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彭剑斌

文化   2024-10-28 10:12   北京  








 黑暗的心 





但孩子的泪水味道更佳……

——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末,由我的中学同学——故事的主人公亲口对我讲述。


上高中时,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当中,他是让我最羡慕的。他的聪慧和沉稳令我望尘莫及,他的很多高深的思想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他从不认真听讲,把老师的教诲视作对他心灵的毒害,成绩却一直是拔尖的。他的行为有点放浪不羁、不计后果,但他身上同时具备以下优点:人情味、传奇色彩、诗意和天真,使得任何人都找不到理由讨厌他。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了解他,因为他不爱与人为伍,更不屑于卖弄学问,因此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同样是不起眼的,人们偶尔谈论起他来,顶多说他神经兮兮、为人怪僻。


他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光是这所大学的校名就足以让我们相信,他以后一定能找到一份羡煞旁人的好工作。


大学期间,我们通信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干脆断绝了联系。大学毕业后,我曾打听过他的消息。有人告诉我,他并没有去争取一份前程似锦的工作,而是主动申请去了贫困的北方山区当小学老师。


但我还是没怎么去留意他这一自暴自弃的举动,因为他一向都是怪招迭出,叫人看不明白。


只有在事业经历过几次大大小小的挫败之后,在饱尝失意而开始琢磨人生的时候,我才自然而然地怀念起我这位怪朋友来,脑子里除了他的身影还是他的身影。有的是他留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更多的是我根据他写给我的几封信,通过想象拼凑出来的他大学时期的形象,至于他现在的生活,我无法凭空想象,只是急于得知。


经过几次转车,最后不得不徒步十几里山路,我终于带着一身的疲惫与兴奋来到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来到了朋友任教的那所破陋的小学。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彭剑斌。他说,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读萨特的小说。突然停电了。我感到一阵目眩的饥饿,这才想起我还没吃晚饭。在学校门口的快餐店里,我碰到了你。在黯淡的烛光下,你瘦瘦的身影像一个可怜的幽灵,摆在你面前还剩一半的蛋炒饭像一盘散沙。我似乎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灵魂,所有对你生出来的同情最终还是落到了我自己身上。咱们是同乡,在此之前,好几次气氛冷清的同乡聚会上,我们曾碰过酒杯(喝的是最便宜的劣质啤酒)。有一段时间,我俩经常沿着学校后面的小河一起散步。自从你大病一场之后,我便很少去找过你……


我给了你一根烟,你迟疑了一下,便接了。我看出你很不适应这无聊的夜。我极想摆脱掉你,就像有时我极想摆脱掉一种自我意识一样。


我起身说:“我吃完了。想找人聊天的话,晚点可以到我宿舍来找我。我一个人。”我当时这么说完全是出于礼节……对不起……


我回到宿舍,点上蜡烛,继续读那本存在主义小说。读到昏昏欲睡时,我听到有人在敲宿舍的门。我开了门,看到你站在无尽的黑暗里,似乎并不想走进这暗淡的光线中来。


“你怎么样?”你堵在门口说。


我转身走到床边,悄悄地藏起那本正翻开的小说,一边回答你:“我正准备睡觉呢。”


你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礼貌地告辞,而是径直走来,在我身边躺下。“快乐的单身汉。”你说。我看着你的脸,你躺在我床上的糟糕的姿势,脑子里掠过一些模糊的记忆。我恍惚记得我们似曾熟识,两人像形影相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朋友。可我不能确定这印象是否可靠。


“有一个女生,”你扯了个话头,迟疑片刻,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张碧波,你一定认识,因为她就是你们班上的。一年前,我和她在一次课外活动上认识。她很喜欢我,不过我怀疑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我一讲话,她就望着我笑,这种时候我简直觉得她是一只温驯的小动物,只要我开口,她就一定会跟我走。可有时候,她的眼神叫我心里没底,她用那种炽热的目光看向一切让我感到陌生的事物,这让我觉得自己微不足道,甚至很多时候,她可能都意识不到我的存在。唉,说来也怪,她越是对生活,对身边的一切表现得无比热爱,我就越深切地感受到她的冷漠。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要命的是我后来真的喜欢上了她。那是你们班的球队踢球赛的时候,她捧着一只不锈钢碗站在球场边上边吃边看。很多女生围在她身边,球一靠边,她们就挤进场地,伸长脖子,目光追寻着那只脏兮兮的皮球。等到裁判拿着竹竿来赶的时候,她们才闹哄哄地退回线外,一边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夸张地喊疼——其实那竿子根本没碰着她们哩。我站在球场的另一边,不经意地看了她两次,心里只觉得好笑。我对足球不感兴趣,所以当你们班进球时,反倒是兴奋的观众的欢呼声吸引了我。在片刻的骚动中,我突然发现她竟得意地用汤匙敲起了她的碗!咚咚咚咚!就是那一刻,我承认,我第一次被她的热情感染了。我相信,她的这种天真无邪的热情并不会排斥一个像我这么孤独的少年,她应该把它给我……我以前从不会轻易为了什么感到痛苦。可是那一次、那一瞥之后,我想我是完蛋了。她就那样动一动手腕,用一把汤匙,咚咚咚,一个男人就要倒霉了。所以,你一定要理解我,我是多么痛恨一个女生发了疯似的去敲她的碗……”我们差不多抽了一整晚的烟……



这就是凝固在他印象中的我——一只被爱情捉弄的可怜虫。不过关于我俩之间的友谊,他所述非实。他说他不确定我俩是不是朋友,这话未免太扎心了。我承认,就是从那天晚上之后,“张碧波”这个名字使我俩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轻描淡写地提到我们沿着学校后面的河堤散步,然后又说什么他看到我来了,赶紧把正在读的小说藏起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可能他早就忘了,在那短暂的散步时光,我们曾深入地探讨过小说和哲学。那么他有必要在我面前藏起一本文学书吗?反正我印象中是没有藏书这个细节的。至于他说我大病一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我那时虽然偏瘦,但还算不上羸弱,我的身体一直是健康的——至少比他健康。


他比以前消瘦了好多,也苍老了好多,但是他那特有的艺术家的气质却丝毫没有受到时间的腐蚀。我的到来显然让他吃惊不小,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情,似乎他立即充分理解了这件出乎他意料的事,又好像他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比起我的到来,那些问题显得更加迫切,无法摆脱。


那天刚好是周末,孩子们都放假了。明白我来的意图之后,他说:“关于我的生活,只要两个字就能概括——不幸,或者说谬误。”过了片刻,他又站起来,对着窗外裸露出黄土的操场凝视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我,很不幸,是我;我是我——这根本就是一个谬误。”


他转过身来。我看到他脸上的冷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与恐慌。



你或许觉得我放弃更好的机会,来到这里来教书,是基于什么重大的理由。可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人生众多抉择当中一个非常细小的决定,细小得就像是在梦中翻了翻身。


到达这个深山里的小镇时,天已经黑了。一些不知发自哪里的微弱的红光仍然留在天边,并开始逐渐地消失。几个孩子站在马路旁发愁,好像他们也从这傍晚的气氛中感受到了什么叫痛苦似的。


一驾驴车向我驶过来,后面跌跌扑扑地跟着两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


“嚯!老板,去哪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从驴车上跳下来。


“甘铺小学。”我说。


“上车吧!甘铺,八块。”


我的工资才两百块呢!好在只有几里路,天也不算太晚,我完全可以走过去。只不过行李有点重而已。我那时,为了进入社会,已经让自己染上一点江湖气了,于是扮了个丑脸,老练地说:“八块?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不——贵!不——贵!”这时,两个小女孩已经围在我身边,仰起脖子,用她们稚嫩且开始变得粗俗的声音急切地嚷道,“老板,恁是有钱人……”


我皱了皱眉头。“别这么说,小屁孩!”我边说边准备离开,“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我是有钱的老板?就这么点路也要八块钱,不如去抢好了。”话一出口,我脊背发凉——我怕他们真的抢我,虽然我浑身上下也没一件值钱的东西,但那岂不是更危险吗?说不定他们会恼羞成怒,把我揍一顿。于是我多了个心眼,谎称自己是本地人:“你们不会是把我当外地人了吧?告诉你们,我也是本地的,我的境况并不会比你们好,只会比你们差,因为你们好歹是镇上人,还能做点小买卖,而我呢——你们刚才也听到了——俺们家在甘铺村。俺不过是在外面流浪了两年而已……”


我后面的话他们也许没有听到,因为我已经走远了。在我身后,传来马鞭的抽打声和可怜的马的哀鸣声——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驴,在我们南方,马和驴都极为罕见——那个赶车的农民以此来发泄对我的怨恨。


我顺着马路走出镇子。天色却越发地亮了起来,天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我知道,过了这会儿,黑夜就会正式降临。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路面上传来“笃笃”声。又一辆马车——我继续说“马车”好了,因为我那时并没见过什么世面,根本就是驴马不分——从我身后驶来。我转过身时,它已经停在我面前了。由于天还足够亮,所以赶车的还没有点燃煤油灯,而我也还是能看清楚他的模样。他一副乐呵呵的表情,看起来没心没肺,好像随时在谋划什么恶作剧似的。他大大咧咧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向我打招呼:“喂!恁撞大运了。恁要上哪里?”


我报出了目的地。


“甘铺?两块钱,中不中?”我不置可否。他便从我手里抢过行李,朝车篷走去。我赶紧跟了上去。


从车篷里面传出一阵嘈杂声。当那块布满污渍和尘埃的浅黄色油布被掀起时,里面的两位乘客——他们是当地一对比较体面的老夫妇——已经站了起来,嘴里飞快地嚷着一些激烈而含糊的声音,似乎随时准备跳下车来,进行一场必不可少的抗争。看得出来,他们十分激动,想一致反抗什么,却不知道怎样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亢奋的神情和乱七八糟的手势使得当时的场面显得混乱。闹了一阵我才弄明白:他们刚去看望了远嫁的女儿,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孝顺的女儿和殷实的女婿当然是把他们照顾得非常周到——眼下正在回家的路上,考虑到天色已晚,又兼以路途遥远(他们家在另一个镇),便在这个小镇上花二十块钱雇了辆车……看来,他们已经暂时把这辆马车看成自家的财产了,而不想再用它来接纳其他客人。


“可笑的虚荣心!”我在心里笑道。可是嘲笑这对夫妇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对于眼前的情况我完全知道该怎么应付。


“大爷!大娘!你们看,天也黑了,行李又重……占用你们的空间并非我所愿,可是只有两公里的路程,我在甘铺小学当老师,这会儿正准备去学校报到。我不会打扰你们太长时间的。就这点路程,说实话,要是在白天,我是不会贪这点便利的。可眼下实在是不早了,我只想快点赶到学校,好好休息一晚,我听说学校分给我的宿舍还没收拾呢……”


这时那位一直很激动的大娘却和蔼地笑了:“啊,这么说恁还是个教书先生哩!恁误会了!俺和俺男人刚才并不是冲着恁发脾气,俺们所有的意见都是冲着那贪心的车夫来的。俺们当然欢迎恁上车,可是俺们认为既然俺们已经付过车钱了,他就不应该再收恁的钱。”


“没错。”那位大爷严肃地补充道,“俺平生最看不得人贪婪,这涉及到原则问题。敲诈一位教书先生的钱,能让外地人对俺们这地方产生什么好印象哩?”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车夫一眼,似乎在诘问后者他说得有没有道理。随后他仰起脖子,总结道:“恁快上来吧,娃儿!——俺就倚老卖老叫恁娃儿了——把恁的行李也搬上来。至于他嘛,注定不该得到那额外的两块钱。这就是俺和恁大娘的意思,而且俺们有这个权利。”


夫妇俩的一片好意使我既感激又尴尬。因为我刚才确实误会他们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有一阵子,我只能呆呆地杵在那里。


天色以极快的速度暗了下来。我不能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想着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上了。于是我转过身去,以便从车夫手里接过行李。可是车夫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他把我的行李放在路旁,并一屁股坐在箱子上,饶有兴味地观看着这一切并与之保持着很好的距离。他的脸上仍然乐呵呵的,好像是那夫妇俩的话逗得他如此开心,不过也可能他的脸上永远都挂着这副表情。他突然问我:“恁自己愿意出那两块钱吗?”


我当然愿意。两块钱比八块钱便宜多了!但我不能说,因为那样无疑会暗地里帮了车夫一把,而伤了老夫妇的面子。我觉察到车夫这个问题的阴险,于是对他产生了反感,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你不要坐在我的箱子上!”


对于我明显带有攻击的语气,车夫一点也不在意。他非常听话地站了起来,并针对夫妇俩说了以下的话:


“恁说权利,恁们好像也没有恁说的那种权利。恁用二十块钱雇了俺的车,可当时恁们只有两个人,并没说会有第三个人。恁们当然有权利发发善心,帮这位教书先生一把,如果恁们愿意帮他付那两块钱的话,或者让他自己付也中。”


那位大爷一下子愣住了,他似乎没有料到车夫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还击他。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找到了还击的理由:“中,恁就扯吧!就找借口吧!是恁的贪婪在教唆恁钻空子。恁丢了家乡人的脸,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但是恁糊弄不了俺。俺又不是第一次在这个镇子雇车了,俺清楚得很,收多少钱只要看路程远近,至于车上坐的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况且这位教书先生还那么瘦小,对于恁和恁这匹畜生来说,花的力气是一样的。”


从黑暗中传来马车夫那富有讽刺意味的乐呵呵的声音,我现在已经完全无法看清楚他所在的位置了——


“恁说得很对,大爷,但俺看恁脑瓜子有点没开窍。对于俺们这种干营生的来说,一切偶然的机遇,而不是所谓花费的力气,才是给俺带来收入的由头——力气俺有的是,但机遇是不可求的。这么跟恁说吧,如果是在镇子上,在跟俺谈价钱的时候,恁们是三个人,那么恁出价二十块钱,俺绝无二话。但既然第三个人——这个教书的老弟——是在半路上,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那就说明他的出现是非常偶然的,是应该给俺带来一笔报酬的。如果恁们一定要让俺得不到这两块钱,也中,那恁们就只能拒绝这位外地来的教师上恁们的车——这个权利恁们还是有的。”


“难道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那位心软的大娘试探道。


“毫无余地!”显然,车夫对有机会回答这样的问题感到十分陶醉。


“啊!”大娘似乎吃了一惊,她又对自己的男人说:“娃儿他爹,俺看咱们还是依了他吧……”


“混丈婆娘!”那位大爷竟然对自己的老婆凶暴起来,“恁让俺在这种情况下做出让步?恁看看那个脓包,看他贪婪,找借口……他……他……他威胁,恁就这样让俺放弃俺们的原则?恁认为俺会这么做不?”


他确实不会这么做,他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带点倔强脾气的糙老爷儿们;但他并没有说他会怎么做。


有好一阵,大家都不作声了。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人的脸,或是身体。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存在。夜虫在大路两旁的麦田里吱吱地叫唤。我举目四望,见不到一丝光亮。过了很久,我才重新意识到我目前所处的时间、空间和处境。我想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那么也应该由我来结束它。而且我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我在黑暗中低声叫唤车夫。一个身影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我急忙跑过去,伸手抓住这团模糊的身影,把它拉到一个我认为远离了马车的地方,并压低嗓门说:“听着,车夫,你别太过分了!我并不在乎那两块钱,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又发了一笔横财。只是咱不能伤了那位大爷的面子。这样吧,两块钱我现在给你,你马上把我和他们都送到目的地,但是我请你配合一下,装作被他们说服了的样子,你去跟他们说:好吧,就照恁们的意思办,俺不收这位老弟的钱……就这样吧,我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想你也一样吧……”


这时灯突然亮了。我看到一张既愤怒又痛苦的脸;而他的肩膀正被我的手抓着。原来是那位大爷,他不知什么时候从车篷里走下来了。而车夫呢,正乐呵呵地把煤油灯挂在车辕上,那匹沉默的马也顿时兴奋地蹦跳了两下。


大爷把我的手从他肩膀上拿了下来,转身朝车篷走去。“上路!”他说。


“得嘞!”车夫响亮地应了一声。于是,笃笃的马蹄声、灯盏和它所发出的光芒一下子从我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不甚真实的小插曲吧,从一开始我就感觉我来到这里就像是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无比漫长、谬误连篇的梦,至今也没能醒过来。


后来,我安顿下来之后,又去了一趟镇上。白天的镇子仿佛换了一副模样,再也无法印证那个傍晚它留给我的传奇般的印象。那天正好是赶集,整个镇子只有一条像样的街道,全镇的人都挤在这条灰扑扑的街上,似乎陷入一种漫无目的的集体忙碌,像蚁群。我试着融入他们……我咂摸着这个词:融入。那就是说我他妈的消失了!现在只有人群,少数还没融入进来的人,在远处看到我们,只会说:那里有一堆人。我回想起我曾在公共场所出过的洋相,有人会冲我指指点点,小声地对他的同伴说:“瞧那个人!”像是总算发现身边除了人群之外,在人群之中还如此冒失地存在“一个人”。人群奔涌起来,一眨眼,我的脚步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如果有人在数脚步,那么他只是在数脚步。一个连衣服都显得很疲惫的男人看了我一眼,我立马激动起来。他会记住我吗?我感到我必须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已经记住他了。


不想被观察,那就去观察。于是我也开始看,向一切看向我的人看回去。一个男人在喊:“那边!那边!”他的脸通红的,牙齿上布满黑垢,他的右手在冒烟。“那边的便宜!”他冲一个女人做了一个轰她走的手势,还跺起了脚,顺便把丢在脚下的烟头碾灭。我愤怒了。


“给他十块钱!”我对自己说。


“什么?”我莫名其妙。


“他为了贪一点便宜,竟然像个女人一样跺脚。给他十块钱!”


“这样……合适吗?”不过,我已经伸手去掏钱包。


有什么东西撞了我一下,我发现自己手里拿着钱包。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跑,他跑的意义很不明确,不过幸亏他跑的时候撞到了我,这才使我回过神来,赶紧把钱包揣进口袋——有惊无险。我继续朝前走去。黑牙齿男人注定得不到十块钱。


他和她从我身边走过。两具年轻而好看的肉体。


“恁知道吗,俺昨晚去了那个地方,可好玩哩……”她在讲给他听。昨晚的事,他所不知道的事。这么说他俩昨晚没在一起睡觉。好啊好啊好啊。永远不要睡在一起。拆散他们!我突然自个儿沮丧起来,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一个农妇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她的脸很苦恼。两个小男孩吊在她两边的肩膀上,他们在合力大哭。“一人一半!”当母亲的说。可是她没办法分开苹果,她需要一把刀。更何况他们谁也不愿只吃一半,吃一半还不如不吃,而不吃的不应该是自己。母亲需要一把刀,可是幸好她没刀,要不然兄弟俩总有一个要杀死另一个。


“快点思考!”我催促自己。对这母子仨进行一次人性的批判。总结,不,首先应该分析,从《圣经》的故事开始寻找线索。将他们归类,首先是将这一现象归类。挖出黑暗的心。悲观一点,尽量悲观,最好是对全人类失去信心。可是,我已经感到冰冷。思想需要热量,我的机器开不动了。我开始鄙夷这样的思想,从大街上捡来的肮脏之物。来自心底的另一道充满人性的声音对我说:同情啊!还等什么?赶快同情!要不然来不及了……


“窸窣——窸窣——”什么在响,有点悦耳。小心看路哪,脚下有一大摊脏水。啊,脏水,你是怎么变脏的?窸窣。乞丐在欢笑,他在嘲笑我的思想,他的饥寒一齐尖笑。有老熟人巧遇了,他们开心得有点失态。“恁最近忙什么?啊……啊?”他的回答,他没听到。他又碰到了一个熟人!这使得他很恼火。窸窣。过了很久,我回想起这种响声,已经跟随我好一阵了。它就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是我刚从镇上的邮局取回来的信。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过早,因为现在我们都很年轻,当我们在现实中慢慢经历人生,就会发现,自己的承诺是那么经不起岁月的考验。我一向都不喜欢后悔,也希望你不要为了对某些事所做的决定而后悔。其实人心都是很贪婪的,一旦拥有就怕再度失去,我害怕那样的感觉,害怕那种伤害,所以我不奢望拥有太多,或许是孤独了点,但我不用担心太多。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切事物的保质期都太短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往往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何必选择?何必给自己太多的欲望?


其实,我知道我是在逃避,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也是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所以我害怕选择。选择的定义其实就是失去,人就是因为要失去才会有选择。对于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不知道怎样才是对,所以一直在徘徊,也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不需要选择的结果。


曾经,我把自己比作一个已经没有赌资的赌徒,现在想来,其实这个比喻真的很恰当,因为我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我输不起。


这是干吗?我像是在一片绝对的荒芜中(无垠的)努力恢复记忆。眼前是什么东西?我谨慎地瞪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上面陈列着一大片蚂蚁的尸体。我用手指去拨它们,我以为它们会动。,这个小东西是什么意思?我渐渐想起来了:它的用法,它被赋予的意义。可是,这肯定没错吗?这个字我写过无数次,难道真的是这样写的吗?为什么它今天看上去这么虚弱,甚至怪怪的,它生病了吗?我跳过去,看到了另一个字。我看到了字,多么残忍!它一剑刺穿了洞开的嘴,把一些话也杀死在那张嘴里。我紧张起来,去看别的字:,谁的心脏上斜插着一把剑,也被捅穿了。,没什么好说的,一个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个人向执刀者下跪,跪地求饶,不,他是背朝刽子手跪着的,那么就是砍头咯?体面地去见阎王。!连杀三人,好!好!,啊,这个字,我也认得,那把剑也杀了三个人,两人被捅穿了,还有一个只是被捅弯了而已,他应该伤得不重,送到医院还有得救;那剑也弯了,可是,注意下面那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它注视着这一切——杀人不眨眼,正是!


我“读”完了这封信。很好的信,我想。我在干吗?——“朝前走着呢。”人群还在吗?——“首先是人群,然后才是我。”我在问自己?——“是的,我的思想在自言自语。”谁的信?——“‘她’。”说了些什么?——“叫我去杀人。哦,不。我忘了。”


我想起萨特的自传。他小时候就开始假模假式地“创作”小说了。他八岁时意识到“创作”这个词,那是一个严重的时刻。为了验证这种严重性,他用颤抖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黛西用手捂住了眼睛:她瞎了双眼。”结果他感到恐惧,因为一句话就使一位姑娘变成了瞎子。我回想起小萨特的这种经历,心中涌起难抑的兴奋。我想立即试一试,可是我手头没有笔。快,快!趁这种兴奋还没有消失——伴随着这种兴奋的,还有即将获得快乐的预感。我没笔,怎么办?用嘴说也行。“我杀死了他——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才……”我迟疑着,等待最先跃进我脑子里的那个词。“两天!”于是,奇迹出现了,我杀死了一个出生才两天的婴儿。不过,这种快感还不是很强烈,因为刚才那句话只是在我脑中闪过,并没有真正说出来。我疯狂地跑了起来,仿佛人与人之间的排斥力开始对我产生巨大的作用。每个人都在遵循力学原理反射我。只要视野中存在一个人,都是不保险的。我闯进路边的茅厕,可还是有一个人蹲在里面拉屎,他用臭哄哄的眼神从下方熏我的脸。我又跑了出来。墙角靠着一辆自行车,没上锁,可能就是那个拉大便的混蛋的。我骑上就走,那人提着裤子冲了出来:“喂!恁弄啥呢?抓小偷!”我已经不见了踪影。我骑进一片林子里,那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开始我还有点紧张,可是鸟儿的叫声使我平静下来。我清了清嗓子,像朗诵诗歌一样柔缓地说:“我杀死了一个眼神清澈的孩子。”啊,我顿时感到晕眩。多么真实!多么震撼!这声音甚至比文字更美,它在树林间缭绕,久久不肯消散,它使我幸福地感到真实已经不可更改:我杀死了一名孩童,他新鲜的皮肤已经爬满了死亡的味道,他的鲜血携带着巨大的疑惑溅脏了他天真的脸。这一切正是我干的。为什么?!而妙就妙在这里——没有为什么。我的创作只有一句话,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剩下的是留给人们的痛苦的想象和无尽的猜测。“你跟他父母有仇?”随你高兴怎么想吧。“他是谁的孩子?”不知道。“他是你的孩子吗?”不,我最讨厌别人自作聪明,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就会直说,我的创作就应该是——我杀死了我自己的孩子。



张碧波的文笔真好!是她独属的音色和节奏,那节奏如此舒展,像演奏者敞开心扉、自我流露的音乐,令人过耳不忘,绕梁三匝,跟她当年敲碗的声音一样美妙……


“这声音甚至比文字更美。”我冒出上述想法时,他正好说到这一句。我这才发现我有点走神了。不仅如此,他的那些似乎在回避问题实质的谵言妄语,让我大失所望的同时,也不禁为他的精神状况感到担忧。这时他自己提出要去做饭了,中断了讲述,而我也正好借机出去走走,听一听夏日乡间的虫鸣鸟叫。


由张碧波的信(除了她还能是谁呢?),我又想起他在大学期间写给我的几封信,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酸腐味,摆脱不了一种无病呻吟的嫌疑,比如,他曾在信里写过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我现在感觉全人类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同寝室室友的一个自私的举动,也会使他联想到“我们身边的黑暗”、“人类还尚未消灭的贫困与不公之外的第三个顽疾——愚昧”。我还记得他在某封信的开头向我道歉,说拖了这么久才回信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荒凉得不可收拾”,是“痛苦的强大电流”将他击倒,使他无法重振。在另一封信里,他告诉我,一年前他终于写信向“她”表白并遭到了拒绝,且被“她”残忍地要求继续当“她”的“不幸的朋友”。就是在这封信里,他发明了这个加引号的“她”,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不便提及那个名字的难题。在信中,他以他特有的遣词造句的方式,向我转述“她”的话:“她”承认,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确实对他流露过无须掩饰的善意,如果他误解了这份善意的性质,还请他原谅,因为“她”倾注在他身上的“除了同情,还是同情”;“她”看到的世界是和谐的,充满着善和美,“她”不可能和一个内心装满正义而眼中所见却只有阴霾,一味抱怨和谴责的男性擦出爱的火花,毕竟,“正义和愤怒代替不了幸福”。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飘满了一种令人厌恶、恐惧和窒息的腐朽气息,让人读后透不过气来。他说他已经“不可挽回地堕落”,“内心的火已经冷却”,对很多事情变得毫不在乎。“这何尝不是好事?我现在也终于能体会到一些廉价的快乐,加入庸众的狂欢。”他自嘲地写道。在信的最后,他甚至谈到了自杀:“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干出了那件傻事,那将不是因为我——像‘她’说过的那样——忍受不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世界的黑暗早已跟我摆脱了干系),而是因为我将不能容忍我自身的黑暗。”


他用那支笨拙而沉重的笔,在纸上抹出一个自身与自身拉扯的,不容于世、支离破碎的形象。他不自量力地冲向那些高大威武的词汇,让我仿佛看到一个无比失意的堂吉诃德,在与语言的搏斗中,被揍得满脸血污,既悲壮又可笑。但不管怎么样,在重温这些信时,我仍然受到了感染,内心无比震惊,同时也滋长出万分的愧疚——显然这些年来我对他的关心是不够的,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朋友。也正是因为这份愧疚,我才大老远地跑来看他。对于我的到来,他最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真是难为你了。”


吃过晚饭,我们像两个哑巴似的尴尬地枯坐着。夜在缓缓地流逝。我被无聊和失望所困扰,开始感到倦意。不知过了多久,朋友深沉地叹了口气,终于说道:“我们到外面去坐一会儿吧。”


我们各自搬了一张椅子,来到光秃秃的空旷的操场上。夏日的夜空没有一丝光亮。朋友又进屋去把灯都关了,我们完全置身于一片黑暗中。他在我对面摸索着坐了下来,然后才开始像是对着他的灵魂讲出了这番话——



大学四年里的情形,我想不用我复述了——如果你认真读过我写给你的那些信的话。我今晚要讲的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可怕的秘密——我在这里的生活。也许你会认为这种生活仍然是大学生活的延续,或者说它们都是我中学时候的生活的延续,因为你也许早已看到我在中学时的那种奇怪的性情对我的大学生活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但随你怎么想吧,我自己是不会去管这些念头的,因为我的经历已经告诉我:对生活进行推理、分析、判断或总结,那都是愚蠢至极、徒劳无功的。我应该相信,一切都毫无道理可推。所以我今天也只管讲述我目前的处境——满足你可耻的好奇心——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总之,如果你有任何不明白的,拜托你,千万别打断我,因为我无可奉告。


我常常忍不住去想: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时间在我脑子里已没有了明确的界限,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圆圈……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很快就要放学了。课的内容在离下课铃响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便提前讲完了。我无事可做,站在教室的窗边,欣赏着田野间那美不胜收的黄昏景象。教室里十分安静,我知道我身后有一群孩子,他们都有生命,可此刻他们却一声不响,仿佛全都死了一样。这个想法使我很不愉快,心里开始变得阴郁起来。灰色的天际早已挂上了一轮苍白的满月,虽然太阳还在山顶发出它最后的光芒。这是一幅细想之下十分怪异的画面,不是吗?——太阳和月亮在地球的某个村庄上空对峙着,连地球也为此感到难过。凉爽的晚风从山坡的树梢上一直刮过田间的每一株麦苗。我的心情坠入了谷底。


我转过身来,想尽快离开教室。我最后扫视了一眼教室里那片参差不齐的黑压压的小脑袋,突然害怕得浑身发抖。我忘了我最后是怎么走出教室的……当我冷不防地突然折回教室门口时(我想我心里当时一定早就装着十分阴险的念头了),里面的嘈杂声立即消失了,教室里又恢复了死寂,像是一股超常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扭转了一种宏大的局面。我看到几个调皮的男孩在惊吓之余还庆幸地交换着得意的眼神。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了脑门。我在一种根本无法抑制的冲动下冲进教室里,带着复仇般的快感将巴掌打向一大片学生的脑袋,像一头兽性爆发的猛兽一样释放出身上的本能。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像行尸走肉一样游荡在校园里。晚上,我躺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此事。我想唤醒悔恨和自责将自己淹没,好赎回刚才犯下的罪行。然而,我发现自己仍深深地沉醉在一种无法平息的兴奋中不能自拔。虽然这一发现使我非常不安,一秒不停地困扰着我的良心,但另一个几乎疯狂的、激昂的自我已经决定不管这个深受良心折磨的我的死活了。那个恶鬼!他早已潜伏在我内心深处,但直到那一天,他才终于露出他可憎的面目,决定彻底地将我毁灭。


事情或许就是这样开始的——在这里,老师打学生是家常便饭,而我一直不赞成这种做法,但是那天,我不但打了学生,还觉得非常刺激。


后面的事情要讲下去就容易多了:类似的罪行被我一一犯下。我无法摆脱那种兴奋的诱惑,虐待小孩简直成了我唯一的享乐。开始,面对作恶后的自责、悔恨和痛苦,我还时常不知所措,但后来,连这些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那种快乐的一部分。在这件事上,我可以说是真正感受到了快乐和痛苦融为一体的滋味。


这些孩子就在我的魔掌下忍受着皮肉之苦。但是,他们又完全无法察觉到我的险恶用心。他们怎么可能理解我对他们名正言顺的惩罚仅仅是为了一泄私欲呢?我常在课堂上找出各种借口来满足我这残忍的嗜好,一个使我看不顺眼的坐姿也会成为挨揍的理由。有的孩子因为背不出课文被我敲肿了脑袋,有的因为凳子发出响声被我揪红了耳朵,还有些孩子则因为发出笑声被我猛掴嘴巴——虽然他们发笑只是因为觉得我讲课风趣,但我会可耻地利用这一点,每当我在课堂上感觉到必须给自己的心脏注入一剂兴奋剂时,我就会丢出几句一定会逗得他们发笑的话来(我很了解他们的笑点),然后借机狠狠地惩罚他们。但是,他们从来不敢反抗,甚至都不敢躲闪。每个孩子在遭过我的毒手之后都会改掉自己的“错误”——他们总是从自己身上去找原因。是呀,难道老师还会有错吗?他们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在他们眼里,老师简直是无比公正的圣人。有一次,一个瘦小的女孩(因为一直以来的习惯)正在用左手握笔写作业,被我狠狠地揍了一顿。她那装着无知和恐惧的眼里立即涌出了泪水,但是她的表情却是惭愧和懊悔的,她马上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从那以后,她一直都是用右手写字了。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逃不掉他们的灾难,那灾难已经叮上他们了。他们的这些表现,他们的天真纯朴确实使我在事后更加悔恨,在良知苏醒的瞬间更深地谴责自己。但是当我再一次面对他们的时候,我的眼里就会射出比之前更毒的仇恨之火,我会对自己说,正是因为他们的愚昧无知,正是因为他们对师权的迷信崇拜,所以他们就应该接受更残酷的惩罚……


我的施暴已经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是耸人听闻的方式我就越感到刺激。有时在使用一种比较残忍的手段时,心里会有个声音出来阻挡:“这样不好吧?”但正是因为这个声音,我下手会更重。


也许你完全无法想象——我对这些孩子的那种仇恨!正是这仇恨,扮演了罪恶的快感的帮凶。这仇恨常常让人无法捉摸,它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迅速地控制你的灵魂,并在一瞬间燃烧到一种白炽状态,足以指使你去毁灭一切。


当我完全“清醒”的时候,我会徒劳地苦思冥想:那个仇恨者,他真的是我吗?那个在仇恨的毒素发作时,他厌恶、他无情地嘲弄并丧失理智地摧残、践踏的疯子难道真的是我吗?我和这个恶鬼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当我还是一个孩子,当我还装着满腔的正义时,那个我跟这个恶鬼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生活啊,命运,你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仇恨在逐步加深。当我面对这些面目可憎的孩子时(他们就像一群细小的魔鬼,纷纷咬啮我残缺的心灵),我完全无法忍受他们稚嫩的心灵上那似乎置于放大镜底下清晰无误的庸俗、丑陋的本性。他们在一个贫瘠的环境里长大,因此他们的灵魂也就显得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我越来越无法掩饰我对他们的厌恶。对付他们,我已经是不择手段了。


这难道又是什么恶鬼在作祟?我常常看着他们,眼前便出现了幻觉:似乎他们变成了一具具小活尸,他们的表情叫人不堪忍受,他们露出阴森的牙齿,眼睛里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洞,他们的笑声狰狞恐怖,他们幼稚的言语仿佛从阴曹地府钻出,拖着九重沉闷的回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迂腐呆滞,他们身上整个儿透着一股腐朽的霉味。


这时一把烈火就会在我体内奔窜!我直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莫名的喜悦,在一阵猛烈的颤抖之后,我知道:那仇恨的魔掌又将我牢牢地控制住了。而要对付这股强大的洪流,理智、良知、内心的反抗便通通变得像蚂蚁的胳膊一样,显得那么无力。


我开始对他们进行大规模的集体惩罚。有一次,我刚处理完一桩两个孩子的打架事件(至于处理的方法,那无疑只有一种),上课铃便响了。这时我仍觉得意犹未尽,便走进教室里,用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把每一个学生都施虐了一遍,我那贪婪的欲望这才得以满足。那种感觉当然特别过瘾。


孩子们都非常地怕我了,虽然他们从不言语,但那恐惧是深藏在心里的。那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恐惧,以致他们不敢恨我。他们除了恐惧,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心甘情愿地充当我泄欲的工具,我的玩物。严格地说,他们已经丧失了完整的人格,因为我对他们的肉体施加的暴力同时也使得他们的精神被扼杀了。我强大的力量将使他们彻底地否定弱小的自己。他们的灵魂早已沦为我那粗暴的灵魂的奴隶了……


那个整日吊着鼻涕的可怜兮兮、如丧考妣的小男孩,就因为下午放学时在池塘边玩了一会儿水被我撞见,并受了我的威胁——我当时恶狠狠地说:“干得好!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我没有立马收拾他,仅仅是因为当时没有那种好心情)——于是第二天他便躲到了深山里不敢来学校,也不敢回家。一直到天黑之后,他父亲才把他找到。他一整天待在那片人迹罕至的林莽里,伴着他的是深深的惊吓、自责和一筹莫展。我敢说,那绝对不是他这种年龄的孩子应当承受的压力,所以在那黑暗的绝望的处境中,听到父亲的第一声呼喊时,他就委屈地哭了。但是他那愚昧的父亲,那个粗鲁的农民,并没有给他什么好的抚慰,而是顺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或许比我平时下手还重哩。


你可能会觉得这完全无法理解。当时,这件事也让我非常震惊。但是后来想想,也并不足为奇。在这片完全闭塞的土地上,那些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仍一点都不曾摆脱掉他们从小就开始形成的种种局限和劣根。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像他们一样无知,他们从不怀疑这些乡村教师能帮助他们实现这个心愿,所以他们对我们敬若神灵,心怀感激。如果一个父亲亲眼看到哪个教师正在用木棍拷打他的子女,那么他一定会满心欣慰地认为那木棍毫无疑问是可以点石成金的,而他的孩子呢,也马上就要被打成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的人才了。正是他们的这种无知和侥幸心理,更加纵容了我的暴行。


唉,我跟你讲这一通道理干什么呢?我一开始就说过,在生活中推理是行不通的。不要指望为你命运的转折找到真正的原因。就当我刚才没有讲过那番话吧,因为,很显然,它并不是这荒谬的一切的答案。


我曾一度醉心于这残酷的游戏。因为反抗已变得不可能,那么还不如干脆彻底地就范。与其被动地沉沦,不如主动地堕落。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已死之人,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我要尽量使一切干得漂亮、利索。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命运的牺牲品罢了。


当我想到,我不仅是在虐待一具有知觉的肉体,更是在摧残一个刚刚成长的人时,当我想到这个人将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我施加于他的影响,我的行为将成为决定他命运的密码时,那种兴奋简直达到了顶点!


有时,我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们只是些爬虫,他们的尊严也就只有手指头那么点大。因为上天把他们造成这副丑陋的模样,所以他们应该更深地体会什么叫不幸。他们以后也会成为魔鬼,或是被魔鬼播弄,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可悲的。


这些都是我在疯狂的时候所想到的。但是如果你认为我当时已经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这一角色,我的心里不再矛盾,那你就错了。命运的摆布只不过是为了让我的生活充满不幸,叫我的神经布满痛苦,如果我的内心变得麻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那命运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了吗?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事实是,彻底的堕落加强了那怪异的快乐,而更大的快乐则带给我更深的痛苦。每当我——像现在一样——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时候,我的良心就会像猫头鹰一样,对我瞪圆了它那双犀利的眼睛。它比那个恶鬼更让我感到惊慌和恐惧。面对它无声的谴责,我同样手足无措。我被它那深沉的目光追得无处藏身,因为它简直无处不在。它置身于黑夜,可它一点也不隐蔽,因为它比黑夜更黑。当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时,它也钻进了我的被窝。我闭上眼睛,可还是无法阻止它出现,因为它一直就藏在我的脑子里。啊,我真想杀了它!可是除非我先杀死我自己。其实,那良心又何尝不是被那恶鬼遣来迫害我的呢?


朋友,每当深夜,我就这样被唤起对每一桩罪行的回忆,无奈地、仔细地品尝着我的不幸。那种滋味是多么痛苦啊!可是——奇怪,这痛苦立刻又在我心里转变成一种强烈的快乐——它聚集在我的体内,指使我去犯下新的罪行。


你以为我从来不曾怜悯过那群无辜的孩子吗?你以为他们从不曾使我感到心塞难过吗?你以为我从未像一个父亲一样切身感受过他们的苦痛吗?……你以为我不也曾为他们……为他们……流下过悲痛的泪水吗?


那天并未显示出什么特别,一切都和生活中无数个消逝的日子一样,我心里掩藏着狂躁和厌恶。孩子们带着无所察觉的神情陆续来到学校。他们朝气蓬勃的脸似乎在表明:对于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新鲜的。这无疑愈加恶化了我的心情。


我极力克制着我那快要爆发的火气。半节课的时间过去了,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接着又是一阵沮丧。我的心似乎快要碎了。我放下手中的粉笔,叫学生们自己看书。我呆呆地凝望着眼前的空气,那时间就像凝固了。我的心就那么一小块一小块地碎着。我怎么啦?我想到了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想。可我又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哪怕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道记忆的闪电——它快得使我根本无法抓住它。


是我曾有过的梦想?我以前写过的一首诗?或是我爱过的女孩?还是……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我粗暴地否定着这一切的想法。我的心又立刻变得坚强,体内迅速聚积起无穷的能量。一个女孩悄悄地伏下身去对她同桌说了一句什么。


“你给我站起来!”我大声吼道。


她几乎是艰难地、像一棵小草破土一样地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


“自己打自己耳光。”


她立刻愣了一下。然后就那么迟疑地、怯怯地露出一个缺了门牙的、羞涩而又不知廉耻的笑,并伸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蛋。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恼羞成怒。我不顾一切地朝她奔了过去。我脑子里装着她那个丑陋的笑,那个不同寻常的笑……那是多么恶心!可又让人感到多么心酸!……那所有的悲惨境遇,那沉睡的意识,眼看着自己的幸福被一步步葬送的愚蠢、麻木,那我们的灵魂中天生注定的丑陋和卑微,这一切丑的丑的丑的东西都在这个孩子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个笑容中暴露无遗了!……它多么让人心酸,又是多么恶心啊!


……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快感立刻从我疲惫的身体内释放出来。


那一巴掌重重地印在了她瘦削的脸颊上。她羸弱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又立即被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孩子!孩子!孩子!”


我哭着,这样温柔地,带着内心里深深的悔恨和伤痕唤着她……


你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或许你觉得我给你讲述这件事多少会有点难为情?是的,没错,我现在就立马后悔讲它了。这只不过是我不幸的生活当中一个可笑的插曲,它有着某种意义。但这件事过后呢?我的境况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唯一的变化就是孩子们更加怕我了,而我则更加地厌恶他们。


一直到现在,我还被这种命运主宰着无法脱身。我也曾决心改变,但那是徒劳的。或许我的决心根本就不够坚定,你知道,一切堕落的人的决心都不够坚定。我也曾想过离开这里,但我始终都没有离开,我想我以后也不会离开。或许这跟勇气有关,因为要完全抛弃一种你不堪忍受的生活去重新开始,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也可能是因为我竟有点舍不得这种……这种被痛苦折磨的滋味,毕竟……毕竟……


我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我早就说过,生活中没有道理可寻。我没有离开这里就是因为我无法离开,它既是原因,也是结果。


其实,我刚才想说的是:毕竟那痛苦中还夹杂着一种你不能体会到的、叫人难以抗拒的快乐。



我怀着无比厌恶的心情离开了那里,后来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我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在回去的列车上,望着窗外裸露着黄土的单调风景,宛如一块奔跑着的巨大抹布,我竟然感到了一丝忧郁。不,我并不为那些孩子的命运感到担忧,忧郁是因为别的东西……思绪总是紊乱纷飞,捉摸不透……比如说不管看到秋天的落叶,还是大雨过后暴涨的河水,我总会闻到童年的芬芳,因为儿时的我常在野外玩耍而忘了回家,我曾经那么熟悉大自然的气息……我永远记得在外婆家那边,每天清晨,我都会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到地里去摘黄花菜。黄花菜地里杂草丛生,掩盖了潮湿的泥土,我每天都会对那块神秘的土地产生一种新的恐惧,我害怕有什么怪物从那草丛里钻出来,咬住我的腿脖子。我每天都在害怕,每晚都做噩梦,直到童年结束……童年常常以悲哀的形象迂回到我们的记忆里,无论它从前是愉快的还是布满伤痛,而一个人如果眷念自己的童年,沉溺在那如同奶油般的光阴里,那么活下去总会缺乏一点精彩……


很多年前一个细微的决定,竟然决定了如今生活的荒芜:往复循环的人生小径,不断重现的日常琐事,毫无意义的一些脚步……思绪突然飞升,带我飞抵停留在空中的一道美妙的声音:咚咚咚!


我醒来,不敢确定,张碧波是否真的也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剑斌:其实经常给你写信,只不过你看不见。转眼竟又是一年:我们失去的到底有多少?——我们大概几年未见吧,我们一直叹时日匆匆,叹虚度年华,我们一直都只是叹——不是吗?有时真想给你写一封你真正想要的信去,可是人之万端,又岂能一一细说?


元旦在即,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想我,也不用问为什么。时光若水,人心也是。


珍重!再见,我亲爱的彭!再见,我的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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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时尚先生Esquire》小说栏目。作者其他文章还有:


故事发生在暴雷之后 | 彭剑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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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剑斌,笔名鳜膛弃,1982年生,湖南桂阳人。著有短篇小说集《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不检点与倍缠绵书》《寂静连绵的山脉》。


题图为彭剑斌画像,作者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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