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它已经两天没吃我给它煮的食物了,那些煮烂后撕成丝状的猪肉,前段时间可是它的最爱,现在闻都不闻一下。给它喂药减轻疼痛,它也坚决不张嘴。
它可能已经完全张不开嘴了,它的口腔内肿瘤溃烂已经非常严重,而且穿透到了外部左脸颊。
看上去它想保持平静,但事实上应该非常痛苦,所以,更像是极端痛苦导致的麻木。之前经常随着疼痛而呻吟的它,现在一声不吭。
只有当我按着它的脑门,左手扒开它的眼睑,右手给它摘眼药水时,它才半推半就。白内障非常严重,它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依靠嗅觉慢慢走路,而且摇摇晃晃,不是撞在桌腿上,就是撞到墙上。
有时它站在一个角落里,长时间低着头一动不动,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退出来。它的记忆力也完全衰退了。
两天前,它挣扎着在家里各个角落走了最后一圈。之前我们在很多位置给它准备了柔软的窝,方便它可以随时躺下。最后,它选定了从客厅去卧室转弯处的一个位置,靠着墙,墙上有一面落地镜子。
它躺在那儿再也不离开了。从那儿,还可以望见家门,有谁进出一目了然,或者一听便知。
我盘腿坐在地上,陪着它,它也回望我,我在它的眼里,现在可能就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它是在凭着嗅觉看我,嗅觉可能是它唯一没有严重受损的知觉,但口腔的溃烂口正在接近鼻子部位。它有一只耳朵的听觉,在多年前就已受伤,未能治愈。
我们沉默着对望了一会儿。忽然,它开始流下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把我吓了一跳。而且那眼泪颗粒大得离奇,差不多是人类眼泪的两倍大,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待宰的牛的眼泪。我替它一抹掉又滚了出来,挂在眼角上。
整整流了两天的眼泪。晚上妻子回来,抱着它非常难过,一起流泪,也不管它身上难闻的气味,以及口腔流出的脓血沾在她的衣服上。第二天早上,来家里打扫卫生的阿珍姑娘看了,也很难过地说,她老家农村里的老人离世前也是这样的,不停地掉流泪。
我明白它去意已决。
一周前,我们带它去看了最后一次医生。因为最近接触得多,医生已经很熟悉它了。
在手术台上,医生特地给自己戴上了三重口罩,打开它的嘴,上麻药后,用手术钳费力地拔掉了肿瘤溃烂处的一颗牙齿,由于牙肉不稳,那颗牙齿已经松垮,一碰就会搅动牙根的神经引起疼痛。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它的牙齿这么长,埋得这么深。
它十分配合,老实得不像是它的脾气,拔掉后,它也仿佛稍微松了一口气,估计那个位置是它疼痛的中心。
医生小心细致地清理着它的伤口,伤口发出浓重的异味,我这才明白医生戴三重口罩的用意。我们和它朝夕相处,可能失去了对它气味的敏感性。
医生说,这只是暂时缓解了疼痛,不起根本作用,除了每天帮助清理一下伤口,其它治疗基本上就是一种安慰。
“这是避免不了的,只能等着啦。”他一层一层拉下口罩,到门外做了一下深呼吸,叹着气说。
听了最后一句话,妻子流下了眼泪。她弯腰抱起了它,这时候的它显得特别乖、特别脆弱。
我硬着头皮,问医生,“有什么方法可以免除它最后的痛苦呢。”
我不敢说出那个词,但心里有点慌张。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们做医生的……”
医生说话很谨慎。没等医生说完,妻子就抱着它转身离开了。后来她说,当讨论这件事时,明显地感受到了它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
“乖乖,我们回家。”她摸着它的头,说了好几遍。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流泪。我则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点后悔,不应该问医生这件事的,感觉这是对它这么多年来对自己忠诚的背叛,屈服于死亡的压迫。
但事实上,我和她早前还讨论过这件事。万一它的痛苦即将让大家都崩溃,该怎么办。
我是两个月前收到妻子的电话,才中断了在青藏高原东部以及横断山脉的云游,赶回家的。妻子转述医生的话,说它来日无多了。
这把我吓了一跳。这两年,它虽然衰老得很快,但是上半年身体状况勉强还行,所以我才放心出门的。
因为妻子比较忙,所以在我出远门之前,把它委托给了同事石榴。平时她对它非常好,宛如一位姐姐一样宠爱它,有时睡觉也抱着它,那种情感上毫无保留的倾泻,超越了我们。也许,它与她的缘份相对更深一点。有一次散步时它被咬了一口,她立刻抱着它嚎啕大哭起来。
但不幸的是,前几日,她在山东的老母亲也被诊断出了重病,她要尽快赶回老家,不能再照顾它了。
云游回来,我先从石榴那儿接回它,见到第一眼,我就觉得了异样,它照样扑上来,但没有了往日般兴奋的吠声。石榴告诉我,它口腔内靠近喉部长了一个肿瘤,已经在短时间内恶化,还伤到了自己的声带,它已经没法发声了。
年纪大,医生也不敢给它做手术。肿瘤正在溃烂,所以它身上的异味很重。尽管经常给它清理伤口、洗澡,但只能减轻一点点。
以往,每次下楼散步时,很多小孩会跟它玩,但现在,很多小孩远远地就躲开了。
有一天早上,在花园转弯处,一位奔跑的小朋友不小心撞到了它,忽然很生气地用手指着它,大声呵斥:
“你真臭。”
小朋友的奶奶也跟上来了,感觉到了异常,问我怎么回事,我解释了一下它的病情。忽然,她用一种不解的语气打断我:
“这么老了。为什么不早点解决了呢?”
“怎么解决?”我没反应过来。
“有办法的,只要愿意,总是有办法的……”她看着我困惑的脸,欲言又止,转身拖着孙女,捂着鼻子迅速走远了。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它耷拉着脑袋,眼神里有些害怕。应该感应多了熟悉的陌生人类似的情绪变化,所以后来,一看到有孩子经过,就会主动避开。慢慢地,它干脆不愿意下楼散步了。
它对气味是很敏感的。尽管对于它们来说,内心更认可在野外厮混打架所导致的、浑身臭烘烘的气味,认为那才是最正常的,但是,因为长期的陪伴,它们能分辨得出人类对于气味的喜恶,似乎也理解了人类的标准,尽量迎合着。
所以,我觉得它是因自身不可消除的异味,而滋生了自卑,并因此而有点厌世的情绪,再加上无可避免的疼痛,又吠不出声来,无法表达,从眼神上显示,它又是绝望的。
我和妻子都有点手足无措,只能加以更精细的照顾与更多的陪伴,安慰它的同时自我安慰。我几乎一刻也不想离开它,只是,它的无法发声让我最为伤心,我再也不能从那些熟悉的吠声中辨认它的情绪,再也不能趴在地上与它对吠着玩。我们失去了交流的基础,唯有彼此的眼神。
所以,我会长时间地盯着它的眼睛,透过眼中那些白雾般的迷障,试图重新理解它,解读它的痛苦,跟它对话。如果可以,我还想与它一起回忆往事,聊聊它闯过的祸,捣过的乱,为它写一本属于它的《追忆似水年华》。
不过时间一久,我总觉得那眼眸里有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既古老又年轻,正想从它的身体疲惫的羁縻中释放出来。
想起它小时候也喜欢直视我们的眼睛。
它小时候很馋,看见我们吃任何东西,都会流口水,也想吃。但它要吃的方式很特别,它并不直接扒上身来,而是走到一个能抬头看见你脸部的地方,汪汪叫两声后,直视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如果你转过脸,或者用手侧挡着眼睛,它就换个位置,冲着你吠几声,又直直地盯着你的眼睛,摇着半截尾巴,一声不吭。一副天真无邪又无辜的样子。
然后,你就屈服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即使屈服于它眼神中的绝望,但也没有一种超能力去解放它。
我咨询了很多人,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但没有答案。我们想过免除它的痛苦,但又无能为力,不得不自我安慰地想,或许对它的一生来说,痛苦本身也是有意义的,是存在感的一种极限体验。而且,动物的耐受能力比人类要强大得多,或许,我们要向它们学习如何消化痛苦,而不是把痛苦当成一种殉道方式。
有一天,在一个咖啡馆,遇见了一位在农大读研究生的咖啡师,她读的正是畜牧专业,略懂医学,说自己了解动物。我就诚心向她请教,这种情况,人类该怎么办。
她一边做咖啡一边思考了很久,最后吱吱唔唔对我说,他们的专业是要去情感化的,不能有凌驾于人类的情感存在。她说我这问题其实是个信仰问题,她回答不了,只能表示同情。
过了一段时间,一位旧日的老同事从外地来,约我见面。我们差不多七年没见了。
他是一位精修的佛教徒,学问也好,而且是非常信赖的朋友。七年前,为了助力度劫,他只身去了冈仁波齐转山,我很感激他,因为后来,我也去过冈仁波齐转山,五十公里,五千米上下海拔,走了十七个小时,知道那份艰辛。
久别重逢自然高兴。可能是他见我面有愁色,便委婉地关心,我便把忧愁的源头说给他听,顺便像老朋友一样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
苦是人类的本质,或许也是宇宙现象,但佛教如何看待非人类之苦?如何才能协助解脱?
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求得形而上意义上的答案,只是想跟人谈谈,聊以自慰。朋友明白这一点,只是说在灵魂轮回不灭的宗教意义上,一切都是平等的、流动的,当然也包括苦。
然后非常自然地,把话题转向了关于诗歌的讨论。他大概想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在精神上休息一下。
我可能钻进了一个意识的牛角尖里。
在我的潜意识里,总有一种对它的亏欠感,当然,也是一种感激。
它刚来家里不久,我就发现,作为女生的它,对女主人更亲近一点,而一般来说,应该是相反的。
后来重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发现主人公托马斯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卡列宁似乎铁了心地跟缺爱的特蕾莎亲。但托马斯并不埋怨,反而心怀感激之情,经常摸着卡列宁的头对它说:
“你做得对,我期待你的正是这一点。那事我一个人做不到,你得帮我。”
我是在铁窗下重读这本书的,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想从米兰·昆德拉的叙事节奏中找到巴赫的遗风。
之后正好收到了妻子的信,信中说,在我生日那天,她照例买了一个蛋糕放在家里茶几上,然后临时有事出门了,回来后找来找去,都没有蛋糕的影子,不翼而飞了。开始她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最后发现,原来是它,把蛋糕一点不剩地吃完啦,而且把纸盒叼去了厨房。
读完信我很开心,默默地说:“你做得对。这事儿,我现在一个人也做不到,你帮了我大忙。”
在我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它某种程度上充当了爱的替代者的角色,就像卡列宁一样。
算起来,我跟它有过两次久别重逢。
一次是多年前,妻子有个闺蜜陷入了别恋,搬去了云南。妻子去看望她,开了两天的车,还带上了它。
为了缓解她的思友之情,也为了有个陪伴,妻子离开时,把它留在了那里。它在那儿很开心,每当想念它时,我们就会开玩笑地说,说不准它也找到男朋友了呢。妻子的闺蜜对它很好,但也据说,一旦有同类亲近它,她就会预防性地把它抱起来,她十分紧张于女性的脆弱。
彩云易散琉璃碎。两年后,那份恋情瓦解了,它也先被单独托运回来了。当我去机场北路货运中心找到它时,它正在专用的托运箱里不停地尖叫,可能在高空的有氧舱里被吓坏了。
但它一下子认出了我,呜呜两声就安静了下来,好像过去的时光与飞机上的惊恐,只是一个梦。
还有一次,我们被迫分别了四年,因为我失去了自由。第一年,妻子去上海为我的事情奔波,把它交给了来家里做卫生的小邹,小邹也是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人,呵护倍至。第二年开始,交给了外公外婆,第四年,又交给了石榴。
四年后,在重获自由后回家的路上,我还一直在想,经过了这么多人的轮流爱护,它会不会对我感觉陌生了呢,它会认出我吗,我该怎样向它解释这四年的不告而别呢。
事实上,我进到楼下小区花园时,看见家人正带着它在蹓跶,它羡慕地望着儿童游乐区的小朋友,可能被泛起欢乐的尖叫声感染着。我一喊它的名字,它转过身,马上扑了上来,没有一丝的犹豫与怀疑。
想起伟大的荷马在《奥德赛》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它叫阿尔戈斯,它的主人是国王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参加了特洛伊战争,由于命运的捉弄,去程与返程,一共用了二十年,历尽磨难。
除了家人,王国里的其他人都坚信他已经死了。为了消灭王国内的争权者,奥德修斯乔装打扮、改姓易名回到故乡伊萨卡,果然,没有人认出他,除了阿尔戈斯。
阿尔戈斯已经很老了,只剩一口气,但是它还是毫不迟疑地认出了主人,并从老地方站起来,摇着尾巴。
然而,为了避免自己乔装的身份被识破,奥德修斯不得不装作不认识它,擦着眼泪拒绝了它的欢迎。
阿尔戈斯伤心地倒在地上,死去了。那一刻,或许还带着一丝满足。
它们就是这样,光明正大地爱着自己的主人,而且,爱憎分明,从不会像人类一样,爱恨交加。
自从把它接回家里,我决定用自己的大部分时间来照顾它。
相处越紧密,越觉得之前的十多年里,自己对它有太多的疏忽,并因此而汗颜。也因此更加明白,亲人朋友们对它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纯爱之可贵。
眼见它越来越瘦,胃口越来越差,我开始一天两顿帮它煮吃的。都是它以前喜欢的食物,然后又切成很小的小块,无需咀嚼即可吞咽,其实它有半边的牙齿可以咀嚼,但总会带来疼痛。它吃得很慢,前两周吃得不少,看得出来,它也想尽量地吃多一点。
一个月后,它吃完后又吐出来。慢慢地,吃得越来越少,但它还是会在食物面前停留很久,仿佛在做无可奈何的沉思。
自从不再下楼后,它开始在房子里走路绕圈,但眼见着步伐越来越不稳,它就只愿意在阳台上待着,阳台上可以听见楼下树林起伏的鸟鸣。
我在家里阳台上放了两个垫子,一个是早上晒太阳的,另一个是下午晒太阳的,它自己会选择。慢慢地,它晒太阳的时间越来越多。而我就陪在旁边,阅读古罗马思想家卢克莱修《物性论》,学习如何用诗性的光辉去照亮哲学的晦暗不明。
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继承并定义了“偏斜”这个词,他认为,世上最小的事物是原子,而原子的偏斜创造了宇宙,也产生了自由意志。
“……为了不让心灵
在任何事上都向内在的必然性称臣
仿佛被征服,被迫忍受它的统治
原子会在不确实的时间、不确定的地点
发生运动的微小偏斜,作为补救”
越微小的事物,相互关系总是越微妙的。我想补偿自己曾经不在身边的遗憾,但有时也觉得力不从心。我知道妻子与它在情感上联系更紧密,也更敏感,所以我尽量地让妻子离它远一点,时刻提防着她情感上的崩溃。
所以,我在照顾它,其实也在照顾妻子那隐形的脆弱。好在那段时间,繁忙的工作让她分了心。但她仍然坚持,如果较早回家的话,就会由她给它清理伤口、洗澡喂药。
她会一丝不苟地把它的毛发吹干,喷上她自己的玫瑰纯露。然后陪它玩一会儿,就像它小时候那样,但现在的它,站也站不起来,只是躺着默默看她,眼中含着无限的怜悯。
它可能也有预感,它曾经给予无限爱护的主人,为什么这么伤心,却又强作微笑地看着它。
妻子的偶像是特蕾莎修女,很早的时候,她就想做临终关怀的志愿者,为此,她还几次去到台东的圣母医院安宁病房观摹学习。有一次为了说服我,还把我带去了,参加了安宁病房的一次聚会,很多老人家都是躺在床上被推进派对现场的,他们对待死亡的态度让我深受感动。
但我当时仍然劝阻她,对她说,我觉得她还没有准备充分,这样的工作不仅需要爱心,还需要强大的精神防御能力,来抵抗源源不断的内外交集的负面能量,否则很容易因反噬受到伤害。
“那么,怎样才能强大呢?”
是啊,怎样才能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呢?充分的爱,也并不足够吗。再加上天赋、磨难与自律?什么时候,才算准备完毕呢?
或许,现在就是一堂必修课。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我们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但它还是到来了。
这一天早上,妻子出门办事了,中午时,来了一个修锁匠正在给家里大门换锁。
本来是一把的意大利产的铜锁,古典的繁琐风格,我挺喜欢的,但妻子执意要换一把人脸识别的电子锁,她说喜欢一回到家、门就自动打开的感觉。
“家,要有点魔术。”她说。
因为拆锁装锁,家里大门不停地开开合合。每次有开门的声音,它就会使尽所有的力气,用前腿撑起前半个身子,转动着脑袋左右观察,这个动作它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看上去非常焦虑,又满怀期待。
我知道它在等待女主人回家,等待那个精心照顾了它一辈子的家人,或许,还抱着一丝期待,等待这几年对它满怀爱心无微不至的姐姐。
或许,它的回忆里还有很多人。它需要一次告别。
下午,门锁终于换好了,如果有人站在门口,锁会说:“请验证人脸。”
家里安静了很多,它也不再左顾右朌。不过,当下一次门锁声还没响起的时候,它已经使尽所有的力量撑起了身体,浑身颤抖着,它听到了妻子走出电梯的声音了。果然没错。
我开门,跟她摇了摇头。妻子没来得及录制自动门锁上的人脸信息,冲进来就抱起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它也仍然在流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之前的焦虑了。
过了一会儿,它已经不流泪了,但嘴巴张得很大,气息微弱,我让妻子把它放回窝里侧躺着。它呼吸非常困难,我们用手掌安抚它,跟它说话。
“谢谢,陪伴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会永远记得,我们是一家人。”我的眼泪也涮涮地流下来了,根本止不住。
刚开始时它还勉强晃动那半截尾巴回应着,忽然,它浑身绷紧,仿佛在用仅剩的力量在对抗什么,或者迎接什么,慢慢就不动了。
然后,从它半截尾巴下滚出了一粒屎,干硬如石,圆中带扁,形状像微缩的地球。它的体内不再留有这世的痕迹,这是它最后一粒屎,可能也是它对于这一生的最后意见。
我跟它最后对望了一下,然后用手掌合上了它半睁着的眼睛,好像那只手,并不来自我,而是来自它自己,盖上的不是它的眼睛,而是灵魂逃逸的出口。那灵魂已经自由离去,古老而又永远年轻。
再晚一点,妻子打电话给最爱它的石榴,石榴说,当天凌晨她梦见它了,在一团朦胧的金色亮光里,它仰着头看着她,好像是告别。后来她还说,希望它未来能投胎成为她的孩子。
我们把它放进一个以前装佛像留下的木盒子里,第二天一早,带去了一个海岛上。
岛上有一个马场,是花样骑术训练基地,马场边围着一块草地,是马儿散步与吃草的地方,我们就把它深深地埋在草地下。几个月前,有一匹蓝皮肤的速度赛马死后也埋在了那里,正好可以相互陪伴。草地的西边是防风林,东边和北边种着火焰木与黄花铃树,春天时会开出大片红色与黄色的花,边上还有一片开阔的水塘,正要种上莲花。
附近生活着一只孔雀,在一个农庄的大笼子里。还生活着一群黑白相间的奇怪的羊,一大群来去无踪的白鹭,以及一只叫旺财的土犬。
我经常想起它。想到的场景是,它正骑在一匹赛马背上,在海边飞驰;或者是,它正在与一匹蓝色的骏马比赛,那匹快马为了照顾它的速度,四条腿迈起了盛装舞步,还不时回头等它,而天上总是飞着一只舞姿凌乱的孔雀。
它们赋予生命以超越自身的意义。
我还会想起,十六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正坐在家里靠江的阳台上看书,听见妻子刚进家门,正在放东西。
忽然几声汪汪让我转过身,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向我奔来,跌跌撞撞,看上去非常朦胧,它以对跨物种的陌生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姿态,扑进了我怀里。
那是一只雪纳瑞,摇着剩下的一小截尾巴,出生时就被用皮筋㧽住的方法截断了大半截。按照雪纳瑞标准的模板,它的耳朵也需手术修剪,但我们一直不忍心去改变。就这样,它一只耳朵竖着,另一只耳朵在一次意外的小手术后一直半耷拉着,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只兔子,独树一帜。
妻子想要一只雪纳瑞,但怕我拒绝,所以直接从朋友家出生不久的一群中抱回了一只。但从第一个拥抱起,我就接受了它。
妻子说,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我在《丁丁历险记》中看到过雪纳瑞,知道它们以聪明勇敢著称。于是说:
“叫苏格拉底怎么样?”那几天,正好在读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过,这种动物才是真正的哲学家。色诺芬也有一只心爱的猎犬,叫动力,还专门写了书。古希腊人认为,它们的名字反映了主人的心理状态。
那时又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特蕾莎命名了卡列宁,名字来自于《安娜·卡列尼娜》,但托马斯本来想叫它托尔斯泰。都是人名,但有着微妙的不同。
“要不,叫托尔斯泰?”我又改口。
“啊,为什么呢?”妻子有点不解。
“因为我希望它智慧又善良啊。”
“哦不,它是女的。”她提醒我,然后撇了一下嘴,“反正,我觉得不太好,太严肃了,我不喜欢。”
她又朝着它发了一小会儿呆,然后说:
“要不,叫毛球吧。”
“毛球?”
“一团毛绒绒的球,也是羽毛球的那个毛球。多可爱,多好玩啊,哈哈。”她笑起来。
“为什么?”我有点疑惑,但第一直觉也认为毛球这名字更好。
“因为可爱比智慧更稀缺。爱,是相互的。”
沈颢,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