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忘了我

文化   2024-08-30 09:50   北京  




李永新的一天常常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八点,起床,洗衣服,锻炼。早饭通常是红枣枸杞粥,他会蒸窝窝头、红薯、南瓜或鸡蛋。


十点,母亲醒来,上厕所,吃早饭,补充神经酸、盐藻多糖、肽在内的营养素。饭后,每隔一小时,李永新牵着母亲出去溜达十分钟。


下午两三点,带母亲去咖啡馆或者酒店大堂喝下午茶。哪怕坐着看看人,也能消耗母亲的精力,他希望母亲能保持对不同环境的认知能力。


五点,回家做饭,把鱼、西兰花、胡萝卜、马铃薯蒸熟,捣碎,加入鱼油,喂给母亲吃。饭后继续散步。


八点,安抚母亲入睡。


母亲入睡后,拥有了自己的时间,买菜、画画、读书、剪视频。


这样的生活方式维持了一年多。


旅居是李永新爱人的主意。爱人在北京工作,每个月会找他住几天。去年夏天,他们本计划去大理,车开到昆明时,母亲因为感染新冠,血氧饱和度掉到80%。他们赶紧往海拔更低的贵阳开,最后在贵阳休息了十来天。李永新喜欢上了这里的气候。换个环境,对李永新来说,是很好的疏解负面情绪的方式。心情需要通风,今年他们专门租了个有大露台的房子,小区附近就有星巴克。


母亲的情况并不总是很好,李永新常常“崩溃”,总是“忍耐”。2021年,有长达八个月的时间,母亲整夜不睡,频繁起床。现在,每周也会有一两天,她无法入睡,躺在床上不停地说话,讲各种各样的别人听不懂的故事,一直到凌晨四五点。帮母亲上厕所更是李永新每天最艰难的时刻:她又忘记怎么上厕所了,坐到坐便器上,就那么一直坐着,吹口哨、放水声,怎么引导都没用。他忍不住对母亲发脾气,随后又陷入自责,心情低落。挫败感,他解释说。他全身心地付出,仍然无法阻止母亲病情的恶化。


现在,李永新24小时陪护母亲。



意识到母亲生病是 2015 年的事。那是李永新搬回母亲家的第三年,他已经注意到母亲有些反常的行为。2013年,一个周末,他带母亲回自己位于北京北六环的家。午后,母亲一个人去小区对面的花园散步,直到晚饭时间还不见回来。保安带着母亲出现时,他虽然也有过疑惑——花园距家不过500米,但很快说服自己,母亲可能是被环形道路绕晕了。类似的情形还发生在房子里,母亲总是找不到卫生间的门。平推门嵌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更像装饰墙板而非一扇门,他只当是门设计得过于隐蔽,也没在意。直到 2015年夏天,他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喃喃自语,“现在老是记不起来事呢。哎,可难受了。”妈妈病了,这个念头第一次在他脑子里出现——她的记忆力好像出了问题。


在贵阳见到李永新第一天,母亲吃过早饭,正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休息。她83岁,白发轻柔地往后梳着,面色慈祥又有些茫然,眼神并不落在眼前的电视画面上。采访间,她突然问大新,咱回家,咱一块走行吗?回家,好像这里不是她的家,她还有一个更真实的家。李永新顺着她,接话道,外面下雨了,走不了。母亲说,再不紧走,雨下得更大了。


在母亲所置身的那个世界,情感上的正确比事实上的正确更重要,这是李永新后来才学会的。2015年,还没听说过阿尔兹海默症时,他无法不去责备母亲的偏执、自私和妄想:她断定李永新的爱人偷了她的钱,又疑心李永新吃的盒饭比她的好。


情况越来越糟,四年前,母亲开始失去自理能力。很多次,她做饭不记得关火,把电热水壶放到燃气灶上,烧得嗡嗡起火。


失去记忆、认知的母亲仍然能感受到恐惧、悲伤和爱。这确信无疑。她要么问大新去哪了,大新吃了吗?要么直接对大新说,我看着你、我想着你、我也爱上你了。


有天,母亲梦魇,半夜吓醒,眼睛发直,嘴里嘟囔着,“老是害怕”、“是不是我做什么做错了?”李永新先是言语安抚,一边说“不怕,有我在”,一边按摩母亲的太阳穴。然后,又挠母亲的脚脖子,希望通过刺激感官转移母亲的注意力。还是不行。他唱催眠曲,抚摸母亲的头发,夸她天生丽质。母亲终于回过神来。


李永新为母亲擦脸。



母亲生病以后,李永新最大的困惑是,没有家族病史,为什么她会得这个病?阿尔兹海默症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病理特征是大脑中纤维类淀粉蛋白质斑块沉积和Tau蛋白缠结。尽管至今病因不明,但科学界一般认为,患病风险与遗传、生活方式和环境因素相关。李永新想弄清楚,母亲病后表达出的种种情绪来源是什么?他开始有意识地回顾母亲的一生。


史瑞茹在河北出生。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在河北沧县师校读完高一,响应号召,回乡支援农业第一线,在村里任大队会计。李永新做自媒体后,有史瑞茹的高中同学联络来,说她当时在学校里是领袖人物,人长得漂亮,又会唱评戏。到现在,失去记忆的史瑞茹,还是能专心地,甚至可以说是幸福地,一遍一遍地听评戏《刘巧儿》。有时,她还能哼唱其中选段:


“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26岁那年,史瑞茹大概怀着刘巧儿一样的心情,勇敢地追求个人幸福。她不顾父母反对,只身到天津唐官屯镇机场,去找未来的丈夫结婚。李振明比她小两岁,是邻村人。父母相继去世后,李振明到北京投奔三哥,初中毕业便参军。在晚年写成的自传里,他写到结婚那年,“她(史瑞茹)不怕世俗偏见,自有自己的主意……来部队时,她随身就一个小包裹,和几件自己做的衣服……领取结婚证那天,我们每人骑上了一辆破自行车,到了一个农村管结婚的地方,取了结婚证,只花了5角钱。”


史瑞茹在部队待了十天,便回了娘家。此后十多年,她生了三个儿子,又独自将他们带大。


李永新带母亲去酒店大堂或咖啡馆喝下午茶。



李永新三岁以前的记忆里没有父亲。他只记得,河北那时候经常闹地震,他和母亲住在姥姥家的三合院,土房子,院子里挖了个猪圈,养了一头大白猪。


丈夫工作调动后,史瑞茹带着三个孩子,坐绿皮火车到兰州。兰空大院离市区50公里,在一个四面都是山的山窝里头,她要在这里展开新的生活。丈夫总是在出差,去西藏、去北京,她则被分派到军队后勤部修理所工作。


李永新印象里,在兰州的十三年,母亲没有亲密往来的朋友,也很少有开怀大笑的表情。太忙了。除了上班,她还要拔草、喂鸡,给三个孩子做饭、洗澡、洗衣服。李永新经常听见母亲因为胃疼、无助在屋里头哭。天气好的时候,李永新会陪母亲出去散步,看看大院里的玫瑰花,不然就在家里,陪她打毛衣,缝衣服。他后来回想,和母亲的情感基础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父母总是在吵架。有一次,父亲从北京出差回来,给母亲带了十多件衣服,是夏天的短衫,有闪亮的扣子。母亲很高兴,顺嘴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挑女人的衣服,是不是有人帮你挑的?父亲生起气来,拿起剪刀把所有衣服全剪了。二十来岁时,李永新在日记里困惑地写,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对母亲谦让一些、温柔一些,抱抱她、亲亲她,还会吵架吗?更严重的一次争吵发生在全家搬到北京后。父亲给母亲找了份新工作,在中国电信打扫卫生间。工作第五年,母亲碰到一位领导上厕所不冲水,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你怎么不尊重我们劳动?她问。结果两人吵起来。父亲知道后,指责母亲是神经病。50岁,母亲就退休了。


父亲不是特别瞧得起农村妇女,李永新说,收发室的工作母亲做不了吗?肯定能做,但父亲认为她就只会做打扫卫生的工作。出去遛弯,父亲永远是仰着脖子走在前头,母亲只能在后面小跑跟着他,母亲想要的情感上的关爱永远没法得到满足。


2001年,母亲得了高血压,又在广安门医院确诊抑郁症。此后她卧床六年,经常幻想自杀,犯病时莫名其妙骂人,刻薄、尖酸,折磨家庭里的其它女性。有回李永新回父母家,母亲从里屋跑出来,抱着他哭,说自己活不下去了,反正现在60多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父亲在一旁说,差不多行了。


李振明晚年想起来算命先生给过的箴言,也是当年这段婚姻遭到反对的原因之一:两人八字相克,女方常年孤独,男方晚年凄惨。


不过,李振明似乎没有怨言,在自传的最后一篇,他写道,“之所以有今天,我还是讲,是我妻子的功劳。没有她的勤奋和节俭的生活作风,难以想象结果会如何。我妻子91年12月份退休了,对于她来讲仍然很累,这个家仍然还由她来负责管理,没她不行 。她很爱自己的丈夫,有时爱得使我承受不了这种感情……我性格外向,脾气特坏,爱发火,说话不讲究方法,又往往在战火引起来时赌气不言语了,说起来也很不讲理,使我妻子时常生气发火。但我明白,她爱我才怕我做出对不住她的事……后半生仅仅还有20年的光阴,我们老夫老妻死守终身,共度这难忘的一生。在我们即将离开对方或这个世界时,我告诉我的妻子和人们,我对得起我的妻子和孩子们,过去、现在、将来,都对自己的人格负责。”写完自传的第二年,李振明65岁,因心脏病去世。十多年后,当阿尔兹海默症夺走史瑞茹的记忆,丈夫是她最先忘记的家人。


母亲深受失忆折磨。



这些事,母亲一生的事,李永新这一两年才真正地了解。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永新和父母保持着典型的“中国式亲子关系”。


父亲去世后,有四年时间,母亲独自住在北京南三环的老房子里,李永新只在周末回一趟家。那几年,母亲看起来状态更好了:血压恢复正常,不再抑郁。他后来说,“(母亲)过得好不好,孤不孤独,我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关心,我顾不上。”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忙。一些并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在那时候已经出现:一天三顿,母亲只炒一个西红柿炒蛋,配几个馒头,她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总是待在家里,没有人聊天。研究表明,营养补充、体育锻炼、压力管理、规律睡眠和参加社会活动,可以减少患阿尔兹海默症的风险。


但认识阿尔兹海默症是个漫长的过程,李永新最终带着母亲走进医院时,时间已经来到2020年。


血液化验、核磁共振、认知测试,阿尔兹海默症有明确的诊断流程。做认知测试时,母亲被医务人员领进诊室,十分钟时间,结果就出来了:完全丧失认知能力。


到现在,李永新对诊断之粗暴仍持怀疑态度。他能想象,当医务人员严厉地问“这个问题怎么解答”时,母亲紧张、焦虑的样子。主治医师看完检查报告,很快开了盐酸美金刚,一款治疗中度至重度阿尔兹海默型痴呆的西药。至于母亲为什么会得病,接下来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医生什么都没有说。


药物介入后,母亲的情绪稳定了,不再多疑,可爱起来。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变得僵硬,总是摔跤,又以很快的速度失去了认知。她先是忘记了鸡蛋的名字,接着,忘记了儿子的名字。那种被抛弃的感觉,李永新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消化。


这些变化,李永新用六百多条视频记录了下来。


有时,史瑞茹会哭着喊着找她的妈妈。



对母亲过去的了解,能帮他控制住照护时的负面情绪。有时,李永新听到母亲不安地说:我就给你们做些饭,顶多就是这个,什么都不会,我对不起这帮孩子们。他会想到母亲的过去,八级工,大队会计。自尊心极强的一个人,因为孤独、被忽视,晚年变得如此自卑。他“有些怜悯,有些心疼”。


当他用整理家庭史的方式,去回看父母的一生时,他也在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他最后一份工作是担任央企的市场部部长。那称不上是一份好工作:薪水不高,比业绩更重要的是选择——在派系斗争中你站在哪一边。但他还是投入其中,十年里,他有五年的时间都出差。他和父亲一样,为了工作,牺牲了陪伴母亲的时间。


去年,自媒体账号有了起色,李永新决定辞职。成为“网红”,有广告收入,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有一百万粉丝关注他,九成粉丝是50岁以上的女性——我们社会中承担照护责任的主要群体。



拥抱、抚摸,李永新给母亲提供安全感的方式之一。



辞职后,李永新终于能一个人待着了,“以前做的都是和性格、意愿相违背的工作。”有粉丝问他,担不担心和社会脱轨,他说,我好不容易才和社会脱轨。


李永新也说,他的个案或许没有参考意义。他和母亲有情感基础,并且他没有子女,家庭关系简单。过去十多年,他和爱人郊游、出门吃饭、看夜场电影,都会带着母亲,爱人从来不抱怨。对于那些没有钱,有孩子,又缺少情感交流的家庭来说,照护生病的老人对照护者的身心健康是更大的考验。


“能维持现状,就是我非常满意的状态。”李永新说。他希望母亲至少再活十年,活到90岁。照顾的责任尽完,他再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他选择的,他和母亲的未来。








撰文 / 王雯清

摄影 / 张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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