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我到码头时,有一家人已经坐在了凉棚。四个女人,两个男人,年纪相仿,应该都在六七十岁,脸上有皱纹,斑点,浮肿的眼袋,还有蓬松的白发。他们没有坐规定的大巴,而是自己乘车来的。早上七点,没有风,人们围坐在一起。在这样的场合,以一种贸然打探的态度参与谈话,是不礼貌、不得体的。因此,我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一个女人背对我坐着,留下一个瘦削但仍有活力的影子。她先谈到上幼儿园的孙子,接着说起另一个刚在沈阳找到工作的儿子,一年能赚几十万,“稳稳当当的”,使用的是一种谈论家常的语气。她是这场仪式的旁观者,像我一样,关注的仍是生的秩序。我看向其他人,希望找到真正承担着死亡重量的人。也许是那个陷在座椅里的女人。她的脚边放着一束菊花,神情茫然,不曾随言语表露愉悦或苦涩。我来到她身后,问她,逝者是谁?
“是个小孩。”
女人抬起头,看着我。是个小孩,就像船长之前说的,是死于意外,经受无妄之灾,不被故土和埋葬着祖辈的墓园所接纳的人。死因是心梗。
最先说话的女人打断了她。“还管他叫小孩吗?”
“没结婚,没成家,不是小孩吗?”
“小孩多大了?”
“四十岁。”
我想着孩子的定义。父母的孩子。
这时,船长来了。他换上水手服,遮掩了平常的老人姿态。我拿着相机,跟着他。他走过凉棚旁边的两个石礁——两个被遗弃的海葬墓碑,亲人中途反悔,说不办了,逝者的名字和生辰已经刻下,就放在那里。天光越来越烈,视线恍惚,伴随一阵沉闷的轰鸣,大巴到了,是昨天从铁岭开到大连来的。一趟政府组织的集体海葬,车上有四十具骨灰,都要在此葬入海中。
凉棚里的人一齐起身,先行登上船。然后出现了一群穿着暗色的人,统一都是黑白灰,穿着T恤,旧得有些发黄的运动鞋。更显眼的是他们手上捧着的、鼓起的袋子——各种各样的编织袋,醒目的绿色、艳粉色、黄色,来自生活常见的广告语,“阿迪达斯”、“耳聋助听器”、“奈雪的茶”、“博学专教学校”。最多的是一个写着“永恒”的蓝色编织袋,应是统一发的。袋子里装着逝者的骨灰,没有人带那种木头做的骨灰盒。
船长拉下闸门,铁链哒哒地响。人们排成一列,年轻的扶着年迈的,小心步入船上。
船叫新诺亚方舟号,原是艘普通客船,白色身体,上下两层,甲板宽阔,栏杆上扎着平常没有的假花。一层船舱是举行仪式的地方,略显昏暗,左、中、右三列裹着绒布的座椅,上方是救生衣。司仪站在舷窗前,桌上放着塑料的苹果、香蕉,还有一束麦穗。
等人们落座,船无声地启动了。窗外,船经过像胳膊一样缓缓张开的机器吊顶,军事舰艇,还有一座灯塔。再往前,不再有标的物,只留宽阔的海水。前方电视传出播报声,宣扬海葬的历史,曾选择海葬的杰出人物,海葬的流程,注意事项,等等。待播报结束,司仪发话了,宣告仪式开始。原来通常是船长妻子来承担这个角色,这天她感冒,说不出话,只站在旁边。另一个青年男子便承担了重任。他打开文件夹,照着写好的悼词念着,我们悲痛万分,在此告别亲人,然后是泰戈尔的诗,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悼词被念过成百上千次,并不新鲜、独特,但此刻,它仍然成为了在场一道仁慈的指令——人们终于被允许哭泣了,隐约的哭声从船舱四处的角落传来。有人拿出纸巾,擦干泪水,揉在手心。集体起立、鞠躬、默哀。待重新落座,接下来的售卖环节又有些冲淡了伤感的氛围。司仪举起篮子装的千纸鹤,更为丰盛的花篮,用于喂海鸥的小饼干,还有五谷杂粮。
“买点五谷吧,家人们在下面不会饿。”司仪说。
抵达大连港外三海里,北纬38度,东经121度,船停下了。人们从狭小的舱门中涌出,带着编织袋、篮子,来到甲板上。领走骨灰罐和一束菊花后,人们分散到两层。船长在一层喊,可以上二层装骨灰,但要回一层来投掷。
我跟着人流往上走,到了二层。海风增大,船跟着摇晃。祭祀台是张方形桌子,人们围成一圈,站立不稳。有人一直说,人怎么这么多,人太多了。身体碰来碰去,甚至有点像是清晨忙乱的集市。一个男人掏出编织袋,解开塑料袋的结,将袋子倒扣在莲花状的骨灰罐里。最大的骨头先落下来,黄褐色的,表面像蜂窝一样粗糙。由于船的摇晃,他的手也抖了,掉下几片骨灰,继而蹲下身拾起。一个女孩,背着双肩包,展露出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疲倦。年迈的女士戴着草帽、口罩,遮住了脸,露出浑浊的眼睛,看上去像哭过。另一个女士身上的薄纱被海风吹得呼呼鼓动,只是望着大海出神。
船上的骨灰盒与鲜花。
哭泣时人们在想什么?也许想到那些在一起的时候,想到那些欢乐,想到那些遗憾,病床上一天天消瘦的身体,那些过去的脸,有时清晰,有些模糊,有时,却像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妈呀!”“妈呀!”一个男人忽然闯到二层来。“妈呀,儿今天来送你最后一程!”听到响声的人们擦干脸上的眼泪,一起转身看他。他不理那些瞧着他的人,只是来到角落,将骨灰放下。他旁若无人地重重拍打栏杆,继续喊着“妈呀!”,一边眼泪哗哗直流,手还要挪骨灰,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出于疏漏,有些骨灰飘进了海里。他也许没注意到船上指导的事先说明——要截掉菊花的茎干——鲜花高高低低地插在罐的四个方向。待近乎鲁莽地扣上骨灰罐后,他继续吼道,“妈呀!”“妈呀!”接着,他掏出手机,开始播放一段音乐,“XXXX保佑你。”
人们开始往下走。到了一层,我听见罐子沉入水里的闷响,咚的一声,掀起浪花。数十个罐子聚在一起,海面漂浮着连绵的花瓣和麦子。海鸥跟过来,啊啊叫着。有人还在哭,有人靠着垃圾桶,仿佛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也有人掏出手机,在镜头前比划着剪刀手,好像已经进入了一场普通的散心之旅。在祭祀台前,船长拿来话筒,指挥船员列成一排,向逝者敬礼。
在船舱旁,我再次遇到了凉棚里的那家人。孩子的母亲很瘦,脸色黑黄。这时候,她靠着栏杆,哭得很深,那声音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是从身体里掏出了什么。她快要摔倒了,眼泪滴在浅褐色的薄衫,像樱桃的影子。
“没事的,没事的。”两个女人扶着她,拍着她的肩。“没事的,以后,我们去海里和他汇合。”而母亲的哀鸣依旧不止。
船舱的人们。
海面漂浮着花瓣,海鸥在远处叫着。
不办葬礼时,诺亚方舟号仍然是一个属于生的空间。
岸边的水飘着一层厚厚的油沫。船上,“老规”一直在忙。他是负责船上规矩的人,一副结实、干瘦的身躯,既给船员们做饭,也负责修船,拿铁丝疏通船底的入海口。此刻他收起渔网(混着腥味和垃圾的味道),放入新鲜的,杀鱼剩下的内脏和眼睛。网一面翻开,收获一只红色的小姐鱼,两只黄鱼,两只海蟹。看到墙壁上静静挂着一只海参,老规也用棍杵了下来,等落到船边,海参的身体一张一合,还在呼吸。
刻墓的工匠坐在凉棚下,拿电钻细细地描着逝者的名字、身份、生辰年月。他戴着眼镜,对周遭环境毫不在意,如果有什么吵闹的声响,只是抬头看一眼,很快将视线收回。大副、二副,其他的船员,光着膀子,坐在船头的驾驶舱里,整理逝者的电子档案,躺在凉席上。午后,太阳照进来,透过窗前黑纱,令驾驶舱呈现出一派黄昏的风景。船里唯一的女人,船长的妻子李冬兰,仪式结束后,总是她先回到船舱,整理鲜花、千纸鹤,随后就会离开。
午后的船长室。
“诺亚方舟号”的主人——船长陈琦——一般在岸上凉棚里待着。不穿水手服时,他就像那种会在街边下棋的老人,寸头已有些花白了。他烧一壶水,往里面送茶叶。待茶煮沸,他缓缓走到旁侧,抓起一把猫粮。狸花猫跳上桌,亲昵地蹭了蹭陈琦的手掌。还有只狗,嫌天热,躲到树的阴影下,不吭一声。
停泊的码头更像个花园,靠海的是塔松和侧柏,种在油漆罐里,然后是成排的小叶黄杨,万寿菊,鲜红的世纪海棠。要运来淡水给这两三百盆花可不是件简单事。陈琦接着示意我看那道爬山虎环绕的拱门,还有用船上废弃信号杆改成的蓝色旗帜——“生命永恒”。五六年来,他都在这个花园里缝缝补补,每当他的船被驱逐时——诸如晦气啊,不吉利啊,诸如此类的声音吧,他也会带上这些物件,有时用卡车运,或者用吊顶来拉。他相信它们能用来中和死亡那肃穆、惨淡和贫瘠的一面。
现在算是好时候了。二十年里,终于有一个码头,能让三艘船平静地停泊于此。最里面的叫“佳缘号”,原用来做相亲的,后来陈琦才发现活人的生意并不好做。然后是那艘主力将军,“新诺亚方舟号”。外面那艘最小,是方舟号的前身,也即“诺亚号”,是他的第一艘船,供人们单独包船举办海葬。船底不时长贻贝、牡蛎、海藻,一年要清理两三回,穿潜水设备,到海里去铲。
对于那趟集体海葬里的悲恸、泪水、爱、憎恶、感伤,就像曾经陈琦所参与和目睹的上千次旅途一样——他只是站在一旁,给需要抒发和陪伴的人以宽慰,给独立的人宁静与空间。接近二十年的海葬生涯中,他据此原则行驶着新诺亚方舟号。不过,在67岁这年,他的船长证恰巧到期了,驾驶船的人变成了儿子陈金。
坐在凉棚里,陈琦回忆起他怎么干上海葬。对海的亲近来自遥远的童年,他记起在海边度过的假期时光,到海里游泳,身上留下盐迹。孩童躺在海浪上,待浪头打来,涨潮了,人跟着浮起。也是在这一时期他第一次目睹了死亡的存在,家人的消逝。在殡仪馆,看到一具白布蒙着的身体,他隐约察觉到了无。面对无,他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该后退?
然后是像所有经历过那个时期的人,文革发生,上山下乡,回到大连后他进入鞍钢石灰矿,当电工班长,做到车间主任。九十年代人们一起向前看。1998年他离开工厂,先是做外贸,然后卖了房,买下第一艘船,在星海公园里拉游客。一次偶然的人情,在民政局的朋友请他帮忙做海葬。他带着骨灰出了船,没有仪式,只是徒手将骨灰撒到海里。或者这世间万物的开场均只是恰巧和偶然,消息传开后,接着是来自同行的攻讦。客船没了生意,这偶然逐渐成为了必然。
早年,诺亚方舟号时常遭遇来自房地产商、码头方、或仅仅是路遇游客的驱逐。陈琦和船员会让逝者亲人将骨灰套上黑色塑料袋,或趁着晨曦到来之前往海里开去。
随后,越来越多的死亡到来,诺亚方舟号尽职地完成了每趟旅途。比如,那个爱喝酒的男人身故后,送别的朋友还是拿来了成箱的酒,红酒,白酒,啤酒,一瓶瓶倒进海里。三十来岁的女人,职业医生,爱好射箭,朋友带来弓和箭,将一只绑了布条的箭射向空中。能不能叫大狗上船,生前它一直陪着她,诸如此类的请求陈琦也一一允诺下来。还有只鞋子,三寸金莲的布鞋,主人是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子女将这穿越历史的鞋子拿到船上的祭台前。妻子下葬后,丈夫梦到她说船上有点晃,于是72岁的老人又一路摸索着从鞍山来到了大连,在同一个地点向妻子诉说着。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参加朋友婚礼时出了车祸,船员们都说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雪白的骨灰。信奉天主教的人,骨灰装在铝盆里,盖着金黄色的绒布,身后是硕大的唱诗班,那趟送别一路伴随着礼赞的歌声。佛教徒更爱将骨灰和酥油混合起来,做成团状,送入海里的鱼腹中。父亲失手将十九个月大的孩子从阳台上摔下,前来送别的父母,祖辈,他们的脸阴郁,一言不语,像是决心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洗清自己的罪责。或者是那次,齐齐哈尔一间中学的体育馆坍塌,陈琦和妻子从殡仪馆送来的名字察觉出是其中一名逝者,孩子的父母来了,指明要去棒槌岛。他们说苦海无边,希望能将那个像棒槌一样的岛屿作为海上的墓碑。
在一趟趟旅途中,人的生活也在往前行进。船长结了婚,有了孩子,然后妻子退休,上船,做司仪,然后是儿子,换过好几份工作,觉得都不如在海上做事实在。有船员刚成年时就来船上帮忙,现在也三十岁了。
忙起来时,大家在诺亚方舟号上过夜,在装骨灰的桌子上吃饭。大伙儿分工明确。陈琦负责应对外界的声音,比如摄像机、记者、官员。儿子作为新的船长,总是戴着墨镜,接听电话,一副忙碌的神情,从船舱来来去去。老规原来在货船工作,退休后,孙女出国了,受不住清闲,刚来这做事四个月。午饭,老规为男人们烧了酸的杂鱼汤。男人们吃饭、抽烟,讨论下一趟活的时间。饭后,船逐渐安静下来。
风声呼呼作响,混着船的马达声。随着潮水涨落,诺亚方舟号有时浮起,挨着岸边,有时落下,露出豁口,人要小心迈过。有年冬天,船长就脚底打滑,从豁口掉进了海里。那水冰凉的,他说,不小心不行啊。
船长陈琦和船员列队行礼。
我到大连起初是想看看人们为什么选择海葬。政府正在大力推行这一殡葬形式,主要顾虑是珍稀的土地资源。人口在增长,墓地数量却未增加。例如,在深圳,逝者若为深圳户籍,骨灰海葬奖励金为每具3000元。北京同样为选择海葬的市民提供免费服务,统一拉到天津塘沽,由具有骨灰海撒资质的客船“国宾9号”进行海撒。
对我来说,海葬是个陌生事物。在老家,一个湖南中部地带的村子,人们习惯在荒山上开掘土地,将身体纳入沉重的木棺,埋进黄土,竖起坟包。我们知道他们就在那。有钱的家庭还用水泥浇铸宽阔的墓碑,列上排位,试图将生前的关系永远固定下来。生前渴望占有财富,土地,房子,车,爱人,孩子,死后仍要继续占有——从每年祭祀时要燃烧的纸铜钱、金元宝、奇形怪状的祭祀用品便可得知人们对此的期望。这一传统由来以久,想想秦国皇帝曾让多少人随其进入黑暗的墓冢。我的一位朋友讲起回北方老家的经历:当他上山,经过族中一片墓地,父亲指着一排墓碑告诉他,这是祖辈在的地方,继续往前走,父亲接着指着一片空地说,这是我跟你妈以后的地方,再往前走,朋友发现,竟还有一排空地。这时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然后笑。朋友沉默地看着地上。
对个人来说,选择海葬,还是土葬,跟钱也有关。在北京的天寿陵园,一个双穴立碑墓地起售价39万元,便宜的壁葬也需要3万元,而一趟海葬花费数千元不等,集体海葬免费,且有补贴。那场集体海葬上,一个女人对我说,她父亲去年秋天离世,为海葬排队了近半年。“上一代人还上坟,我们这一代人,谁管这些?谁有时间去给你上坟?”她说。当我们迎面看着一艘小船驶来,我解释那是私人包船的海葬,她问了价格,评价道,“那也不贵”,随即又说,“可我们也犯不着”。
但更为复杂的,也许仍在于个体如何选择面对死——当骨灰沉入大海,这是一种更为轻盈的选择吗?还是这种轻盈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
我想起在大连见到的一场小型海葬。那天,十几位老人登上“诺亚号”,送别一个74岁的男人。我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逝者的一生:公交车司机,退休后爱钓鱼,有时能钓上五十斤,两年前患上胸腔积水,直到两个月前,病情加剧,无法再下楼。他结了婚,没有孩子。老伴是个短发女人,站在船中央。来送别的人多是一个小区的邻居,也有远亲。人们平静拿了纸钱,往外撒去。细线拽着骨灰盒往下坠,一个老头喊道,“一路好走啊,好朋友,好邻居。”他转述道,这位好邻居在临走前说,自己还没钓够鱼,希望能够海葬,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或者像另一个包船的男人。他来自长春,五十岁,妹妹小两岁。妹妹死前说,自己无儿无女,找个海边随便扬了就行。“但我不想给她扬了。”他说。他将妹妹的骨灰从檀木骨灰盒里拿出来,小心装进海葬的骨灰罐,先是小块的,最后是大块的。上船后,他双手牢牢抱着骨灰罐,船一直往海里去了。
后来谈到在大连的见闻,我说,海葬是个不错的选择,死后随着洋流四处飘荡,去看世界,去远方。都死了还看什么世界,朋友反驳我。她是内陆人,对死亡的想象仍在土里。“待在土里,一块小小的地方,这让我更有安全感。”她说。一个朋友说起身边的另一件事:他朋友的父亲离世前留下遗言,要求海葬,儿子起初觉得突兀,后来又能理解,父亲应该是觉得,儿子长年漂泊,不希望留下墓地,再给他们添上祭祖的负担。儿子在上海排队半年,完成了父亲的遗愿。
我进而想起和船长陈琦的交谈——他的父亲离世前,同样找他正式谈了一次话,但是相反的情形——父亲叮嘱他,走时绝不海葬,要回祖坟。他允诺父亲一定做到,后来将父亲葬到老家的山。但至于陈琦和妻子,他说,到他们这一代,已不再有对土地的眷恋。妻子曾开玩笑,说海里认识他们的人多,去了更好过。
该如何理解人们对此的分歧?土地,海水,木棺,船只,燃烧的纸钱,海面上漂浮的花瓣。种种意象,实体,是什么真正承托了人们的恐惧与不安,又是什么能够给予人慰藉,让人们被迫或情愿接受死的到来,死的存在,以及死的离去?
港口的旗帜。
在大连,码头凉棚,我看到屏幕上驶过一张张相片。这是一位在此海葬的老人的生前照片。我先是看到一位少女,身着军装,两只俏皮的马尾,在照相馆里露出严肃的笑容。她结婚了,抱着小小的婴儿。孩子长大了,一家人去旅行,到了山西应县木塔,西藏布达拉宫,也有时到了南方的一簇兰花前。黑发变白,青春不再,再是最后的死亡,直到九十五岁那年离世。我因此想到诗人里尔克写的,“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裹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
那天快结束时,我来到东港广场。人们拿着面包片,木签扎起火腿肠,引诱连绵的海鸥飞来,聒噪不停。偶有几只停到海里,静静漂着。人们掏出手机,拍自己,拍别人。一个身穿学士服的男孩,父母站在他的两侧,他伸出手,揽住两边。行人步伐轻松,或乘坐脚踏车嬉戏着,还有引起一阵阵喧哗的海上摩托艇。此时,太阳即将落下,回头望去,海上已是一片金光。里尔克写的果核只是静静坠到海底,然后不见踪迹。
撰文 / 李颖迪
摄影 / 李颖迪
编辑 / 毛毛
版式设计 / 冯秀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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