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年半前,我收到了一位朋友的微信,细心的她转发了三张豆瓣网的截图。
截图中,一位豆瓣用户晒出了一本旧书,以及旧书的扉页。这本旧书是一九八五年三联书店出版的《海明威谈创作》,而在它的扉页上,是用钢笔写的一首诗,无论是字体还是诗体,都非常幼稚:
如果麦子不死
这世上只剩下面包和酒杯
阳光下的人们,重复着同样的
动作和语言。如果麦子不死
候鸟不再迁徙,麦田里
搭满了鸟巢。装饰着羽毛的
人们,沐浴在钟声里,用麦秸
编织天堂。如果麦子不死
就为我唱一首哀歌,然后
将我送往麦田;我的脚步
我的名字,早以各种形式
悄悄死去。如果麦子不死
如果不是因为下面我自己的手写签名,我很难辨认这首诗与我有什么关系。
名字下面还写了一个日期,一九九零年九月。那时我十九岁。
如果不是这位好奇的陌生人把这本流落到他手里的、大概率是从旧书市场上淘来的书,传到网上,我也不会记得这样一首诗,它早已从我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这位叫“池底之光”的陌生人,在豆瓣的留言是:
“翻开一本八六年的旧书,扉页是它前主人的诗。三十年前的遗珠弃璧,像是从沉船里捞上来的小小珍宝。如果麦子不死。”
他,也可能是她,打的标签是“#二手书上遇到的有趣文字”。
对着这首诗,我发了很久的呆。我试图从茫茫的记忆之海中找到与这首诗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是,一无所获。
书,应该是那年我从北大三角地的书展上购买的,那时的三角地已经恢复平静。但这首诗,我是在怎样的状态中写的呢,看那笔迹,是随手写上的,但似乎又带着半份认真的态度。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十九岁,应该正值青春火热的峰顶。当我正襟危坐追忆逝水年华,本以为那些岁月的图景将会蜂拥而至、应接不睱,我甚至提醒自己要冷静、保持克制。
但我发现,很多本以为永不磨灭的细节,居然消失了,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仿佛与记忆一起沉入了某片海底深渊,长眠不醒。
*
那几天,我略感沮丧。
就像去书柜中取一本珍藏已久的书时,意外地,你发现它不在那儿。是本来不在,还是不翼而飞了呢,难道是记忆出了错?
我甚至想去做个医学测试,看看是否阿兹海默的先兆。但妻子看着我说:“你,就现在?太早了吧,再努力努力。”她停顿了一下,稍作思考,“或许,我倒是应该去测一下。”
那么,怎么办呢。
我决定从这首诗入手,去追寻一九九零年九月的某个时辰,某位本应阳光灿烂的十九岁少年,是怎样想到了死亡,并为此而哀歌。九月,当时的我应该离开江南老家,重回了北大校园,难道只是因为感受到了,未名湖上的第一阵秋风?
“如果麦子不死。”这些句子里隐藏了怎样的密码呢。
其实,久别重逢这首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它为何散发着如此浓厚的荷尔德林的气息。
但荷尔德林成为我的最爱,是中年以后的事了。除了经常翻阅和他有关的书籍外,能佐证这种热爱的另有其事。在我梦想清单中有一类徒步项目,其中排在第一的线路,并非是很多人渴望的环绕喜马拉雅山脉之类的挑战,而是从德国的图尔根,一直走到法国的波尔多,行程一千公里。那是荷尔德林三十一岁时的一次非凡出走,从一八零一年冬天一直走到了第二年春天,从此脱胎换骨。
不过,并列第一的还有一条线路,那是一六八九年,松尾芭蕉从江户出发,往北,又往西,翻山越岭,到达日本海,再沿海往南到达大垣,徒步六个月,行程二千四百公里。这也是一次穿越遥远乡村的旅程,后来被称为“奥之细道”。
无论如何回忆,我也想不起来在十九岁之前是否接触过荷尔德林。或许是一两首诗?但以我当时的心性,不一定如现在这样真挚地热爱他、执着地接近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影响。
但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越细琢磨,越觉得他可以算是荷尔德林遥远的门徒。虽然两人的死,相隔了一百四十六年。
*
第一次读到他的诗,是在一九八九年初的校报上,一首极简的诗,所以至今还能记得: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半截用心爱着
半截用肉体埋着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而且,至今还记得,对于一个在高中时期以叶赛宁和李商隐为榜样的诗歌习练者来说,这首小诗带给我的震惊。相比之下,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的世界太小了。
在记忆中,几乎就在同时,也许稍晚几天,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经过三角地,发现告示栏上贴了一份更令我震惊的讣告,这位诗人,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了。
我当时的反应是:他的世界太小了。
然后,当我打了馒头白菜,端着饭盆回到三角地,再看那张讣告时,发现旁边多了一份海报,上面用毛笔抄了一首诗:《祖国(或以梦为马)》。其中第一段是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没等读完,我就纠正了自己之前的反应,他的世界确实太大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这首诗以不同的笔迹,反复地出现在三角地的告示栏里。每见一次我就仔细读上一遍。然后,印象最深的句子,变成了:
万人都要从我的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还有那句:“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指的是哪一片稻田,哪一片雪山呢,是故乡与远方吗。
这些谜底,要在很多年后,我已步入中年,才能解答。就像各自在凌乱的时间里穿越一样,我与这位素未谋面的诗人保持着凌乱的时间差。
即使现在,我仍在精神世界里苦苦寻觅,迷惘一如十九岁时的自己,或许更甚。而他,以海子为名,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位精神原型。
一位为了如太阳般永恒而自我毁灭的少年之神。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零两天,包里只有两毛钱,胃里只有两只橘子。
“我的死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他留在现场的遗言,恍如最后的诗句。他是清醒而独立的,而且,他永远不再变老了,他成了“太阳之子”。
*
我想,十九岁时候的我,很可能是因海子而间接地受到了荷尔德林的影响。所以,中年以后我对荷尔德林的热爱,并非一次觉悟,而是一种溯源,是在长久地沉睡后醒来、重新踏入了命定的返乡之程。
为了印证,我重新读起了海子的作品。由于网络的传播,海子的文学遗产几乎已成了公共资源,是当代文化中少见的现象。
所以,我并没有集中时间专门去读一本他的书,而是零零碎碎地、随机式地从网络上去读,从别人的转述、引用、搬运、评价、注释甚至星相中去读他的作品,感受他的文字如何深深地嵌入在当代的精神日常中。
他的文字还是那么美,独树一帜,即使混迹于任何文字成堆的地方,也能被一眼识别。
重读中,我留意到了他写给荷尔德林的诗《不幸(组诗)》,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场景:
拾起了一张病床
我的荷尔德林 他就躺在这张床上
马 疯狂地奔驰一阵
横穿整个法兰西
这段讲的就是一八零二年五月,荷尔德林匆匆结束了短暂的家庭教师的生涯,从法国波尔多返回德国图尔根的旅程,因为赶时间,回程他选择了马车而不是徒步。从此,“返乡”的概念成了荷尔德林重要的精神理念。
《不幸(组诗)》写于一九八七年,看来当时,海子也关注到了荷尔德林的远行、以及越来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这四个字,后来出现在海子事先准备好的几封遗书里,但又被他临终前留在一张纸片上的遗言否定。
海子一生有四次远行,其中两次都是进入了藏地,另两次分别去到甘肃与四川。第一次进藏是在一九八六年,也就是在那一年底,他有过一次自杀未遂。
第二次进藏是在一九八八年,最远到达日喀则的萨迦,眺望喜玛拉雅山脉,然后折返。留下了一首《远方》。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其实我也曾经路过萨迦寺,喜欢它藏青色的围墙,以及城堡式的建筑群。我还曾在高高的城墙上徘徊,聆听僧院传来的法鼓,以及大殿偶尔吹响的法螺:
而我内心盘旋着海洋之音
仿佛来自圣殿内的古老法螺
也是在一九八八年底,海子写下了唯一的诗学论文《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其中,他对自己的写作有了颠覆性的认识: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这样一些疾病的爱好。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就在不久前,当我读到这些文字时,忽然就明白了一九八九年读到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那个句子:
万人都要从我的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这首诗写于一九八七年底,应该在献给荷尔德林的《不幸(组诗)》之后。也就是说,在研读了荷尔德林之后,他对“祖国的语言”——当代汉语,有了新的认识。在他身处的八十年代,在长久的沉睡之后,真的能迎来一场“烈火”而不仅仅是“修辞练习”吗?
但可能没有人意识到诗中倒数第二个句子,意味着什么:
“我必将失败”。
*
其实六年前,在铁窗生涯的尾声,我读过《海子诗全集》。
在活动室的角落里,放有三台电脑,没有联结外网,但可以在特定的时间,从一份目录中预购有限的日用品。电脑硬盘上,也存储了一些音乐,只要有耳机,就可以听。
而耳机哪儿来呢,书展的时候,偶尔会有卖,但大部分是前人重获自由回家时,留下来的。我的耳机就是这么来的,有个陌生人给了我一个,他说他有两个。
有一天,在听音乐时,我惊喜地发现,硬盘上面居然还存储了一些电子书。当时,真是可以用“如获至宝”来形容。
当然,里面大部分是网络小说,修仙、穿越与玄幻。但仔细淘,还是可以淘到可看的电子书。《海子诗全集》就是其中一本。
但我并没有一鼓作气去读这本书。而是在读其它书的间隙,翻上几页海子的诗,默记,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有一段时间,我就是这样训练自己的记忆力的。在缺乏交流的环境里,我担心自己会失忆。
而且,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我在硬盘里面找到了七本与列奥·斯特劳斯相关的电子书,有一段时间,我主要的精力是在攻读这几本晦涩难懂的政治哲学书籍。
列奥·斯特劳斯本来就是我最关注的当代政治哲学家,我着迷于他对古典政治哲学文本的阐释。我很难想像,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把列奥·斯特劳斯这么冷门的书拷进这个硬盘,好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难道,这高墙之内,还隐藏着神秘的高人?
不过我想,这些书就像躺在宇宙飞船里的睡眠舱一样,一定在这个硬盘里沉睡好久了吧。而我,就是打开那个睡眠舱的异形。
当然,我也挖掘到了其它的好书,几篇关于荷尔德林的论文,我就是在类似《德语诗学文选》的电子书中找到的。但是,我当时没有联想海子与荷尔德林的关系,可能是因为,那时我研读最仔细的诗人,不是海子或荷尔德林,而是曼德尔施塔姆,一位死于流放途中的苏联诗人。
有时怀念家乡的时候,我也会打开《海子诗全集》电子书,随机读上几首。记得在我重获自由前不久,初秋的某个傍晚,铁窗外彩霞满天,就忽然翻到了一首诗,未及读完便已泪流满面。
我无限的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从黎明到黄昏
阳光充足
胜过一切过去的诗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在劈开了我的秋天
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秋天
我爱你,花楸树
我最不敢读的,每次遇见都会绕着走的,是那首最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并不是因为它被用得过于泛滥了,而是因为,多少年以前,在小丹的葬礼上,我问当时七岁的泱泱要说点什么告别的话,他说了一段刻骨铭心的话,然后背了两首诗。
一首是里尔克的《秋日》,其中一段: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另一首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他的声音回荡时,我明显地感觉,“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其中的“房子”,指的是一块墓地。
所以,在铁窗之内,如果读那首诗,我担心自己的眼泪奔流而出,会冲垮铁丝网下的高墙,冲垮高墙内的每一幢房子,每一道铁门。
也许,还会唤醒内心沉睡的火龙。“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
今年八月底,我从滇藏交界的高原下到广州,差不多有一周的时间,早上起床很晚,昏昏欲睡,似乎是醉氧了。之前也有这种情况,一般两三天就好了,但这次特别长。可能是今年南方的天气过分炎热。
这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我想把它调回来。听说老家要刮台风,很久没有感受台风季了,我热爱在台风中苏醒的感觉,于是坐火车到了父母家。
但是台风一直没有来,于是,追台风的人又昏睡了几天,可能是台风前气压差的原因,而且,今年杭州湾一带比广州更热,接近四十度。
待了几天,我又坐火车去合肥看望岳父母,花花在那儿陪伴他们,有一段时间了。
家在大学校园里,丝瓜与冬瓜的藤蔓爬了一院子。正是新生报到的时候,校园里朝气蓬勃。但是天气还是异常地热。
为了避免再次昏昏欲睡,我躲去了校园内的图书馆,每天早进晚出。我觉得,在图书馆里寻找宝藏图书的乐趣,或许能校正我过长的睡眠。想起几个月前的上一次,整整一周,我在这儿读各种版本的萨缪尔·贝克特,仿佛漂流在幸福的海洋上。
果然,我偶尔路过一层书架,眼睛一瞥,上面居然放满了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书,我张开手指粗粗量了一下,大概有三十公分的宽度。
我大喜过望,心想,好几次走过这个区域,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它们是为了我,而专门聚在一起的吗?
和之前的贝克特不一样,波拉尼奥的书,基本上每一本都被翻得旧旧的。我喜欢这种旧书的手感,那本最厚的《2666》,甚至都被翻得没有了封面。也是在铁窗生涯的尾声,我读到了《2666》,略感惊世骇俗,从此判定波拉尼奥是一个值得读完所有作品的伟大作家。那还特别渴望他的《未知大学》从天而降,但渴望未遂。
但是,为什么一直没有读完呢?我问自己,是遗忘,还是延迟满足、留一些书给自己的未来岁月?或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偶遇。
外面骄阳高照,不过,学校图书馆里冷气十足,如果靠近风口,有时会被吹得瑟瑟发抖,但图书馆里人很多,找到位置就不错了。
于是,坐在学生之间,我开始读起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着迷于那些在全世界盲流般漂泊的南美人的奇遇。
这本书一定被某位读者认真地读过。看得出来,这位前读者非常痴迷波拉尼奥的文字,几乎在每一页上都留下了划线,有些空白处还写上了感想。
随着翻阅这本书,渐渐地,我的注意力从波拉尼奥笔下的描述,开始转移到了这位前读者留下的零碎的文字,它们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无意中也组成一个故事的剪影。
这个意外长出来的故事,有点伤感又有点愤怒,是一种抒情化的叙事,需要我用想像往里添加情景。然而,我还产生了一丝嫉妒之心,觉得他或她,与波拉尼奥更加亲近。
一个理工科大学,还会有这么细腻的读者,把自己的秘密吐露在一位大师的故事集里。这样的事情,其实我也干过,那是在铁窗生涯的初期,但我不想再回忆这段了。
然而,我也要时不时地强行让自己回到波拉尼奥的故事中。就这样,有限的注意力在大师与隐形的前读者之间拉扯,终于有点累了。
某天晚上,在闭馆前不久,花花拍醒了我。原来我又趴在图书馆三楼巨大的书桌上睡着了。她来楼下接我,发了短信没见回复,于是直接上来了。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什么?”等我们走出安静的图书馆大楼,花花问我。
花花醉心于芳疗,这几年,一直尝试用自然疗法改善人的失眠问题。我的这种情况,可能成了她反方向的一个研究对象,哈哈。
“天气不适应,我有点想上高原。”我忽然说。
“非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么,可不可以先在附近走走?”
走到电动车旁,她递给我一瓶苏打水,还是冰凉的,然后又递给我一个开瓶器。
“附近?附近是哪儿?”
我打开瓶盖,水里沉睡的二氧化碳很快转化成气泡,冒了出来。这种玻璃瓶装的泰国苏打水,真是我今年夏天的最爱。
*
想到去怀宁县查湾村转一转,是在第二天午后。
我依然在图书馆读着波拉尼奥,这次不是看,而是从微信读书上下载了语音版,插上耳机听。这样,或许能减缓用眼疲劳。
为了避免睡着,有时我一边听书,一边在图书馆林立的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把自己当成了博尔赫斯。
当时,我正听着短篇《安妮·穆尔的生平》、为波拉尼奥如此直白的笔法而惊叹,眼光却还不忘在路过的书架上瞄来瞄去,忽然停在一本书上。天呐,正是前段时间寻而不得的、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全集《我们所有人》,还上下两册。在网上旧书店里,它已经很贵了,舍不得买。
于是,拔掉耳机,开始站在书架前读雷蒙德·卡佛的诗。他的诗与小说一样,充满了为生活而奔波的琐事,好像只有他长着两只脚,不肯在一个地方停留似的。但是,文字里的卡佛只是缓慢移动,从不去往太遥远的远方。
不知为啥,突然想起了前一晚花花说的,“去附近走走”。
难道,真的是“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吗?
那附近到底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呢?
想起年初在湖北黄梅探亲的时候,我查过海子故居的位置,在安徽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离黄梅很近,本来想去,但后来改去了五祖寺。怀宁就在黄梅与合肥的中间。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在网上租了一辆车,准备第二天早去晚回。巧的是,我刚预订好车,一位北京的朋友转了一个公号给我,点开,是一首海子的诗。他说这是他读完了我一篇文章后的感受。
晚上告诉花花时,她说她也要去。
“那你读过海子吗?”
“没怎么读过,”她想了想,又说,“或者读过后忘了,你推荐几首?”
“那你先读读这首吧。”我把朋友转我的公号又推给了她。她立刻读起来:
早晨是一只花鹿
踩到我额上
世界多么好
山洞里的野花
顺着我的身子
一直烧到天亮
一直烧到洞外
世界多么好
*
早上有雨,所以推迟了出门,但雨却越下越大。
拿到车的时候,我发现它挂的是隔壁外省车牌,闪过一念,会不会在路上被区别对待呢,但又觉得这纯属无稽之念。
我用一个手机设了导航,另一个手机打开微信读书,准备在路上听完波拉尼奥的这本《地球上的最后一晚》,十四个短篇,我并没有按顺序读,现在只剩三篇了,我先选了《“小眼”席尔瓦》。
预计车程一个半小时,所以,听完这本后可以接着听他的另一本《重返暗夜》。
我从太湖路右转铜陵路,再右转望江东路,接着左转马鞍山路,上到高架桥。还要再转几个弯,才能转到绕城高速上。只要上到绕城高速,后面就是京台高速转合安高速,一路到怀宁了。
雨又大了一点,开始时路有点堵,手机导航不停地提醒注意路状。这时,我发现我选错了篇章,不应该先听《“小眼”席尔瓦》,它太悲伤了,还包含着对人类彻底的绝望。
这种感受与导航中不断出现的提示声混在一起,在这么一个雨天,简直令人崩溃,完全破坏了这个有着美好预期的早晨。所以,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口,我把它关了,准备专心开车。
从收费口上高速公路有一个向右急转弯,这时雨更大了,我把雨刮器调到最大,但还是有点模糊。周围没什么车辆,只有一辆本地车在我前面,我小心跟着它。心理上,我正从刚才听到的那个故事的阴影中走出来。
一拐过弯,前方站着一位交警,他拦住了前面的车,接着,又拦住了我的车。他敬了一个礼,我打开窗,雨水开始往车里飘。他说我右拐的时候走了应急车道,违规了,同时拿走了我的驾照。
我看到前面停了好几辆车,在等着,大概都是同一问题,心想这要排到啥时候。这时,恰好警察看了看我的车牌,然后挪了挪前面的雪糕筒,往左举了举手,提示我到时队伍最前面,先去办理。
举着伞下车。办理的另一位交警背了一堆规则,认真地解释,慢条斯理,非常礼貌。雨很大,我带的小伞根本挡不住,只想早点办完。
办完转身一看,除了我的车,之前其它等候的车辆都不见了踪影。
我上车,离开时再次摇下车窗,任凭雨再次飘进来,隔着雨问:
“真的要扣这么多分吗?”
“是的,不过,你可以在网上通过学习,把分数补回来。”
交警非常礼貌地微笑着,往左打着手势。
*
车子一到达安庆界内,雨就小起来了,高速公路也由三车道变成了两车道,而路边的杉树更密集更高了。
从怀宁西互通下来,导航把我引到了了一条狭窄的乡村小路,车子擦着路边的灌木,经过了一个小水库,再往前,右拐,到了一条县道。路面干净平整,两边间隔种着香樟树,以及高高的紫薇,一簇簇花束挂下来,已经进入衰败期了。我的老家也有用紫薇当作行道树的,它的花期很长。
往前开了一小会儿,导航提醒查湾到了。把车停在村口停车场,除了两辆本地车外,没有别的车。停车场对面有一幢建筑,挂了一个牌子,是游客中心。这时雨又下起来了。
我和花花打着伞,往村子里走去。这是一种略感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味,是华东平原上最平凡普通的景象,乌云低垂,乡村与周边的田野,天然地混迹一处,没有边界。
右前方出现了指示牌,有好几个标着海子的箭头,指向不同方向,但相互之间的角度其实非常小。看见这个指示牌,肯定也看见了右边不远处的海子半身雕像。
他在海子文化广场的正入口,看着有点面熟,应该是按照某张照片塑造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及肩乱发,方框眼镜,咧着嘴笑着,上嘴唇与下巴上有些短须,但并不是在藏地时蓄的那种络腮胡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望着他年轻的笑容,我抱拳向他作揖,口里大声说道:
“师兄好。”
他仍然微笑着,张嘴露齿,很认真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正在专注地研究着天上落下来的细雨。
花花则双手合什,低头向他拜了拜,然后往后面的广场走去。我绕着雕像走了一圈,雕像有两层台基,下一层种着一圈花草,当然,也可能是自己长出来的。
波斯菊基本上已经枯萎,有些还结了籽,偶尔还有几株,开着黄色的花。更多的是狗尾巴草,非常密集,半绿半黄。匍匋在台基边的,是正开着细碎白花的通奶草,一种在华东乡野到处可见的药草。
走到雕像背面时,站了一会儿,想到了苏珊·桑塔格评价本雅明的话,大意是,如果历史是一条赛道,有些天才选手跑得太快了,以致于迅速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作为观众的我,这么多年后,才后知后觉,因缘际会,试图勾勒一个早已逝去的天才的模糊背影。
这时,我听见花花的声音,她站在广场上,读墙上的一首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声音里有一种类似山谷的回音,怎么回事?我往她的方向走去。
*
雨暂时停了。读完这首后,花花停顿了好一会儿。
广场很小,正圆形,稍稍下沉于周围地面,边沿竖着四堵弧形的镂空装饰墙,像是四面屏风。墙上嵌着一些黑色石板,石板上按分类刻着海子的一些经典诗句,字上勾了一层黄铜色。
花花恰好站在圆形广场的圆心上,她读诗的时候,声音传向四周,有些又从弧墙上反弹回来,形成了回音壁的效果。
“哈,这正是一个读诗的好位置。”
她很开心,索性席地而坐,并不顾及自己的白色牛仔裤。之前这儿的雨应该不大,有些地砖干得很快,似乎并没有受到雨水的影响。
她转着脑袋,一首一首地读下去,声音时快时慢,时有时无,好像在试探自己对于这些文字的感应。细雨又开始飘起来了。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当她读第三堵墙上的这首诗时,从墙后闪出来一个瘦瘦的年轻人,黑色短裇,黑色短裤,黑色帆布鞋,戴着圆框眼镜,左手夹着一支香烟。
“你们是专门来看海子的吗?”他神色好奇。
“是啊,你呢?”
“我也是,我在这儿住了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就住在海子书馆楼上的客栈。”他指了指一个方向,顺便弹了一下烟灰,但没有吸。
“这几天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一人。昨晚来了两人,住了一晚,我以为也是来看海子的,但今天一早那两人就走了。可能就是路过。”
也许是有点孤独,所以他话有点多。他说自己是零零年出生的,佛山人,本科是学法律的,现在英国读艺术方向研究生。
“我以为零零后的没人知道海子呢。”我有点疑惑。
“确实很少。哈哈。”
“那你怎么知道海子的?”花花有点好奇。
“大概十八九岁那年,我在网上看到了海子的那首《日记》,就是刚才姐姐最早读的有关德令哈的那首,马上被最后两句震住了。于是开始读他的诗,越看越喜欢。去年就想来看看海子,但拖到了今年。”
他说的那首,就是刚才花花读的第一首。最后两句: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那你现在最喜欢哪首呢?”我问。
“和麦子有关的诗,我都喜欢。”他笑起来。我知道佛山没有麦子,但我依稀能感应到他的那种感受,或许,和十九岁时候的我有点类似,所以没有追问原因。
我看他侧脸长得有点像杭州一位诗人朋友年轻时的样子,便问他:“你写诗吗?”
“我是学纯艺的。以前偶尔写,现在很少。”
这时,雨又大起来了。他晃了晃手中已经烧掉一半的香烟,继续说:
“我今晚回去了,现在再去给海子献上最后一支烟。”他转身,往雕像走去,同时伸手指了指广场后边的建筑,“去海子纪念馆看看吧,他弟弟在那儿。”
*
海子纪念馆关着门,正是午休时间。
但玻璃门一推就开了,里面没人。之前站在圆形广场时,偶尔瞄向这边,看到过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微胖,从这儿出来,骑上电动车走了。
那可能就是海子的弟弟。如果海子还在,大约也是这样的形象吧,一个普通的中年人,刚刚进入人生的衰退期,面目因沧桑而模糊,或许,还因丧失了焦虑感而感到焦虑。雕像里的那个少年,已经永去不复返了。
我自觉这样的想像是残酷的。算了一下,把自己吓一跳:海子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他自己,曾经想像过六十岁时候的样子吗?我想不起任何一首他的诗,与人生的后半场有关。
不过,到是想到了另一首,是他回到村子时所写: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泥土高溅
扑打面颊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
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纪念馆有两层,一楼陈列的是上大学之前的海子,以及他与故乡。二楼陈列的是大学以后的海子,以及他与外面的世界。
一楼门后竖着海子的等身铜像,由于天花板上的射灯过于强烈,好像他也正在适应这耀眼的光。面部表情与广场门口的雕像差不多,背着双手,目光微微向上,永远与水平线保持着十五度的锐角。
这座铜像上他蓄着络腮胡子。及肩乱发,络腮胡,应该是他后来心爱的造型,显得乐观自信,或许,这就是他向往的成熟感。但是,这形象也可能与他后来扑朔迷离的信仰有关,这胡须让我想起了窦唯现在的造型。
他上身穿一件西装,里面是衬衫与羊毛衫,因为铜像是黄铜色,所以看不出这羊毛衫是否曾引起工作单位领导非议的大红色那件。
铜像上的西装,应该就是二楼陈列的那件灰色西装,在他的照片里也经常看到。据说,他在卧轨前,脱掉了自己的外套,整整齐齐叠好后,放在旁边的书包上,不知道是不是这件。
让我发了很久呆的,是一楼展示的一件他幼年时的外套。
这是一件小小的灯芯绒大衣,双排扣,每排五个纽扣,按比例看,衣服比较长,应该是可以盖住膝盖的。华东平原的冬天特别冷,这样的一件大衣对那个时代的孩子来说,是极其稀罕的。
外套下面展出了一台缝纫机,海子的父亲除了务农外,还是个裁缝,应该是他,给自己心爱的儿子做了这件衣服。
衣服被保存得非常好,可见是全家人的心爱之物。除了一个纽扣掉落外,其它仍然完美,再加上款式有点童子军的风格,历久弥新,看上去似乎仍然可以使用。
但让我惊讶的是它的颜色,居然是深红色,只在脖围内层加了一圈黑色绒布。这样的面料,在那个年代也是非常少见的。历经了这么多年,这件衣服估计没有任何褪色,仍然是粘稠的血液之色。
一个幼年的男孩,在当时普遍衣着单调灰暗的年代,穿着这样一件深红色大衣,对他的心理会有着怎样的一种影响呢?他成年后痴迷大红色毛衣,是否来源于此呢,一种永远受宠爱的童年的感觉。
他那些异常敏感的文字,一定来自一颗异常敏感的心灵。而一颗敏感的心灵,又是如何造就的呢。
我想起自己的幼年,非常抗拒任何带有红色的服装,甚至是一块围巾。那时总觉得这是属于女生的色彩,是属于我妹妹的。
但或许,那是另一种极端。
*
走出纪念馆时,雨还在下。
本来想去对面的海子故居避雨,但看到那儿没有人,前门口只有三只猫在玩耍。之前那个年轻人说过,海子的母亲平时都在那儿。
为了避免影响老人的午休,我们转去了隔壁的海子书馆,找找有没有咖啡。
书馆里有人正在睡午觉,还打着巨响的鼾声,夏日雨天,午睡冗长。刚开始以为是之前看到的那位骑电动车离开纪念馆的中年人,仔细一看不是,可能是海子的另一个弟弟。
书馆里陈列着各种版本的海子作品集,以及一些纪念品。为了避免影响别人午休,我稍作浏览便走了出来。
花花则一边与刚进门的女主人轻声交谈,一边仔细打量着书架上的物品。
我走去了广场另一边,那儿有一片面积巨大的荷塘,荷叶挤得满满的,远处偶尔残留着几朵荷花。估计这是村里的种藕基地,满塘荷花盛开的时候应该很美吧,荷花季过后,可能就是一面湖。
不过,海子的诗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荷花,可能当时没有种植这种作物,也可能荷花在古典诗中过于泛滥了,更可能他没有找到一个突破性的修辞。
据说,海子诗里的“亚洲铜”,这个意象的最初来源是当地的一座铜矿。我查了一下,确实极有可能,安庆铜矿就在怀宁县境内,应该是从小就印在他脑海中的。
为了避雨,我坐在荷塘边的凉亭下,然后打开手机,继续听波拉尼奥,就剩下最后一篇《一九七八年的几天》了。一边听,一边猜想,花花会选哪一本书呢。
当花花寻过来的时候,我已听完了波拉尼奥的短篇,随手在手机地图上搜了一下,从我嘉兴老家到海子故居的距离,接近五百公里,如果步行的话,九十九个小时。
她很高兴地打开包,拿出刚买的一个简易镜框,镜框里夹着一份海子诗歌手稿的复印件,她说她很喜欢,“你看,多可爱啊。”
我一看,正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每次见到我都想绕着避开的那首。
这份手稿用的是“北京市法学会”的信笺,圆珠笔书写。标注日期一月十三号,没有写上年份,应是一九八九年。手稿上,有西川用铅笔修改的痕迹,他在句子“告诉我的幸福”中加了两上字,变成“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并注明了“西川加”,后来流传的就是这个修改后的版本。
花花举着镜框,在荷塘边把这首诗读了一遍。我不由感慨:
“好,真是好。”
“这西川也很可爱啊。”她指着信笺上“西川加”三个字说。
*
第二次碰到那位年轻人,是在位于荷塘中央的另一个凉亭里。有一条栈道把荷塘一分为二,同时连接了两边的小村子。
这个凉亭边还有几朵荷花盛开着,但荷花之下,荷塘已经干涸,看来之前很久没有下过雨了,今天算是场及时雨,但远远不够。
我们观赏了一会儿荷花,然后坐下来休息。我上网缴了上午的交通违章罚款,然后申请学习,准备补回上午被扣掉的分。花花低头在跟同事开电话会。
这时,这位年轻人突然再次出现,问道:
“你们去过海子墓了吗?”
“没呢,哪个方位。”
他手里拿着三支香,但不是上次的香烟,说,离开前还要去海子墓上最后一次香。又说,前一天晚上也上过,回来时还迷路了。
“正好三支,我们一人一支吧。”
从栈道的另一头上坡,穿过村子,到达一片稀疏的树林,就会看到一个停车场,然后是两堵弧形的红砖墙,陌生地隔开了两个世界。
穿过红砖墙中间没有门的门,又是一个圆形小广场。中间砌起的石栏围着一个大土堆,竖着已经干枯的草,就是海子墓。在正面最早期的传统格式小墓碑上,并列写着两个名字:海子、查海生。
查海生是村里人的名字,海子是外部世界的名字,或者说,查海生是人间的名字,海子已是神界的名字。在这里,合二为一了。
小墓碑右边的墓墙上,嵌着海子的照片,左边嵌着浅刻的佛像和度母像,是当年海子从藏地请回来的。
前方两侧各有一棵蓬勃的柏树,似乎从未修剪过,像燃烧的绿火焰一样开着叉,伸长着想像的火舌。两棵树中间立着一块半人高的花岗岩大石碑,上面只刻着三个字,海子墓,应该是后来新立的。
由墓地向外辐射,是一个圆形广场,直径有十几米宽。这样的规模,超越了一个普通家庭的能力,这是被列为怀宁县级文物单位后,由当地政府规划的。
看着这两株柏树,不可能不想起,海子热爱的、画丝柏和太阳的梵高,以及写给梵高的诗,那是他最早期的诗作之一:
瘦哥哥凡·高,凡·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柏和麦田
还是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
墓地处在矮岗上,视野开阔,前面有一条直直的砖头路,看起来也是规划的一部分,现在被两边疯长的草木占领了,有当地的野生植物,更密集的是外来入侵植物。我拨开那些草木,试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田字型的平台,中间长满了更高的灌木。
好不容易钻到平台的最前端,往下俯看,左前方就是刚才的荷塘,正前方是成片的稻田铺向远方,一直到达乌云下未知名字的山脉。
这是华东平原上最平常又最耐看的风景,虽是阴雨天,但依然景色光明。我查了一下,那个方向或许是大雄山脉,而眼前的这片原野,曾经也是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我想到了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那句诗: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
雨又下起来了,花花忽然说:
“我们回去广场上再读读诗吧,那儿读诗的感觉最好。”
再次穿过荷塘时,看见有一个人在岸边的水塘里钓鱼,穿着雨衣,头上顶着大花帽,一远一近放了两根鱼杆。花花就上去说话,原来是个老太太,她邀请花花一起钓鱼。
于是花花也学着蹲在水边,一边钓鱼,一边喜洋洋地学着老人家的顺口溜:
“钓一钓,钓一钓,小鱼不到大鱼到。”
鱼线纹丝不动。雨又开始大起来了,我们不得不撤离,再次去凉亭躲雨。在凉亭里,花花在网上搜着海子的诗,不知为啥,她说对海子的诗有点感觉了。
雨时大时小,有点吃不准。于是我们干脆冒雨走到圆形广场,花花像之前那样,站在圆心上,举着手机,开始一首一首地读诗。
雨越来越大,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四周弧墙的回音却越来越弱。雨中,她收好手机,又读起了墙上的诗。当她再次读起那首德令哈时,与上次就很不一样了。她又读那首《黑夜的献诗》,西川认为这是海子最好的诗: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感觉有一种东西正从花花的内心中醒来。在大雨中,她有点与往常不太一样了,温柔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火焰,就像我刚认识她时的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是为什么
当她读着这里时,停顿了一会儿,只有雨声填补了忽然出现的沉默,然后转头对我说: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是为什么。我好像也问过你类似问题耶,原来这也可以是一句诗。”
“是啊,是啊,只要真诚,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诗人。不过我们该去躲雨了。”我拉着她,离开了雨中的广场。
*
第三次碰到那位年轻人,是在海子故居。我们从广场跑过来避雨。
海子故居的院子里有两棵桂花树,其中一棵树下站着一只用石膏做的假羊,另一棵树下盛开着深红色的鸡冠花,那花色像极了他幼年时的外套。
故居是传统的平房,中间一个门厅,前侧两边两个主房。左边是海子母亲的房间,右边是海子资料馆。
那位年轻人正在资料馆里,手里举着一个印章。他买了不少书,正在一本一本地盖上纪念戳。
我和花花站在门厅里,仰着头看墙上高挂着的海子生平。海子的生命太短了,十五岁就离开了家乡,情感生活也比较简单,人生经历几句就写完了,所以这生平上很多都是生活细节的回忆,比如每次和家人团聚,都标明得清清楚楚。
可能因为聚少离多,所以家人对有些日常细节记忆深刻。比如,一九八七年,“同年二月初,于老家以兄长的身份护送堂妹查翠珍出嫁,并从北京捎带价格不菲的礼物赠送堂妹查翠珍。”
看了一会儿,花花忽然凑近我耳边,说:“你有没有发现,海子上大学之前的经历和你有点像呢?都是当地的文科状元,都去了北大。而且,你们是同一天生日。”
还没等我回答,就看见左边的房间帘子挑开了,海子的母亲走了出来。她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一听是从广东来的,便指了指资料室说,那儿也有个广东来的。
花花跟她聊着天,我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像有些事想问问,但又觉得不问其实更好。于是干脆也走进了资料室。
资料室里有两排书柜,玻璃柜门上贴了封条,里面放着海子生前的藏书,据说有两千册。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又不能打开柜门,于是只能隔着玻璃、细看竖起的每本书的书脊。
我一本一本地看着,感觉非常眼熟,其实有很大部分跟我大学时代的读过的书是重叠的,那个年代,图书的更新非常慢。只不过,我的旧书很多都与我失散了。
然后我想着,这些书基本上构成了海子的知识底层了吧。
*
这些旧书,仿佛时光机,让我穿梭到了八十年代末期。
我找到了海子喜欢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厚厚三册。但没有发现荷尔德林的书,或许他是在那堆《外国诗》杂志上读到了荷尔德林吧。我也没有发现叶赛宁的诗集,但有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
我找到了但丁的《神曲》、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歌德诗集》、《雨果诗选》,拜伦的《唐璜》,海涅的《新诗集》。有一本《安魂曲》,我本以为是阿赫玛托娃的诗集,但又觉得书太厚不太像,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果然,是莫扎特的传记。
令我惊奇的是米斯特拉尔的《柔情》,还有一本《仓央嘉措及其情歌研究》。对啊,这位穿袈裟的情人仓央嘉措,多大程度影响了海子呢。
几乎没有看到中国古典诗方面的书,除了一本《鲍参军集注》,不知是否与鲍照曾在这一带游宦有关。在附近的黄梅县城,就有一座历史久远的鲍照墓。我也曾经细读过鲍照的诗,非常喜欢,感觉他对唐诗语言结构的影响是比较大的。鲍照还有一位伟大的迷弟,那就是李白,这是杜甫说的。
另外,书柜里还有沈德潜的《古诗源》。
海子读了很多印度神话的书,里面有《五十奥义书》、《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插话选》、《印度古代诗选》等,这也是我大学时的热爱之一。印度神话的影响,在海子的“大诗”中是很容易看到的。
和我一样,他也读了不少人类学的书,有弗雷泽的《金枝》,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同样的,他也有不少民间故事方面的书。
我看到了《维特根斯坦哲学导论》,这是他献过诗的哲学家。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海子一定也读过维特根斯坦对语言本质的定义了吧。
但是,没有看到他同样献过诗的尼采的书。我看到了他最热爱的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这套书我在高墙之内也啃过很久。
为了诗剧创作,海子应该研究过布莱希特,书柜里有《布莱希特研究》与《布莱希特传》。这是我最近正在学习的高山仰止的大师。
小说方面,有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雨果《悲惨世界》,艾特玛托夫《一日长于百年》,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茨威格《永不安宁的心》,纪德《藐视道德的人》,赫尔曼·黑塞《荒原狼》,德莱塞《巨人》,令我意外的找到了两本亨利·詹姆斯的小说,还有上下两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他有一整套《安徒生童话全集》,翻得都有点烂了。我想找找与女性话题相关的书,结果只找到了一本,《伟大的嘉宝》,嘉宝应该是他的女性偶像了吧。另外有一本三毛的《哭泣的骆驼》,不知道算不算。
他居然有一本室利·阿罗频多的《瑜伽论》,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当然,这讲述的是一种古老的修行哲学。
*
书还有很多。
“停止,不能再看下去了。”我对自己说,否则时间不够用了。
外面天色已晚。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年轻人已经告辞。
即使只查看这些旧书的书名,也带来了无尽的回忆,摇晃着我内心的沉睡之海。
我又想起了豆瓣网上展示的那本被人“从沉船上打捞上来的”旧书,以及那首短诗,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东西,朦朦胧胧发着模糊的光。大概也就是这种东西,在一九九零年的某个秋日,促使十九岁的我拿起圆珠笔,写下了扉页上的那些句子。
这种模糊的光,难道就是本雅明所说的“灵晕”(Aura)吗,只是它似乎总在沉睡,搞不清何时苏醒。
也许当时并没有这么打算,但是现在,我想把这首短诗送给海子,作为对一个写作之谜的追溯与解答。有了这个念头,我便松了一口气。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远离了少年时代对语言充满怀疑导致的暴力修辞方式,似乎在寻找一种更真实更认命的文体。这种文体带有中年式的平静,以及对日常事物的偏爱,似乎总想在琐碎的絮语中寻求史诗效应。但是,真理真的附着在微物之神、只是偶尔呈现,而不是袒露在大地之上、光明正大地照耀着每一个人吗?
每每回头,总觉得纯真比经验更接近诗。有时不免期盼,被半生冷落的“灵晕”,还能再次上身,令人返老还童吗?渴望回到诗歌初学者的敏感、生涩、万事皆堪落泪、以及无所畏惧的修辞状态,那可能不是成熟之诗,但一定是燃烧之诗。
窗外的雨更大了。这时,我才想起了最应该找的几本书。这几本书几乎是圣迹般的存在。
那就是陪伴海子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在书包里的四本书:《圣经》、《瓦尔登湖》、《孤筏重洋》、以及《康拉德小说选》。
但是,一本都没有找到。
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圣迹,并不能在书柜中寻得,而是需要一段更遥远的旅程。我想起了下午在手机中查到并截屏的徒步线路,五百公里,九十九个小时。
也许有一天吧。
离开查湾之后,我们顺路开去了怀宁县城,在海子毕业的中学门口转了一圈。
大雨滂沱中,小城的每条街道看上去都差不多,甚至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冒雨横穿马路的人,也似乎总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总是怀疑我们迷失在一个折叠的空间里,或是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埃舍尔式的无限循环中了,连雨水都是周而复始。
等我们好不容易上到高速公路,我忽然再次想起了本雅明,这位自称“土星气质”、被桑塔格称之为“土星照命”的人,我总觉得他与海子有着诸多类似,当然,不仅仅是同样的生命结局。
花花看开车的我沉默良久,便问我在想什么。于是问她:
“你觉得海子是土星气质吗?”
“不是。”她回答得很干脆,没等我解释什么是土星气质。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对于土星气质的人来说,时间只是压抑、单调、重复使用的介质,不时流露出深刻的悲伤。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土星气质,你不觉得吗?所以我直觉他不是。”
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自己。
沈颢,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