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富全下山以后,逐渐开始脑壳疼。起初下山是由于进一步上了山,地震那年,向山顶而行,躲三夜三天,水不好找,药草却多,他给邻人们化瘀止血,治跌打损伤,救援到来时,他已正骨完毕六位,传到外界,皆称奇迹。地震前他也有名,限于同乡同族之间,到零八年后,以往自己的祖宗和肖富全的祖宗不对头的那些人、远地方住的人、县城人,也下来找这个远近闻名的老羌医了。
灾后重建,村子换了地方。房屋规整,过去来看病的人,当天看不上,就在肖富全家的坝子上喝酒聊天,睡一宿,次日肖富全得空了再看。如今院子窄小,房屋簇新,再走回原来的山头采药草要两个时辰。他多数时间在外面,坐下看病的时间不多,病人在院子里挤着,从成都远道而来找他看脚脖的杂技团演员焦急火热,在院里团团转,喊他老婆打了四个电话催他回。这是需求端,很快供给端也发生了变化,县医院来一位科长邀请,劝他每周前去坐诊两次,振兴民族医药,方便百姓,偏远地方的人能趁着看病一并下县城把别的事办了。肖富全说,我这些年都是个体户,到医院坐诊,还不知道怎么坐呢。科长说,个体户才要多想想,能去坐诊,就有希望走快速通道,解决民族医师行医资格问题,“确有专长”,专长要发挥充分才行,受惠人数增多、范围广泛,便于写材料申报,若无证书,未来总是麻烦。文化馆也派来一个学生,拿着录音机,花了两天时间记录他的生平,酒也不肯喝,要字字句句记清晰,发表在《文史资料》上。肖富全头都晕掉,除了药方,全都说出来。正好大儿子和两个朋友合伙,领到一笔国家创业补贴,要下到县城去开手机店,肖富全一狠心,干脆彻底下去,要坐诊就日日在县城坐诊,来回跑,时间都耗在路上,更没法子采药。春寒陡峭,四月底,他在手机店和县医院之间挂起“羌药羌医,拨筋正骨”的牌子,和老婆讲好,初一十五回来两次。
于是肖富全有了诊所。证书下来前,他还不能进到县医院的院内行医。折衷办法是,诊所朝院内、院外各开一门,均挂标牌。病人挂号在院里收费窗口,看病则经停车场走后门进肖富全的诊所去,合法合规。天冷,两扇门把屋里吹得通透,肖富全不会写字,请儿子代打申请,搬来一台电暖气,放在病人脚底。成都下来的病人来摆龙门阵,称他为医生,肖富全谦虚谨慎,不是医生,最多是药生,羌医靠药。又说,可不保你好,能找到鹿粪,连敷八贴能好,等我十五上山去找,你让家里人再来拿三贴。病人传开,称肖富全为药王,人人说起他那里,不叫诊所,也不叫医院,叫“店”。儿子笑他,你也开店,创业呀。人少时,孙子就到店里来,和肖富全一起看电视,跟着屏幕上新闻下方的一排红幡学写字。
地震之后,彩票、赌博、算命风行。药王的诊所旁边,水果店和花店之间开起麻将室,孙子买泡泡糖的店子兼卖彩票,儿子的手机店生意兴隆,尤其收、卖二手机的生意最好,能换就不修,肖富全引为奇事,回家时和老婆一讲,老婆说,人不如以前惜命。回到店里,肖富全劝病人,跌打损伤,不急下地,药酒揉擦,量够,时辰也要够才行。病人连连摆手,只争朝夕。
脑壳是从夏天开始疼的。肖富全坐进椅子时还好,接待起病人,脑袋中间靠上的部位就开始锐痛,牵连脖颈,县医院内科诊断为偏头痛。片子显示正常,一根血管略细,医生嘱他多休息。肖富全碾出姜汁,在两只太阳穴上贴上敷片,自己溯源归因,是脑子用得太多太密。病人过来,不及谈话,先说病症,他就开始用脑,查询盘旋,又怕出错。病人量并不算多,可是人家是先在医院里挂了号的,定好9点,便是9点,9点半下一位便催促了。他的手在处方上画圈圈,没有想好白芷是加或是不加,越急越错,说普通话的病人一瞄手机,他就一瞄时钟,忐忑着盖下名章。过去,农忙时根本没有病人,农闲时才上门,来便是一家,多少拎着礼物,先讲家事,讲旧事,喝水谈天,无人催,总要一个钟头才开始医病。没有“许可证”时,也不怕出错,没有好,回来再抓一副便是了,病人对他没有追究,唯有感谢,结成朋友,论起亲戚,过年请人带肉过来。
现在一切不同。敷上去没效果,吃下去会死人,有了资格证就有责任“确有专长”,给医院增添了负担,应当赚回来,没人催肖富全,可门脸的钱是医院出的,挂在医务科账上,改造还花了一万有余。离山头远,重建后新修的路直了,但山削去一小半,现在他的药草,采的有一多半,另一小半依靠进货,他细细闻,辨不出差别,但心里有鬼,如果是养殖而成,怎能算道地药材。肖富全总想多采一点,进货少些,结果,上山时也焦急,脑壳和坐在店里时一样疼,翻了一辈子山的人,到石头底下去拔药草,手松得太快,石头轧了自己的手指。
时光转进第二年春天,肖富全上告领导,脑壳实在疼得受不了,恐怕是孙子的问题,他和孙子同住一室,每晚睡觉时小孩总要多看一会电视,他睡眠不足,申请回村里休养一段。两个月后,医务科去电话,没找到人,老婆说,肖富全去女儿家村庄走亲戚,还没回来。村里人则传说,药王去南方打工了,做保安。
淡豹,1984年生,小说及随笔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