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最冷的时候,意味着春天要来了。年底人思绪多,睡不着的更睡不着。敏感的人伸手,在空中挥舞,也能摸到喜怒哀乐。躺在床上,胃酸像锅沸腾的罗宋汤,在身体里巡游,从左腹流到肩膀,流向前胸后背。
人总感慨生活艰难,其实大部分时候,孤独与难过来自于揣测,揣测诸如自己状况不好,别人会嘲笑你。本质上,大部分身边人只在你风光的时候出现,当你灰暗,他们会出现在另外的风光处。所以彷徨就像在寒冬大雪深夜里,一个人的独舞。无非一种自我怜悯。
北京冬天干,因为讨厌油腻不抹任何油脂,冷风一吹,脸皮便如刚出炉的菠萝包表面般干脆。上海也冷,出门就像被人泼一身水,身体慢慢结成一根冰棍。但凡室内不到25度,这根冰棍就化不了。吸进去的是冷气,吐出来的也是冷气。往年圣诞时节,上海又红又绿,信不信教不论,手机钱包都在骚动。经济好,消费火热,天气冷,买些无事包金的东西,大鱼大肉吃一吃,心口就热了。
在上海跟客户朋友吃饭,朋友开门见山,明年是没有预算的哈,以前是花小钱办大事,明年是不花钱办大事。又问,你为什么还选择做媒体?最早,我会说,养活自己。后来,有点包袱了,说要影响世界。那天,我说,因为我不会卖货,转不了行。岁月如刀,割坏人的容颜,也削弱了少年意气。
前几天琼瑶去世,往日世界飞速和我们告别。告别,又好像旧时光的美容院,那一声再见,便是一场强效热玛吉,皱巴巴进去,亮闪闪出来。情感是我们死亡时唯一能带走的东西。死亡正因为有人对你的情感,才变得严肃起来。
十几年前,社交媒体上都是调侃琼瑶风格单薄的调调。现在她走了,方才想起,那个时候还可以骂她,她的支持者也可以回骂你。骂完拉倒,该上班上班,该恋爱恋爱。不会有人编个大帽子扣你,说你道德有问题。不会你死我活,只准一种声音正确。
这朋友也是妈妈,又问,你对小朋友上学有啥规划?我表示完全毫无规划。非要说,唯一希望他在17、18岁的时候鄙视我,认为我是一台过时的录音机,里面讲的,都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甚至有点讨厌我,学厨师或者学理发,尽快不要花我的钱,逃离我事实上的奴役。朋友笑,说为啥非要当厨师或者理发?我说举个例子,只是怕他以后也不会直播卖货。她说,万一你儿子就像当你这样的文艺青年咋办。我说你不要侮辱文艺青年。
朋友的办公室是浦东常见的钢结构大楼,楼高,通透,看得远。楼外面风越刮越来劲,黄浦江上涌起迷雾,从红枫叶间穿过,蒸腾凝集,变成灰蒙蒙的流云。下雪了,雪片像狡猾的蝴蝶般,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上次说到炒股买代币的朋友,趁着牛市,割肉上岸了。他说,抛掉的时候,只亏了30万。又说,抛掉之后,因为特朗普支持,马斯克助力,代币还在涨,涨势如浑水中的水藻,水越脏,对藻来说越是营养丰厚。人间的日子大多都是错位的,比如早饭不能放在晚上吃。早上吃的可颂,傍晚刚出炉的那刻最香脆诱人。放到第二天早上,无香不脆,就剩顶饱。我说,要不然我给你两万块钱,你放进去,在特朗普上任那天,准时拿出来。我想上演一场意志力大课给他看,不抽烟的人抽几口,到点了,说扔就扔。
他说,好,但是按逻辑,特朗普上任那天肯定暴涨,涨势按理说还会持续两周,我们两周后拿出来如何?我说,那行。
沉寂许久的企业家又出来讲话了。曾经他很喜欢讲话,我很不喜欢听他讲话。比如,他说加班是福报。后来一想,也没说错,他的员工加班给他赚钱,是他的福报。他还说过,要让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话很好,但对他的生意我始终带有偏见。因为那间公司主要负责,让天下没有难卖的假货。
大部分偏见不过是生锈的铁门,看似森严牢靠,一个小石子打来,铁门便如玻璃窗般爽脆地塌了。
我撸铁,哑铃越用越重。想买对37.5kg的,查价,熟知的品牌需要6000多,假货只需680。显然,天下没有难做的生意。
我还对我的好朋友带有偏见。以前总认为,他宁愿把手机放在一米外看,也不愿配老花镜,这事很荒谬。直到前两天坐电梯,电梯广告倒是欣欣向荣,三天两头换品牌,国产羽绒服都有两三家。那天又换新了,换成流量小生代言的运动装。我斜眼看,指着广告语有点疑惑,自言自语,意式狂怼?队友回头也看,一字一顿,意式狂想。
我想我才不到38,肯定是没睡好,眼睛疲劳了。
新年,有时候充满希望。有时候又像赌博,拿起骰子摇,或者翻出一张牌,或大或小。托劳力士的福,在北京听了一场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音乐会。乐手们触及键盘,拨动琴弦,如小鸡啄米般精确。交响乐有千万符头,挂在半空,像花编织的缎带。又像神秘代码,让人对某一段日子永不遗忘。
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5年一月刊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