。其次,即使从“不同造反派组织之间相对于文斗的武装冲突”的角度来说,上海也不是最早。上海安亭事件虽然发生在1966年11月初,但并未发生大规模武斗。王洪文组织攻打上海柴油机厂的“八四事件”发生在1967年8月初,那时重庆的武斗早已进入了战争状态。如果从“不同造反派组织之间相对于文斗的武装冲突”这个角度来看,最早的武斗可能是在重庆开始的。

既然是文革,是文化大革命,当然就应当文斗,但运动一开始,就有了“武”,就有了武斗。如今,历史学家把1966年5月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当作文革正式发动的标志,把这次会议通过的“五一六通知”作为文革的纲领性文件。而对我们这些当年当学生的人来说,文革是从1966年6月1日广播了聂元梓那张“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后开始的。

那天,好像是19665月中旬的一天,我们正在学校附近的农村开展学农劳动,为农民收割小麦。中午回学校吃饭时拿到当天的《重庆日报》,上面有何明、高炬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擦亮眼睛、辨别真假》。我一反常态,饭也不急着吃了,把文章看完,饭都冷了才刨进肚皮。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好像自己真的感觉到革命的暴风雨就要来了,一个人拿着报纸,呆在那空荡荡的食堂里,脑海中浮现着高尔基《海燕》的形象,耳际似乎有“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喊声,直到下午重新出工。

196661日,广播了聂元梓那张“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接着学校就组织我们到罗家坝、海棠溪游行,然后就动员学生给老师写大字报,然后就开始批斗老师,给揪出来的小“三家村”的黑帮分子挂黑牌,戴高帽,接着就是没日没夜的审讯,罚站,按脑壳,扇耳光,塞冷锤,用脚尖踢,用皮带打,用鞭子抽,用大灯泡烤,开始了最初的那种武斗。

南山中学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很多都留校当了老师,教政治课的谢如凡甚至是高中毕业教高中,而且当班主任,课也教得好,其他老师信服,同学也喜欢,还是学校党支部培养的接班人。只因元旦节文娱演出他扮演过阿Q,便成为首批挨打对象。他被班上同学揪去,铰去头发,脸上涂上墨,挂上“我是阿Q”的大黑牌进行批斗。不知是谁,审讯时竟举起一条长凳,向他腰杆打去。只听哎哟一声叫,那腰再也直不起来。一个运动员的身体,从那后便萎缩下去,咳咳吭吭,甚至吐血。

我现在都没有想通的是,文革开始时,那些最敢出手的,竟然都是那些所谓的好学生,像团支部书记、班主席、学生会委员之类。此前,他们甚至不和人争吵,更不打架斗殴,在老师面前温顺得像小绵羊。但是,一夜之间,他们竟然完全变了一个人,斗起老师来,打起老师来,比谁都厉害。谢如凡那个高二年级班上的班主席郑望生,在学校是红极一时的好学生,出身工人,人聪明,成绩又好,初三时便当上团支部书记,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夸他。谁知,在学校,他是最先出手打人的,而且下手狠,打了人还若无其事,还洋洋自得。

斗老师打老师,当然是得到学校党支部的点拨和默许的,很多材料都是从档案中泄露出来的。学校党支部有个姓李的女秘书,人年轻,长得也漂亮,据说就是她在背后进行操纵的。但是,运动一旦被启动,就不以任何人的个人意志为转移了。不到半个月,走资派及其爪牙也一个个被揪了出来,黑牌做得更大更重,高帽做得更高更尖,文斗尚未开始便进行武斗了,打也挨得更多。那女秘书被涂上花脸,被戴上高帽,被打得更惨。

我们是初三,要准备参加高中考试,开始时还不能像高中同学那样停课去批斗老师。后来,宣布废除高考制度,我们是否还要参加高中考试也就悬起了,于是也开始停课闹革命。奇怪的是,平时调皮捣蛋的、喜欢打架斗殴的“坏学生”们,既不参加文斗,也不参加武斗,趁大乱之机,放开胆子睡懒觉,然后上山捉麻雀,下河沟捉螃蟹,跳进堰塘水库游他个痛快。在班主任陈老师眼中,我不是好学生,当然也就得不到信任,但我出身好、成绩好,自认为不得了,而且又关心政治,有理想,当然不能那样逍遥,就开始不停地写大字报,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

好笑的是,班主任陈老师最喜欢的那几个同学,也就是班上那几个团员,在团支部书记(他母亲给陈老师带小孩)的带领下,突然要给她写大字报了。稿子写出来了,标题是《揭开母老虎陈某某的画皮》,要用全班同学的名义贴出去。虽然我不是班主席了,也不是团员什么的,但在班上还是有点威望的。那团支部书记来找我商量,我坚决不同意。我说:“她只是有错误的人,不是‘三反分子’,不是敌人。”在我坚持下,大字报的标题改为《陈某某何许人也》,内容也全部改了,只提问,针对她平时的言行上纲上线质问,好像提了二十多条问,但最后也没有给她下结论。当然,也没有批斗过她。后来我才晓得,要给她写大字报,是学校领导决定的,通过学校团委布置下来。班上那几个团员知道她整过我,以为我就恨她,能够把大字报搞得更火药味一些,哪知道我竟然保她,这让他们一直疑惑,搞不清楚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是否将此事告诉给陈老师,也不知道陈老师后来是否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反正我也没有告诉过她。

由于陈老师的缘故,我入不了团,又被撤了班主席,因而也就处于“体制”之外,不受学校领导控制,对“武”“斗”老师也就不感兴趣。在整个文革期间,我没有对任何一个老师动过手脚,也算是我此生的一大幸事,想来还应当感谢陈老师了。否则,党支部喊我打哪个,我能不打吗?我能违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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