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这样写诗|沈颢

文化   2024-12-04 09:0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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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起诗歌,很多人认为它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继而认为,写诗的行为带有某种程度的超验性,所以,写诗的人是神圣的。


这里,写诗的人指的并不是特定的诗人,或以写诗为志业的人,也可以是任何进入超验表达的人。


不过,这种神圣感,对某类人来说是渴慕的对象,但对另一类人来说,可能是嘲笑的箭靶。


当我失去自由,进入高墙之内,这类人与另一类人,都是我自己。一方面,我急切地想用写诗这样的行为,让自己的意识超越周围的铁窗,身心的痛苦应该凝炼精神上的意义,像一只放逐窗外的风筝,寻找它的救赎者。就像《杜依诺哀歌》说的,“如果我哭喊,各级天使中间/有谁听得见我?”写诗就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哭喊,是精神上的求助。


另一方面,我会鄙视自己,高墙之内没有诗,写诗是不仅是对残酷现实的背叛,也是精神上的游离,对自我的不忠。“每个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啊,/我仍然向你歌唱,几乎致命的灵魂之鸟,/并对你有所了解。”


这是一种精神上雌雄同体的感觉。他们相互纠缠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说,随它而去吧,让意识与肉身各自遵循本意,只要带来对痛苦的抽离。


于是,逃离了悖论,克服了精神上的羞耻感,不再为写诗的欲望而惶恐不安。在那儿度日如年,让自己沉浸写诗的状态,或许可以带来崭新的心流,扭曲时间的流速,让它飞逝得快一点,也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微弱的润滑。


但是,怎么写呢?习惯了在自由的状态下写作,身心是一种真实的解放,表达也必然随心所欲。一旦失去了自由的前提,在拥挤的监室内,一举一动都要遵守规范,铁窗的束缚,未来命运的不确定,这些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在某个难得安静的午睡时间,别人挤在地上睡觉,我坐着值班观察,这时真的想要写点什么时,突然发现自己表达的能力急剧下降。


想出来的句子,在节奏上都是断断续续的,更让我惊诧的是,自己似乎失去了修辞的能力。


这两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最后弄明白,节奏上的失衡,是因为内心的恐惧,要想重新找回语言节奏,必须先缓解恐惧,找到心理上的平衡。于是,至少在写诗之前,我先用冥想的方式使自己短暂地处于内心平静的状态,这是妻子教我瑜伽时学会的方法。


有一次,我偶然读到了苏东坡在狱中写的诗,非常惊讶于他的自制能力,语言节奏纹丝不乱。一方面得益于七律本身的规则,与他长期的训练有关,另一方面,或许与他的心性有关,这使我琢磨了很久,很大程度上,这出自天份。


而在修辞方面,我也弄明白了,并不是失去了这种能力,而是在潜意识的层面上拒绝了修辞,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本能地认为任何修辞都是对自我的赤裸裸的伤害。甚至,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到想像力的范畴内,就觉得是一种罪过;象征、意象、比喻等等,都是不负责任的逃离,更不用说超现实之类的手法了。


让自己陷入了从未想像到的如此困境,从某种程度上,又加深了对自我的审判。这可能是外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


当然,虽远不如从前,但是写作惯性还在,我还是努力地写了一些诗,只是并不满意,在脑海中时不时地修改它们。直到有一天,在意象修辞上钻入了一个死胡同,我才恍然大悟:我最好忘记这些诗,重启自己的写作系统。


也就是说,要像一个初学者一样写诗。


自此以后,“像初学者一样写诗”某种意义上成了我的写作信条,直到现在,相信未来也是如此。我会乐于成为一个业余诗人,当然,它不是刻意地模仿,而是真诚地表达,哪怕看上去有些幼稚。


或许,我也是在那一刻开始重生的,我想。


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每逢午睡时间,我特别愿意代替别人值班,在匪夷所思的一片寂静中,它变成了我难得的写作时刻,当然,只能在大脑中写作,没有纸和笔。


一开始是冬季,我披着绿色军大衣,破旧的大衣之外套了无袖囚服,双脚冻得发麻。但慢慢地,春天来了,春意越来越浓,连空气都闻起来有点不一样了。



我从白米饭里

嚼出一丝甜味

是因为想起了你


白开水泡开菊花

喝着有山野的苦腥

是因为想起了你


剥开一个橙子

汁液飞进眼睛

我含着泪

是因为想起了你


星期天中午

别人都已沉睡

我独自坐着

在囚室中一动不动


晚春的风流过我的脸

带来阳光的辛辣

是因为想起了你


这一切

你一定也能感受到

谢谢你


这首诗后来收录在献给妻子的诗集《人间情书》中,作为第一首。


我把诗记在脑海里,律师来会见的时候,我就读给他听,他把它们写在会见记录里。我担心自己记不了多久,记不住那么多。


会见室在一楼的特定区域,我的每次会见差不多都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那儿有一扇铁窗,铁窗外紧邻着高墙,贴着高墙内侧,有一簇茂盛的夹竹桃,春天的时候会开出特别美的花,红白相间。


在夹竹桃下,有一只被特意饲养的孔雀,据说孔雀胆小,一听见动静就会拼命乱叫,用于警报。也有人说,孔雀能看见亡魂,可以辟邪。毕竟,在那儿度过生命最后时刻的人虽属少数,但据说有些亡魂无处可去,闹鬼的故事秘密流传。


每次背诗的时候,我都尽量压低了嗓子,害怕惊挠了那只孔雀或别的什么,如果它正好路过窗口,我会等着它。有时,我读了一半,它就尖叫起来,好像并不满意那些诗句,或者提出警告,有些不可见之物正追随诗歌而来。


难得的,有时它会突然开屏,那美丽而苍凉的羽毛让身陷苦难泥淖的人分外感动,忍不住落下眼泪。但感动中又含着万分委屈。


但我一直不敢写一首关于孔雀的诗。因为它也失去了自由。有时我觉得它的鸣叫与亡魂无关,是它自身的挽歌。


那时候特别害怕抒情,也不敢写下任何一句纯粹抒情的诗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等我重获自由,一定要过足写抒情诗的瘾,当然,还有山水诗。




*


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把所有的情绪都浓缩在略显单薄的叙事中,并指向微小之物。


有一阵子,同监的难友中有一位非洲加纳人,他是鼓手,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每天好几次祈祷,祈祷完毕后,又用很长时间唱赞美诗,节奏非常精准,并不因在牢宠之中而有丝毫走调,让我佩服。


刚开始,他还边唱边用双脚在原地上踩出节奏,并打出响指,但后来被叫停了。我问他唱什么,他一句一句地解释给我听,一共有七八首。


那个时候我正好在读福克纳的小说,发现这位加纳人唱的其中一首,就是小说的同名主题曲《去吧,摩西》,一首黑人灵歌,讲的是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故事。


“去吧,摩西,/在遥远的地方埃及,/告诉年迈的法老,/让我的人民离去。”在小说里,这是在一个不被允许的葬礼上唱的,地点是在美国南方的约克纳帕塔法,一个福克纳虚构的地区。


这首灵歌的旋律特别朴素,一学就会,节奏却很丰富,非常接近赞美诗,所以很容易上头。当他唱的时候,我们会跟着哼一下和声。不过,我们和声的时候,虽然半张着嘴巴,但口腔形状是不变的,尽量用口腔后端发音,这样,从监控器里是看不出我们是在和声的。


我当时的记录是这样的,在其中一段。



当有人讲完一个故事

我们哈哈大笑,好像

每个人是彼此的闪电


当有人掩面哭泣

我们保持沉默

就像乌云靠近雨云


当有人唱起赞美诗

我们低声和音

就像参加陌生人的葬礼


然后,我们打开铺卷

挤在地板上

把自己埋进梦里


其实,前两段是另外两个人物故事,这里就不细说了。


我很喜欢这位黑人小哥,跟他聊得也比较多。因为自己也学过一点点爵士鼓,我们有时会偷偷地用手指在地板上练习着玩,当然,基本上是向他学习。他还叫我默记了他的联系方法,邀请我以后去加纳找他,还告诉了具体的旅行线路,最后飞到哪个机场,到时,他会骑着一辆摩托车,沿着非洲西海岸的公路过来接我。


直到现在,每当想起他,我脑海中总会浮起这样一个场景:在大浪涛天的大西洋西非海岸,椰树高耸,在略显破旧的柏油公路上,开怀大笑的他,用一辆二手摩托车带着我,正在夕阳里飞驰,圆满的落日准时完成了一天的值守,马上就要坠入海平线深眠海底,而我们的脑海里响起了强烈的鼓声,以及高亢的吟唱:去吧,摩西。


仿佛这并不是一个有待完成的将来时的梦,而是一个早已结束的过去时的事实。


在当时那样的一个环境里,他帮我强化了一个概念:节奏。所有的表达都需要寻找最佳的节奏,无论音乐,还是文字语言。我想起了年轻时填写歌词时的感觉,节奏有时是抵抗无趣的最简单方式,一旦有了节奏,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么,汉语诗歌的节奏在哪儿呢。


 *


大概一年后,我知道了自己将要在高墙内停留的时期。一边忐忑地等待着将要转往的陌生环境,一边做起时间规划。


在写诗方面,是继续还是暂停呢。这个问题我考虑了挺长一段时间,但是当被转移到另一处高墙之内,发现在那儿居然可以随意使用笔和纸后时,这个问题就被抛到了脑后。那种感觉,就像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两件神奇的东西,有了它们,便可以容得下这世上的一切,它们是这世上最可信任的伙伴。


但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之后几年,生活在一个更大的群体之中,相互影响更甚,自由思考的时间可能会大大压缩,那么,怎样才能稳定地输出思考的内容呢?


必须要找到一种能适应环境的写作方法,尤其在写诗方面,它可能消耗的时间最多,但产出率最低,弄不好在那样的环境里一无所获。


等我真的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我发现能自由用于思考的时间比我预估的还要少得多。这是一个人群密度很大的空间,难得能有清静的时刻,严禁单独一个人呆在独立封闭的空间里。


在大概几个月的适应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诗歌时刻”。我每天清晨五点半准时醒来,坐起在铁床上,由于是上床,所以离天花板的灯光比较近。这灯由控制室管理,整夜开着,不曾熄灭。


五点半还属于强制性的睡眠时间,除了上厕所外不能走动。而坐在床上,只要不弄出声音来,这个行为是被允许的。我背对着铁门,门外有人巡逻,而我的右上方是一扇狭长的高窗。就这样,从五点半到六点半,在其它人醒来之前,有一个小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而这一个小时内,如果是夏日,窗外由漆黑一片逐渐亮起来,直到有一缕金色曙光射进来,通过墙壁的反射,可以到达我的床头。


如果是冬日,天亮得晚,鸟声有规律地轮流叫起来,但每次只有一只在叫,附近的树上可能有一群鸟,似乎是它们把我催醒。天色变化很慢,初时的天光是苍白色的,晨雾从窗外升起,有时慢慢探进窗口。


重获自由后,疫情期间的某个冬天的早晨,我在老家再次听到了类似的鸟声,似乎有一群鸟,在父母家附近的树上轮番歌唱。出于记忆带来的冲动,我下楼,去附近找了很久,甚至追到了周边的田野,才发现,并没有一群鸟在叫,只有一只乌鸫,它在不停地模仿别的鸟叫声。想必那几年,高窗外的鸟,也只有一只孤独的乌鸫吧,我被它成功地欺骗了。


 *


就在那一小时的“诗歌时刻”里,我既要冥想,又要阅读、思考,同时还要尽力写点什么。只有这几件事情全部做齐,我才觉得这一天的开始有了意义,现实再残酷,我也能平静应对。当然,我后来还找到了“家信时刻”,那是另一个故事。


为了提升效率,我得找到一个方法,即使缪斯不在那个时间段垂青我,我也能完成一次写作。但这种方法是什么呢?经过一段时间失败的尝试后,我开始特别认真地对待这件事。


我想起了七律,我最喜欢的古代诗歌节奏。


七律在唐诗时代最为辉煌。而唐诗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诗歌写作被列入了科举项目,也就意味着,要在限定的时间内写好一首诗。读书人前赴后继地涌入考场,写诗成了一场比赛,慢慢地,经验累积成了一些关于诗歌的共识。


七律就是当时的共识之一,八个句子,共五十六字,但内容的包容性极强,可以说无出其右,甚至能够比较复杂地叙事,从节奏感上来说,个人认为七律是传统诗歌的顶峰,后来的词牌胜出的是旋律。


但七律确实是有写作模式的,也可以说,从用时与用料上来说,它是性价比最强的一种写作策略。


当然,我不是要去写传统诗歌,我只是在想,是否可以把这种写作方法进行转化。是方法的转化,而不是内容上的转译。传统诗歌的语言基于古代书写系统的书面语,是相对封闭的,它与日常口语是割裂的。而当代的书写与日常口语是基本互通的,开放的,而且也是更自由的。


这种转化不是逻辑上的,更不是系统性的,否则我没有这个能力,而且此路不通,它只是一个写作者从个体的语言感受出发的一种尝试。而且,我也要防止因此而自我设限,给自己戴上了语言的枷锁。


永远像一个初学者一样写诗。经过一段时间摸索,我基本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三四三”的模型。每首诗三段,每段四句,每句三个词组或三个音段。整体上不超过一百四十四字,感觉表现力已经足够匹配七律的五十六字。


因为写的是自由体诗,所以没有传统诗歌中的语言约束机制。不过,这只是一个粗糙的模型,我其实也只是大致遵循,有时更像是基础模型的变体,因为并不想因此而失去了语言的流动性,损伤了最珍贵的语感。


因为不再需要考虑作品形式框架问题,就省去了不少时间。当然,也失去了因形式上的强烈可变性而激发出的更多的语言可塑性。不过,在高墙之内,在每日有限的“诗歌时刻”,这种方法恰如其分地解决了我的需要。


其实,除了我自己,别人并不能看出这个模型带来的语言痕迹,感觉就是一种常见的诗,没什么稀罕,但这也是我所期待的。比如:




冬夜晃着催眠的钟摆

意识如冰河上行走的猫

虚构的宁静,内在的紧张

让一根琴弦感到了疼痛


可是并没有悲伤的音色

空气寒冷紧凑,微微缩小

吠声渐远,在无风中碎裂

耳朵串起了遗漏的水滴


一切脆弱的都在重新冻结

你用鼻子顶住了整个世界

用眼睑温暖着瞳孔

双手摩擦,啊,毛茸茸的火焰


 *


在高墙生活的后期,我基本上都是在用这种方式写诗,习以为常,偶有例外,后来出版的《人间情书》收录了一部分。这本诗集,不仅是写给妻子的情书,也是写给世界的心灵辩护词。


等重获自由回到家后,我便放弃了这种方式,因为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失去自由的日子,而且它本来就是在那个阶段的一个解决方案,既然现在可以任意支配自己的时间,就无须一个固定的形式,从而束缚了自己。


我不再考虑产出效率,甚至,不再继续在固定的时间内写诗,因为我不再依靠写作而获得存在感。


失去了时间的束缚,我零零碎碎地写着,有时感觉语感也在发生变化,高墙时期那种因抵抗压力而应激生发的紧凑的节奏感,正在变得松弛,或者说,松懈。


再次回到初学者的状态,我想开始一种新的写作,探索一种在松弛的状态下自然产生的语感。当然,它不是之前的迭代,诗体的框架必须要被打破。


按照自己的人生清单,正好在那个时候我要去往缅甸,寻访乔治·奥威尔的足迹,他曾经被英帝国派驻,在缅甸各地做了四年狱警。当我思考这段旅途中每天的记录文体,顺水推舟,采用了一种无所拘束的诗体。



当迟到的火车路过

傍晚的永盛监狱

我打开地图

借用上帝视角俯瞰

高高的中央塔楼

仿佛,乔治·奥威尔

还在楼顶值守

他刚刚看完最后一抹晚霞

而月牙已磨亮了刃口

正等着收割他的心


我用这种方法,写了一本《浪子之心》,副题是“在寻找乔治·奥威尔的路上遇见佛陀”。


在去缅甸之前,我在青海,住在海拔接近五千米的班德湖边的一个集装箱里,写了一本《万水千山》,其中的诗体部分,用的也是这种写作手法。表面上看,它似乎卸去了所有的束缚。



凌晨五点

天空黑压压的

雨后的潮湿透不过气

在湖的西南

山顶上

唯有一颗木星闪亮

它如此之低

又亮得不可思议

仿佛有人

用整夜的时间

刚刚爬上山巅

然后点燃了它


*


但我还是有所犹豫,这种过度的自由并非长久之计。


从缅甸回到嘉兴老家,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那段时间还在沉浸式阅读陆游的诗,因为想从中找到他中晚年持续徒步的线路,但读着读着,他给了我一些启示。


陆游家族祖籍嘉兴,后越过钱塘江,移居现称为绍兴的山阴。陆游三十四岁出仕宦游,五十三岁回到临安府,两年后回归故里,自此之后基本上生活在山阴农村,直至八十六岁去世。


陆游一生写了9362首诗,而且都有完整记录,占了《全宋诗》的3.4%,其中大部分是在告老还乡之后写的。他早出晚归,仅凭脚力,在浙东乡村与山间巡回游荡,然后写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诗成了他生活惯性的一部分,创造力惊人。


且不论他早期的悲情以及中早期的激愤,他中晚期的这些诗作,看似平淡,但作为一副拼图,应有尽有,完美展示了南宋时期浙东乡村生活图景。


中晚期的陆游,仍然保有着迷人的精神世界。兜兜转转才发现,这就是令我羡慕不已的生活方式。



小雨空蒙物象奇,偶扶藤杖过东陂。

垫巾风度人争看,蜡屐年光我自悲。

穷鬼有灵挥不去,死魔多力到无期。

归来笑向应门说,且了浮生一首诗。


正准备按图索骥,去寻访他诗中写到的山村时,疫情爆发了。


由于交通的阻断以及恐慌引起的相互防范,人们只能被困在狭小的范围内。浙东乡村人口密集,这时并不能容得下一个陌生人的徘徊、以及好奇的眼神,所以寻访的计划暂时放弃了。


从疫情第一天起,四面八方传来的信息,给了我一种预兆,对自由出行的限制,恐怕将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只是不知道时限是长是短。


不过,尽管困在老家,我仍然在徒步,在离家十公里的范围内,每一条街道、公路、海岸线、林道、山间小径,甚至机耕路、田间野路,等等,我都走了个遍。有时,我会沿着一条有点眼熟的河流,曲曲折折走出很远。故乡是河海交界的水乡,咸水与淡水一起养育了我。


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方式观察故乡,甚至隐约有一种与之水乳交融的感觉,冬日的故乡既冷峻又温情,既萧疏又热闹,熟悉中透着陌生,我走出了一种在他乡的感觉。


有时我觉得,我是在不由自主中,重建与这片土地的关系。十七岁时我离开了它。


或许,中年后重归故里的陆游,面对南宋的紧张现实,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


从疫情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了一个新的写诗周期。当然,我并没有什么宏大的想法,只是预测,当个人与世界同步,进入了一个略显变形的阶段,或许我会有一些新的体验,那么,我应该把这种日常生活写下来。



当我走到了河流的尽头

在高高的水闸边

遇到了一棵腊梅树

乌黑的树枝上没有一粒花苞

看上去非常忧伤

我靠近它,用哈出的热气

跟它说了一会儿话

它无动于衷

当我转身离开,不到十米

忽然听见背后噼噼叭叭的声响

扭头一看

红色腊梅花正像火花一样

从树枝上涌现出来


像初学者一样写诗,仍然是我遵循的信条,这就样,我持续写了一个阶段。而同时,疫情的发展匪夷所思,隐隐地,那种一定程度上失去自由的感觉再次浮现。


无法判断这样的情况将会有多久,我思考着两个问题,它们迫在眉睫。第一,如果一直这样,我该怎样写作。我说的是如何解决文体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几年前的高窗下就曾经困扰过我,当时的解决方案当下还适用吗?


第二,我该如何继续我的云游生活。因为刚恢复自由没有多久,所以并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虽然我有暂时的解决方案,但离家十公里,这样的行走我担心维持不了多久。当时还幻想,如果允许,我甚至可以一直生活在没有屋檐的荒野。


这两个问题相互纠缠,萦绕在脑海良久,最后我的决心是,在写作上,逐渐向几年前的模式过渡,也就是,“三四三”的模型仍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只不过,它可以发展更多的变体。


另外,我得出门,不过有所选择。最后我选择了去往高原地带,那儿地广人稀,只要遵守基本规则,疫情带来的地域流动限制相对还好。在旅行中,我实现了尽情写山水诗的念想。


没想到,当时的决定影响到了后面好几年。


直到现在,我还在不停地去往他乡,还在用“三四三”的框架写诗,只是慢慢地,这种框架感消失了,变成了一种个人习惯,更像是写作的方便法门。在这个方便法门的基础上,我仍然像一个初学者一样,尝试写出一个又一个句子,它们像冬日的腊梅在乌黑的树枝上涌现。


我早已不再害怕纯粹地抒情,现在,也不抗拒超现实的书写。



黑夜之树长出了一只狼牙

那本该是花朵燃烧的枝杈

我等待雨的回响,它远去已久

河流遗忘了旧日的语言


你荒凉地奔跑,像荒凉本身

一阵风吹向另一阵死去的风

看见了吗,鸟是树的眼睛

你是所有陌生人的瞳孔


整晚地,我等待你混迹于我

用明日的光线捆绑我

黑夜长出了一只新的缭牙

它正在靠近,秋天的心脏


我总觉得,写诗是一件个人私事,与他人无关,所以这几年,没有与人交流过诗歌写作,但我喜欢阅读他人的作品,目的是学习。


我知道自己在不同阶段的表达能力其实是很不一样的,有时起伏很大,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写作是失败的,但失败并非纯粹负面的感受,它只是情感的其中一种。


但我想着,还是尝试打开这样的自我约束吧。前段时间整理了当月的一组诗,本来是走出第一步,发给朋友看的,但他建议,也给别人看看吧。


这让我有点纠结,因为大部分的诗歌阅读者很少阅读完整的诗集,那种整部作品相互有关联性的诗集,而是以阅读名篇单诗为主,最多读一下诗选,市面上也以这样的诗歌读物为主。这样的阅读方式容易造成对诗的误读,让诗变得抽象化、哲学化、名句化,审美倾向比较单一,忽略了诗的本质:语言的探索。语言即思想。


所以,我想着写这样一篇文字,简介一下我的写作实践,以供参考。另外,如果你有过自然写作的阅读经验,也许能找到它的影子。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的诗歌尝试是失败的,也没有关系,喘口气,就把它当作是一场持久的行为艺术吧。


诗歌万岁,所以,我会一如既往,永远像初学者一样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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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颢在《时尚先生Esquire》的专栏,其他还有: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什么


拜见水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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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颢,一个不爱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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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 / 段新月

版式设计 / 段新月


先生制造
生活本身并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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