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为了生活必须要学习的,我明白这一点太晚。我被我的聪明耽误了。面向新生的征文比赛过后,辅导员到寝室找我,问,得奖的作品,你为什么又不发表了呢?我说他们删了太多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指的是团委。辅导员让我再考虑考虑。大约两个月以后,一位瘦弱的女同学,班级学习委员,找到我,说辅导员认为我很危险,一直让她“看着我点”,她看了,觉得我没问题,问题在他。
我们的辅导员是个好人,作为高年级博士生,他的学业非常繁重。在工作中,他行事公允,从不抱怨,勤勤恳恳。我们宿舍四个人都是应当重点关照的对象,因为我们不积极地上课、打扫卫生、参加社团和学生会、争取荣誉。我们甚至不参加六个人以上的集体活动。六个人是指我们四个,学习委员,和她的一位朋友。我们的一般生活、社交生活和学习生活都缺乏规划,非常混乱,这导致我们很容易屈服于诱惑、睡意、沮丧情绪或者无用的爱好。在当时的情境下,我有理由怀疑辅导员担心我们会成为激进分子,但他多虑了。
一种朴素、模糊的怀疑围绕着我,驱使我修了一些别的课程。其中一门课要求我采访,但我并不认识什么人,于是我与M结成了搭档。
M身上具有一种和谐的特质,她似乎是先做事,再给事情一个理由。她对我说(尽管是我先找上她的),我是一个令人信赖的人。她需要一个可信的人帮她忙,我肯定会感兴趣的。
她的恋人P刚从一次未成功的自杀行动中恢复过来,她想要与他沟通。对于自杀,我了解得不多,我在感受到五楼的高度时就放弃了。我的了解是感性而非理性的。她说,他住进过精神病院,很可怜,你也知道学校是怎么对出了毛病的学生的。我说,我大概能想象。她说,你应该去采访采访他。于是她带着我和他在一间书店里见面了。
我们两个并排骑车到学校西北侧的这间僻静的书店兼餐厅,一路上我们和许多车流汇合,又分开。我听见树叶在风中振动发出的“簌簌”的响声,听见自行车皮带和齿轮摩擦发出的“吱吱”的响声,它们与我的思维相互独立地产生,传播,逸散。一种感觉在我们骑到游客区与学生区之间,一处格外寂静的转角时产生,我感到我的思维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久,超越生物所熟知的冷暖变化,与树的记忆相当,而此刻偶然寄宿在我的身体上。就好像一条生活在深海的鱼,或者出生在地下的鼹鼠,突然意识到自己关于地表和地底之间相对位置的知识出现了根本性的谬误。从这种感受出发,我试图把握在物质中残存的历史气息,可我的历史知识实在是太过匮乏,一闪念之间,这种感觉(一种欣慰感)就溜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对P说,我们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学校是怎么对待精神上遇到困难的学生的调查报道,我们很重视事实,也很重视您的隐私,所以我们聊天的内容需要用我的手机录音,您介意吗。
介意,P说。我又问了一遍,P说,不要录音。我看向M,她正在看一本红黄色封皮的书。我把手机收了起来。P长得非常健壮,穿着一件很旧的银色毛衣,眼睛垂着,目光向下。
P解释说他身上的压力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和“第二”,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具体内容,圈画了两个小标题:“经济”,和“学业”。他的讲述指向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我试图打断,但他没有理会。在那之后,他又补充了“还有”,还有,他说,他在各种方面上,由于某些机会,突然开了眼界,这导致他对未来没有信心。他提了一个我没有听过的人名。他说:“我有两个公众号,你知道吗?”我说我只知道一个做性教育的号。他说还有一个,是评论时事的,已经被关掉了。剩下的这个号也经常被删帖,有的时候发出去了,别人却看不见,可能是被盯上了。
M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我向他鼓励性地点点头,没有回复他。我心里在想:他是个精神病人。我也想:他在跟自己说话。我也跟自己说话,不过我分得清向内和向外,两种不同的语法。
我问他精神病院的事,他说:“我在那里体验到了加强版的《1984》。”屋里陷入了沉默,他的胸口奋力起伏着,M还在看那本红黄色封皮的书。我突然明白M在报复他。我感到厌烦。
我问他和M是怎么认识的,M像是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抬起头朝他笑笑,之后他终于愿意讲一些细节:父亲打母亲,三轮车出车祸,拘束衣,半夜踢正步。他说他受到同病室大学生的启发阅读了《金赛报告》。他受益良多。眼下他最重要的事业是使用翻译材料弥补我国青年性教育工作的空白。
我们离开书店,M说她还有课,先骑车走了。我正要上车,P突然拉住我说:“我一直以为我有问题。”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不要责怪自己,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P说:“我之前那次自杀就是。”“就是什么?”“我觉得我早泄。”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说:“不要告诉M。”骑车离开的路上我感到很困惑。当晚,凌晨三点,我注意到他的公众号发表了一篇标题是“怎么‘口’能让男人更爽?”的文章,起床后,文章已经被平台删除。
那天之后,有一小段时间,我格外注意与人类交媾问题有关的叙述,其并非意识到有必要提前了解这种人类生活的一般组成部分,而是对在P的行为中展示出的那种显著的心口不一感到十分恐慌。P不是一个聪明人,至少我认为他没有我聪明,他的分析与归纳不可靠,而且他不知道关于“早泄”的最简单的知识。但他尽了全力,却仍然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得笨拙、粗俗、难堪,这说明可能是方法,而非能力上的缺陷导致了他的失败。
一个相近的周一,室友跟我们分享杰哥,他的初中同学,周末带他嫖娼的事情。他们原本是去足浴店捏脚的,但杰哥一进门就问,有特殊服务吗?
老板似乎觉得很尴尬,说没有适合他们的。杰哥说,什么都行。他们选择分别与一位女士发生一种间接的关系,但两位女士在过程中似乎觉得麻烦,自作主张换成了一种更直接的形式。他们要求采取恰当的防护措施,而对方没有理会。过后他们马上去医院进行了体检。
室友高兴地说,在医院,一个什么地方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这类场所都是受到监管的,员工会进行定期体检。他说,这是传染病控制工作中的一环。我在心里感慨社会运行逻辑的精妙,就像是有个人赶在我们前面把一切可能遇上的事情都想好了似的。另一个室友问:“杰哥现在干啥呢?”他说:“在一家自助餐厅切三文鱼。他说,切一盘他就吃一条。”我说:“真是个好工作。”
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另外的事情,但我记不清了。似乎总有人在生气。我认真观察我们班上的每一位女同学,她们脸上反映出笼统的、相似的厌恶。也许她们人数太少了,这种相似性是偶然的;也许她们正在厌恶男同学们的粗暴和懦弱;也许她们正在厌恶自己。我总能闻到一股人的臭味,也许正是我自己发出来的。我快把我的笔记本写满了,但里面没有记载可以还原成事实的内容。
几周之后,P给我发消息要再聊聊。跟他约定好时间,我又去找M,说想和她谈一谈。我告诉她,我希望(像课上讲的那样)获取多角度的信息来接近真实。我们在宿舍区一间半地下的西餐厅见面,这里卖一些预包装的薯条、披萨和重组牛排。晚间营业之前,餐厅不开灯,石砖地面的反光蓝莹莹的,对我而言,这或许表示出一种另类的浪漫气氛:在我当时最喜欢读的以流亡者和无国籍人士为主角的小说里,人们在暴风雪中、雾气蒸腾的河流上、帮派运营的饭馆里突然失去彼此。随后生活消失了,一种启示、一种命运取而代之。
M说她上晚课之前只有四十分钟时间。她戴着一只红色或者紫色的帽子,在此刻显得黑魆魆的。她的面容笼罩着一层忧愁。我知道,我把对于自己的想象投影到了她面容的暗处,但我一时间区分不开。于是我先假设,她没有写完晚上那堂课的作业,或者晚课的老师会随机提问,然后我说,在那天采访结束你去上课之后,P跟我说,或者说是我觉得,他似乎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担心你们两个在性生活方面不是很和谐。
M说:“你要采访我吗?”我说我不是作为采访的人说这话的,我作为采访的人,不应该透露P单独跟我说了什么,我是作为你们俩的朋友说这话的。M说她没有那种感觉。
我感到有两股情感冒出来,一股在牙龈的右下方,使我的臼齿发酸,一股在后脑中央,催动整个餐厅旋转。我想,世界上所有人,对所有事,都在说谎,又想,前一种想法一直就是我面对世界的根本信条,接着意识到,我从来不按照根本信条行动。我假设,P与M之间产生了误解,P认为应该命名为“早泄”的现象,M认为并非那样,所以我问:“那你觉得其实还可以算是和谐的。”M困惑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我猜是我提问的方式出了毛病。我陷得太深了。我看着M,她所具有的那种和谐感又出现在我眼前,她不仅懂得穿衣搭配的一般道理(我们这所学校里绝大多数人都不懂),而且她服装与肢体的协调运动构成了她所过的那种生活的一个活广告(她所过的那种生活,如果用语言大略地描述,是随心所欲又随遇而安的)。这些事实暗示我,在M心中,有一个关于生活的一般答案。
我说:“那接下来这个问题,或许涉及到一些隐私,如果觉得不适您不必回答:你们是何时、何地、为什么第一次……”我中断在这里,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M说:“第一次什么?”
我说:“就是……第一次。”
M说:“这确实太隐私了。”她的态度主要是恐慌而非愤怒,或许还有点不耐烦。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冒犯的事情,进而意识到,我对M的印象也早就偏离了事实。我向她道歉,表示耽误了她的时间,然后(相隔着一段远超必要的距离)护送她回到了地表。
之后我见到了P。P向我坦白了他寻短见的第二个重要理由:他想办一张信用卡,出国留学用,银行告诉他,需要直系亲属的银行卡,而他的直系亲属没有银行卡。P说他吸引到M是因为他们在她军训的地方旁边打球,当时他穿了一件很显身材的毛衣,那是他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但腋下已经破了洞,他与她出门,夏天也穿那件衣服,但她一点都没察觉。他怀疑她移情别恋了。
我未能独立验证以上说法。
之后我见到了P的辅导员,他的气质与我的辅导员相似:瘦削、专注。我很快就确认了他们几乎是同一类人。他说:“你的报道会是客观的,对吧?
我早就听说你过来了,我知道M是他的女朋友,你是新闻系的。
你不是新闻系的?哦你跟她上一门课。我没有阻拦你,因为我相信校友的人品,但我觉得很多事情我要出面跟你说清楚,学校和院系在这个过程中是做了很多工作的……
P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很多事情他的认识不一定客观。包括你看他做那个公众号,都是一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我们也不方便跟他说。现在你去跟他讨论那些东西,很可能会刺激到他,所以整个事件的过程我需要跟你确认一遍……
P的状况,他自己有很大责任,以他们家的家庭情况,他居然还想要谈恋爱,他为什么不为父母考虑一下呢?
他还想去留学,他跟你说过吗?我们都劝过他,在经济上,我们也尽力进行了帮助……
当然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讲清楚背景情况,你不要写出来,你要照顾P的自尊心……
你看M那个样子也能看出来,她就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她不知道跟他谈恋爱是在害他,但我也不太好跟她说什么,她不是我们系的,我管不了。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个报道?这个报道不是好的报道,它没有意义,而且你很容易写得不客观、不真实。如果你想要报道的话我现在在参加一个咨询委员会的活动,这个是学校组织的,跟我们课改的一个大方向有关……”
我答应他到咨询委员会的会场去看看。
我再和M聊天是很多个月以后了,应学校要求,我们在操场上跑圈。我说,很久没见到你了。
她说她打游戏认识了一个男朋友,现在跟他在外面住。
我问,怎么决定跟他一起住的呢?
她说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生活方式也很有趣。我问是怎么个有趣法。
她说,就拿工作举例子吧,他借钱给别人,你知道法律不允许特别高的利息对吧?他就跟人签借条,比如说借一千块,没有利息,一个月后还,然后给对方七百元现金,这样他就规避了违法的可能性了。
再后来我们的联系就更少了。
我和咨询委员会的骨干取得了联系,他们向我展示了一套资料:抽样调查,形成提案,深度访谈,撰写报告,校长闭门会。还有他们和校长的合影,校长笑着,委员会的主席笑着,其余人表情严肃,站得笔直。我读过之后在我那印着校徽的黑色革制笔记本里写了满满四页纸的问题,页头用满大的字写着:“XX(校名)的分层是必然的吗?”我被一种过度的激情充溢着,几乎要坍缩成悲伤了。
咨询委员会开会的那天清晨,正赶上我们系运动会开幕式的排练,清早我们站在操场北侧的马路上等待领导。集合时间半个小时后,学生会的人和辅导员来了,组织排队,不准乱讲话。但马路太窄,无论怎样组织,都会把路堵住,他们只能对所有来往的自行车和汽车单独放行。常来我们宿舍看球的一位同学走过来,朝干部们骂了一句。我说:“他们也不把学生当人。”一位室友说:“学生当家作主,弄死他们。”常来看球的说:“当家作主?你知道关塔那摩吗?”我当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们都不说话了。
假期去嫖娼的那位室友说:“看三班那个打班牌的。”
我们伸着脖子找,那位女同学穿着深色厚连裤袜。
他说:“穿着黑丝呢。”
一位室友说:“没意思。没有肉。”
我们班打班牌的是那位学习委员的朋友,他朝她说:“看那大腿。多健壮。”
她看起来很烦躁,天气很冷,而她的着装要求中包含裙子。学习委员找来了一件外套裹在她腿上。
场面越来越混乱,有人溜走了,辅导员要求各班班长点名。点名声淹没在它激起的嘈杂中。一个学生会干部拽住一个往外跑的学生,对方指着胸口说自己把绶带忘在寝室里了,干部把他放走的时候四周涌起了起哄声。另一个学生会干部从远处跑来,拎着一兜喇叭,拉了一圈人商量了几句,他们开始喊,领导来了,快站好,彩排马上开始。
人群安静下来了,但彩排没有开始。我们四个茫然地站在队伍里,到处张望,看到更多茫然的头脑。点评女同学的热情和性别一起消失了,所有的嘴唇就跟我们自己的嘴唇一样干瘪,我张张口,感到全部的词语也堆砌不出一句话来。
初子靖,27岁,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