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朋友之托,送这两本书给坂本先生。我正受困于东京,他刚从美国归来,只做短暂停留。一年前,我们在纽约一晤。他用铁棒敲击街旁的垃圾桶,采集哈得孙河河水的声音,在半地下工作室回忆初听德彪西,这皆令人触动。但在论及夏目漱石、丸山真男时,他眼中闪现的光彩,令人印象尤深。
对我而言,坂本先生是谜一样的人物。是的,他是个天才音乐家,他创作的电子音乐、电影配乐早享誉世界。他同时又是观念的试验者、走上街头的抗议者。在过早开启的多姿多彩的人生中,他创造潮流,却游移在外;他介入时代,又有种超然姿态;他想象未来,并追寻过往。其俊美外形为此增添了新维度,似乎他天生适合作为精神象征,而非具体个人存在。偶尔,我觉他像是托尔金笔下的精灵国使者,无所不能又富于同情心,非凡却值得信赖。当他逐渐年老,头发银白,脸颊日渐消瘦,不停与癌症搏斗,一种新的智慧与镇定则随之而来。
我自卑于自己的耳朵,对于旋律、声音缺乏敏锐,觉得难以真正进入坂本先生的内心。或许,我也对他身上日渐散发出的禅宗式魅力稍感怀疑:真的存在一种如此简练的智慧吗?在这个人类日渐受困的世界,存在着这样一种轻盈吗?手上这两本书似又增加了这怀疑,老子的五千言,八大山人的挥毫,能在这个焦灼的时刻,提供怎样的帮助?
倘早读到这本《阅读不息》,这些疑虑或早散去,与坂本先生的交流,必更为流畅、延展。他说,他喜欢直截了当的语句,远胜繁复、缜密的逻辑推断,老子想必可以轻易击中他的心;他说,八大山人吸引他,是因其画作中大胆的留白与空间,“不是填满留白,而是充分地利用空间,抑或是间隙与沉默”。
在这本阅读笔记中,音乐人的身份暂时退隐,坂本先生以一位求索者的面貌示人。他回忆法国新浪潮电影对他的影响,说大岛渚与其他电影导演不同,他不是画家,而是思想者,而侯孝贤对于台湾之影响,与夏目漱石不无相似。他说起漱石的小说中的梦幻感,“刹那为百年,百年亦为瞬间。梦没有线性时间结构,所有的事物都凝聚在了一起”。他着迷于生物学家的视角,“生命并非一个封闭的个体,而是始终在其内外部进行着流动的物质交换,并且还保持着一致性”。他被旅日学者费诺罗萨触动,后者发现“欧洲的语言失去了与自然之间原有的生动联系……在中国古代人创造的汉字中,这种联系仍然存在:与字母不同,汉字本身就包含了动态且富有诗意的绘画属性”。他也在哲学家九鬼周造身上发现东西方之冲突与共融,“他在贪婪地吸收当时最新的文化的同时,可能也对西方事物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这也许使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日本式的感性、文化和世界观”。在历史学家上田正昭的书中,他感到日本自以为是的优越感的可笑,“日本一直在朝鲜半岛、中国、俄罗斯的强烈影响下存在”。他甚至在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的书中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在人类的发明中,国家是最糟糕的一项发明,而人类最早的环境破坏行为就是进行覆盖广阔土地面积的单一作物种植。国家掠夺了人民通过莫大的劳动创造出来的财富”……
不过,音乐人的敏锐从未消失。聆听声音是坂本先生通向世界的捷径,声音亦是一种隐喻。他鼓励人人“倾听风的声音、星星的声音、宇宙的声音,还有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奥野健男的文艺评论中,他留意到边缘声音之重要,太宰治来自津轻的感受,反创造出普遍的现代性;而约翰·凯奇的试验让他觉得,一切事物都寄宿着固有的精神,音乐意味着组织声音,人生常意味着聆听事物的声音。
这多样的兴趣背后,一条线索不断绷紧。或因死亡阴影的迫近,或来自病毒的压迫,以及常年思索,坂本先生对于时间产生了特别的执着。从物理学家到哲学家的眼中,他试图确认时间的非线性,它像是无边无际、不断蔓延的网络,昨日、今日与明日,总同时涌来。他焦虑于时间消逝,它像是被偷走了,而自己总处在过度的好奇心与有限时间的紧张中。
或正是这种紧张塑造了坂本先生。出生于战后日本的他,始终对个人自由有着过人的敏感,对于体制的力量,心怀警惕。所有时代、不同地域、多样的价值,都是对单一思想的解毒剂。这不变的问题意识与不断扩展的兴趣,构成了这本迷人的小书。它通往很多过去,也必将延向很多未来。
许知远,1976年生,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