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
世间那有扬州鹤?
此诗为苏轼杭州通判任上,巡政到於潜县所作,题为《於潜僧绿筠轩》。於潜僧名孜,字惠觉,又写作慧觉,他在於潜县南二里丰国乡寂照寺出家,寺中有绿筠轩。
苏轼咏竹诗甚多,这首或流传最广,最为有名。在写作上有以下特点:
一是丰富对比。此间有“食”与“居”、“肉”与“竹”、雅与俗、智与愚、止与贪等多方面对比,从物质到精神,彰显诗歌主旨。“肉”与“竹”的对比是诗歌的核心。“肉”“竹”并举,出现很早,先秦无名氏有《弹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里后一个“竹”意为“竹弹”,“肉”为动物,诗句两个意象构不成对比关系,但这给后世运用以启发联想。《晋书·孟嘉传》则曰:
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谓也?”嘉答曰:“渐近使之然。”一坐咨嗟。
此处“竹”为管乐,“肉”为“肉声”,即歌喉之声,唐人解释为“徒歌曰肉声”,即不要任何伴奏的清唱。“竹不如肉”的原因,孟嘉回答认为是肉声更接近自然,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也同意孟嘉的回答是“渐近自然”的意思。这是非常直接的对比,苏轼或承其手法而不袭其内容,转而以“肉”来借指“俗”之物质世界,与竹之“雅”的精神世界,构成鲜明对比。品位对比一目了然,后果对比亦如是:人瘦可肥,人俗难医。旁人笑我一番话不着边际,实则不懂其中蕴含的道理,我与旁人智愚、见识高下对比暗含其中。旁人笑我“高”或“痴”,暗中可能含有这样的意思:你这书呆子!我在竹林中吃肉,不就不瘦也不俗了吗?我则以为,既要士林清名,又要世俗享受,这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贪心有何区别?于是知止和贪心的对比冲突也就不可避免了。
二是通篇议论。诗中议论,《诗经》中“正自不少”。但大畅其道的是宋人,
严羽《沧浪诗话》中说宋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乃不刊之论。作为宋诗的最高代表苏轼,尤其喜欢议论。这首诗几乎不见通常意义上的形象思维,通篇几乎都在哲理思维。本质在于借诗发表对雅俗的看法。
竹子进入《诗经》,就成为高雅君子的代名词。“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竹子形象与君子风度在比兴中交相辉映。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篇则曰: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这是魏晋风流的美学标本,君子不可一日无竹成为名士修养的标配。《左传》当中曹刿有著名判断:“肉食者鄙”,在他看来富贵者耽于物质享受多半鄙俗浅陋。苏轼用熟悉的典故表明自己守雅却俗的严正态度。“宁使……不可……”“尚可……不可……”“那有”这样的关键词,是何等决绝,物质的俗世享受,与精神的高雅操守,两者如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是要做“扬州鹤”这样的迷梦,那现实就是梦碎地。“扬州鹤”典故源于殷芸《小说》中一则故事:
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这些笑我的“旁人”,其实就是想做上述升官、发财、成仙三者兼有的那“一人”。这样的好事哪里有呢?要做一个真正的雅士,不要说行动上脱俗,即便是思想上有“屠门大嚼”这样庸俗的想法,都是不纯粹、不高尚的。“屠门大嚼”典出桓谭《新论》引“关东鄙语”曰:“人间长安乐,出门西向笑。知肉味美,对屠门而大嚼。”如果对着“此君”(竹)大嚼块肉,或者做出聊以自慰的快意大嚼状,都是不敬,如同“扬州鹤”一般庸俗可笑。
三是散句成诗。唐宋古文运动的成果,深刻地反映到诗中。“以文为诗”在唐代是时尚,到宋代就成了气候。宋代大诗人多是古文家,他们自觉将散文的内容、技法、句法、思想等融入诗中。好议论,自然要求句法上也多用与之适应的散文句法,这点屠隆早就看到,他说:“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即奚不为文而为诗哉?”此诗明显有散文风味,每句读来,都像是正宗的散句,与传统的诗句有大相径庭之感。语言也像是口语,平添了幽默的风格,这就更感觉不像是诗了。这感觉或许许多人都有,但只有赵克宜在《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附录》卷中敢说出来了:“此不成诗,而流传众人之口,须知其以语句浅俗,便于援引而传,非以诗之工而传也。”说它“不成诗”是言重了,跟每个人审美偏爱有关。像这种“非诗即诗”的风格,宋诗中是屡见不鲜的。
诗人爱竹,不只是为了审美,更多是如南宋陈郁《藏一话腴》所言“借竹以养性,不为俗子之归耳。”《於潜僧绿筠轩》体现的也正是这种“清节高趣”。苏轼当时不到40岁,理想还很青春,所以持有雅俗不兼容的态度。待到他历经乌台诗案之后,人生屡遭打击,他的观念也就慢慢变成以俗为雅、雅俗并行了。《宋人轶事汇编》有则记载说:“东坡生平不耽女色,而亦与妓游。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女妓丝竹之声,终日不辍,有数日不接一谈而过客私谓待己之厚。有佳客至,则屏妓衔杯,坐谈累夕。”对待俗客与佳客的态度和做法迥然有异,令人深致慨然。
这首诗引起了后世人很大兴趣,产生了广泛影响。有人甚至都不敢笋烧肉了。林洪《山家清供》说:“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侣。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思才有小人,便坏君子。”当然也有人从医学角度认为,笋烧肉可口益人,李渔《闲情偶寄》中说:“能医俗者,亦能医瘦,但有已成竹、未成竹之分耳。”当然更多人从戏谑的角度来看这道菜,如谢辅绅 《蛟川物产诗·猫头笋》曰:“医俗好参医瘦法,何妨大嚼配花猪。”也有从民生角度,来看竹报平安和有肉可食的,如王十朋《咏竹》曰:“世间宁有扬州鹤,休讶平生肉食难。”
尽管有人觉得《於潜僧绿筠轩》用语浅白,但宋代孙应时《胡文卿樵隐诗稿序》则曰:“苏长公曰:‘无竹令人俗。’又曰:‘士俗不可医。’余尝欣然诵之,以为真宇宙间妙语。”后世整用或化用这两句的还真不少,如谢薖《题文与可画竹》曰:“虽云山气日夕佳,尚恐无竹令人俗。”杨万里《题唐德明秀才玉立斋》曰:“坡云无竹令人俗,我云俗人正累竹。”释德洪《题此君轩》曰:“解知无竹令人俗,日报平安候起居。”莲池大师《有感》云:“士俗不可医,只为居无竹。”韩淲《绿筠轩观坡翁诗刻》云:“人俗真难疗,言高不可埋”等。
当然也有不同意苏轼以竹医俗观点的,明代崔岦《双翠轩记》云:“夫爱痼于物者,如王子猷爱竹,不能一日而无。苏子瞻因云‘无竹令人俗。’物固有一日不可无者,而人固待物而俗不耶?”又在《琅玕卷序》中又说道:“子瞻因云‘无竹令人俗’。乃哂之曰:‘人病心不清凉尔,岂有待物而俗不耶?’”崔氏觉得俗与不俗,全在心,与物无关。然真正医俗良方,还是要如同黄庭坚所主张,多读书才是正道。
此诗在临安作,实则为临安增光添彩。作为竹乡,临安在大力弘扬竹文化,对这首诗的解读和运用、宣传责无旁贷。其实这又何止是竹文化,对于我们做人的警醒与启示更加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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