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好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写好一个开头。不过,就这样勉强开始吧。
事情起源于最近的某个清晨,我在回忆前晚的一个古怪的梦,这个梦既清晰又模糊。清晰的是,在梦中,我正在使用一台复印机,这复印出来的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模糊的是,我把纸拿近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试了几次都这样,无一例外。
最后,我不得不用力拍了拍复印机,表达了一下愤怒之后,就离开了。当我离开之后,这复印机才吐出了最后一张纸。这张纸上光溜溜的,上面啥都没有,完全像新的一样。
但奇怪的是,这时的复印机伸出了一只手,拿起了这张纸,然后,如同变形金刚一样,复印机的那些塑料部件咔咔咔地自行移动、重新组合,最后复印机站了起来,居然变成了一个人,他满意地看了看这张复印纸,点了点头,然后把这张纸反复折叠,揣进身上那些复杂的口袋里,离开了。
*
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有个明显的反应,或者残留着某个印记尚未完全消散:那个复印机人才是真正的我。
至于之前那个我,到底是谁呢。他走了,他还会回来吗。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出现的时间很短暂,可能就是平行世界的某个我,或者是我作为一个复印机人臆想出来的某个自我。但我很快忘了这个人,这个我不重要,更不是我今天要说的主题。
今天要说的是,在那个清晨,在满脑子的懵圈之后,出于某种莫名的反思的习惯,我脑海中升起了一个疑问: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
在感觉上,梦中的我并不是当下的我,他还很年轻,年轻得有点迷惘,大概吧,也就是二十岁出头一点点,脱离了青春年少,但涉事未深。梦中明显是一个工作的环境,而那个我,刚上班两三年吧,对办公室生活还保有一点好奇与叛逆。
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呢。这就像一个猜不透的谜,让人永远有猜下去的冲动。
就这样断断续续思考了一天,到了晚上,不知咋的,我忽然想起,我其实是很早时写过这样一个故事的,就在与梦中的我差不多的年纪时。那差不多得有整整三十年了。
在那个故事里,或许有答案。
*
我发了一个短信给一位朋友。因为我还想起,三十年前,他为一本文学杂志工作,当时我写完那个故事,打印出来,在一次聚会时给了他。那时候还没有电子邮箱。
当时拿给他只是出于纯粹的交流,因为觉得这样的故事基本上无法发表。不过,那时候还挺迷恋这种相互传阅文稿的地下状态的,发表出来反而觉得没劲,泯然众人也。
后来我们成了同事,大概几年后,有一次聊天时他无意中说起,那个故事其实在杂志上发表了。我说我一直没看到啊。他说他还以为我看到了。我想,也许当时他有意让我保持一份地下状态的神秘与骄傲。
那时候年轻,没有留底稿的习惯,总觉得像这样的写作顶多只能算是一种练习,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式的创作,只能等待天赐良机了,并不因此而焦虑。如果等不到,那也没关系,眼下有更热爱的新闻业在做。
而且也因为年轻,总是自信地认为,如果需要,仅凭记忆就可以把这些故事复写出来,即使前后有些轻微的差别,那不是更加有趣吗。
很多文稿就这样丢了,现在说起来有点可笑与后悔,但是我想到,既然这篇文章发表过,那么,一定可以从杂志上找到它,看看它原封不动的样子。
我忽然有点感谢这位朋友三十年前的举动了,当时他是出于一种职业冲动吧,但他是怎么提前那么久预知我的需求的?哈哈。
这位朋友现在已经搬去了洛杉矶。很快,他就回了信息,问我文章叫什么题目。
我说,就叫《复印机》。我确实想起来了,就叫这个名字。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说记不起来这回事了。难道是,至少有一个人,记忆出了问题?
不过,他说可以试试找到以前的同事,去文学杂志社的仓库里,翻出合订本查一下。因为在那个年代,杂志都还没有网络版,后来估计也没有进行扫描存档上网,所以查找只能人工进行,需要一点时间。
*
过了几天,朋友又发来短信:“你说起的那篇文章大概哪一年的?”
“科特·柯本离开的那一年。”
我本来在回复上写了这么几个字。但想了想,又删掉了。
这句话里有太多的共同回忆。涅槃乐队灵魂人物科特·柯本的自杀,是那一年最令我们震惊的事情,震惊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春天魔岩三杰三张专辑的横空出世。
为此,我还专门去电器城买了影碟机,租了涅槃乐队的不插电专辑,反复看了好几个月。我经常去环市东路区庄立交桥边的一个影碟店,续租涅槃乐队的影碟。
同时反复续租的,还有那部《四个婚礼与一个葬礼》,因为羡慕电影中那种波希米亚式生活,所有角色成群结队四处游荡,好像都是不需要工作的。
那个时候的盗版影碟速度真是快啊,几乎全球同步。影碟店也成了难得的社交场合,有一次还在那儿听人说了一个银行抢劫案,不知是真是假。
这几天断断续续有些记忆碎片向我袭来,让我回想起媒体岁月的初期,自己的疑惑与迷失,我知道当时偶然写下的那些奇怪的故事与这个时间点有关。
甚至,可能就是在我狭窄的宿舍里看完涅槃乐队的影碟后,我把文稿递给了这位朋友。也可能,是在那个影碟店里偶遇后给的。当时,他是玉树临风遥遥领先的乐评人,哈哈。
居然三十年就过去了。当时还想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一趟西雅图,找找柯本曾经四处流浪无家可归而混迹的桥廓,领略一下号称GRUNGE的西雅图之声是如何长出来的,又如何风靡了全世界的年轻人。
科特·柯本永远停留在二十七岁,而我们跟随着魔岩三杰正在老去,这期间,我们又干了些什么呢。现在一说起西雅图,想到的是波音、微软与亚马逊,那些在躁动中失真的吉他、颓废的唱腔、以及狂乱的内心,都离我们远去了。
但我不确定这位朋友问的是写作的时间,还是发表的时间,我担心把时间误导了。也担心触发伤感的情绪,上次他回国时在咖啡馆碰头,两鬓已见白发了。
于是我重新写上:“在你换工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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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朋友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模糊,应该是环境反光导致的失焦。照片翻拍自一本杂志的对开页,中间装订位附近有三个细孔,一看就知道是年度合订本拆线后留下的。
杂志铺在一张写书法用的白色毡子上,毡子上有黑色墨点,以及红色印泥留下的痕迹。
这是该期杂志的第五十二页与五十三页,当年的油墨印刷,过了三十年,仍旧完好无损。对开两页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只在最下面,用了五六行的高度,画了一张左右连通的窄长的插图,图中是手绘的密密麻麻的车辆,更显得版面的拥挤。
这满满的印刷时代的风格,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旧气息,扑面而来。
在版面的左上角,用大大的黑体字,估计是排版用的一号字体,孤零零地写着三个字的标题:《第八天》。
在标题区下,铺了一块长方形灰底,左右与标题齐宽,上面打上了一句隶书字体的题记:“在这个城市,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可能是你,而你的名字叫☐☐。”
在题记的右边,是用墙报字体印刷的作者的名字:☐☐。这确实是我的名字,前面还特地加了一个黑色方块,以示重要。
不过,这并不是我期待中的那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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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随后发了一个信息:“目前只找到了这个,是你要找的那篇吗?”
我愣了一下,回复:“不是,我要找的那篇叫《复印机》。不过,这篇我也已经忘了,失而复得,真是个意外惊喜。”
“那么说,除了这篇,当时还有另一篇叫做《复印机》的稿子?”朋友又问。
“是啊。”我再次确认,因为这是我记忆中的事实。但为了避免强人所难,我又添了一句,“或者,我再回忆回忆。”
其实,我心里已经放弃了,想着朋友肯定托人仔细地找过了。更何况,这篇《第八天》的意外出现,也超出了我的预期,在我之前的脑海中,完全没有这个故事的存在,感觉像是个神迹。
我都有点迫不及待地要读下去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年轻时代的心境中。
接下来,我将在电脑上直接打出这个故事,共七个章节。原文中,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的名字,但为了避免搜索软件爬虫或人工智能工具将此虚构故事错当成一个真实事件抓取并引述,我把原来的名字,替换成了两个方框。
所以,看见这两个方框,就可以假装想起我的名字。也可以填上任何两个字。
故事纯属虚构,不喜欢的可以跳过以下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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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拥挤的交通,一直让开出租汽车的☐☐烦恼不已。被封闭在小小的空间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摩托车在车流的缝隙间穿梭如鱼,☐☐总有一种弃车而去的冲动。
为了压制这种冲动的泛滥,唯一的办法是打开车载收音机。电台正点报时,正午十二时。
这是一个最新出现的电台,收音机在“滋滋”地冒出一阵杂音后开始播报,似乎是新闻节目,但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念讣告:
“据最新消息,劫匪抢劫了环市东路的一家银行。根据银行提供的内部录像与目击者证词,这位单枪匹马的劫匪,骑劫了一辆的士后冲进银行,用手枪恐吓职员把钱装进带来的布袋后离去。劫匪黑布蒙面,其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男性。敬请广大市民若有目击者请向警方联系。”
播音员播完后留下了好一阵的空白时间,似乎在等待听众打电话进来,又似乎在向谁默默致哀。然后又是“滋滋”的一阵杂音。
杂音过后是音乐节目。放音乐节目的时候,☐☐驾驶的出租汽车已挤出车流,蹒跚而去。
*
第二天中午,当出租车行驶至环市中路时,☐☐不经意地拧开收音机,收音机又在“滋滋”地发出杂音:
“据最新消息,环市东路银行抢劫案又有新线索。据一位未透露姓名的目击者称,劫匪右耳下有一颗黑色小痣,黑色蒙布有三个口子,露出一对漂亮的嘴唇,因为当时她正在窗口存钱,她说甚至可以感受到另外两个口子里那对火辣辣的眼睛。
“另外,这位年轻的目击者还闻到了劫匪身上的香水味,大概是从某个女人身上沾来的,是法国毒药香水。敬请广大市民,若发现有类似的嫌疑人,请向警方联系。”
“这家伙也喜欢毒药?”
☐☐摸了摸自己乖巧的嘴唇,又看了看放在挡风坡璃窗下的毒药牌香水樽,那是昨晚女友遗忘在车上的。随即,☐☐又听见收音机“滋滋”的一阵杂音,然后是一片空白,似乎又是播音员在等待听众来电。
在颇为尴尬的一段时间后,依然没有听众来电,电台突然一转,又是音乐节目。
☐☐总觉得这种播报方式有点无厘头,但似乎又非常吸引人。难道是一种新型节目?
*
第三天,当☐☐走出北京路书店时,已经是正午十二时了。跳进车后,他随手把一本《理想国》、一本《聊斋志异》扔进车里,又拧开了收音机,因为想起了那个新闻。
昨晚☐☐拿这件事问女友,她莫名其妙,但又为劫匪也喜欢毒药香水而产生了好奇,问了一堆无法回答的问题,这让☐☐有点嫉妒那个劫匪了。
今天☐☐又问所有搭车的乘客,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银行抢劫案。这让☐☐突然觉得奇怪而有趣起来。
当天的新闻播报特别晚。在播了一段时间的音乐后,突然又是熟悉的“滋滋”声,像是有电台爱好者偷偷侵入了这个频率,接下来,又是熟悉的沮丧腔调:
“本台刚获得的消息,根据最具经验的专业人士对银行闭路录像的分析,并对相关物证进行化验,关于环市东路银行抢劫案即将水落石出。分析化验后得知,此劫匪血型为B型,虽左手持枪,但并非左撇子,相信劫匪右脑发达,有很强的平衡能力。
“奇怪的是,图像经过电脑处理后发现,劫匪的防弹衣其实只是用胶带绑在胸前的两本书,一本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本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还没等播音员说完话,收音机里就传出了电话铃声,然后听到听众电话提供线索。
有人说早上上公共厕所时见过劫匪,当时他正往自己头上蒙黑布,只是没看清此人的长相。还有人说刚才见过此劫匪,对方在自己书店里买了两本新闻里提到的书。听到这儿,☐☐嘿嘿一笑,这节目真是有点意思。
还有人说,劫匪可能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兄弟,希望一定要找到他。有一个干脆说,“我就是劫匪。”弄得收音机里忙乱了一阵子。
*
第四天的时候,☐☐早早地等着十二点的到来。那天的播音员也突然一改往日念讣告的风格,乐观起来。也许是对此新闻也发生了兴趣,也许是昨晚吃多了药。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分析人员对掉落在现场的一根栗色头发进行基因分析,推断出劫匪性格文静,爆发力强。心理专家认为劫匪可能近期内再次活动。
“另有目击者举报,声称在澡堂里见过劫匪,当时此人穿白色内裤,右腿上有一粒痣。根据一系列特征,前几天排查了二十多名嫌疑人,但都已排除。警方请广大市民举报。”
如果说前四天,☐☐还只是对这条新闻感到好奇与怀疑,那么第五天时,☐☐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与之有着某种不祥的联系。那种无厘头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这倒不是电台播报的劫匪的画像与自己几近相似,而是发现,自己对此事的关注有一种陷入泥淖的预感,无法自拔,甚至开始有点羡慕这个劫匪了。
另一方面,对于周围人对此事的闻所未闻,☐☐依然感到惊讶。
*
第五天,电台消息并没有太多的进展,播音员也失去了昨日的雀跃,又开始垂头丧气。新闻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劫匪的最新情况,只是说对此案的结果很有把握。
这一天,倒是有很多听众给电台打热线电话,有人声称劫匪打劫过自己的家。有人声称在熙熙攘攘的北京路上与劫匪擦肩而过。又有人说看见劫匪在下水道里,而下水道里漂满了纸币。
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让☐☐吓了一跳,她说劫匪可能就是自己以前的男友,而她的声音有那么一点点熟悉,不过,吓一跳后,☐☐一笑了之。
第六天的时候,电台播音员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说:
“据新一轮调查,目前有关方面完全掌握了此人的行踪,据可靠消息,此人经常在环市东路一带活动,可能居住在附近。
“此人两年多前搬来本市,先是做了一段时间的记者,后来因为信仰吠陀经学说而具有避世倾向,所以改行做司机。关于此劫匪的更多情况,目前暂不透露。警方请广大市民提供线索。”
☐☐倒吸了一口凉气,发现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本来他以为,整个省城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吠陀经学说的信徒,现在看来,在他的左邻右里中,就隐匿着另一位遁世者,而且此人居然是个劫匪。
☐☐就这样想着,想着,觉得从中似乎又悟出了什么。怎样,才算一个真正的吠陀经四行期的忠诚信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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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又是沉寂的一天。这一天的电台没有播任何新闻,播音员大概休息去了,电台整天自动循环播放音乐节目。而乘客中也依然没有任何有关此事的传闻。
所以到下午,☐☐也开始再次怀疑此事的真实存在,而且他忽然想起,每次新闻里都没有说明案件发生的时间。连案发时间都没有,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是不是恶作剧,或者,听了一个假的电台?”
虽然心有愤愤,但想到这,☐☐就放下心来。带着女朋友游了半天车河,但是,闲逛并没有消除☐☐心中那点隐隐约约的不祥之感,说话时心不在焉。这一点,甚至连女友也发现了,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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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一整天都开着车在路上空转,甚至连一个乘客都没接到。一种烦恼与不安困扰着他,他望着车窗边的那樽香水,想怎样找个借口去女友那里道歉。这样一直拖到了接近中午。
电台又莫名其妙地传来熟悉的“滋滋”声,这让☐☐吓了一跳,接着整点报时,正好十二点。之后,又是播音员兴奋不已的口气:
“据最新消息,环市东路刚才发生了一起银行抢劫案,劫匪被警方当场击毙。警方说,一星期前曾在那儿模拟了一次银行抢劫行动,以测试各方的行动速度。结果,今天中午十二时,一名劫匪在骑劫了一辆的士后又冲进银行……”
还没等播完,就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然后再也收不到这个电台了,像是某个降临地球的信号终于回去了外星飞船上。
有个又字,这次是真的假的呢?☐☐心想。
不过,这时的☐☐如释重负,不管真假,终于可以克服自己的不祥之感了。为了证实这一点,☐☐一路驶向环市东路,想去亲眼验证一下。
环市东路银行门口的街上,排满了全副武装的特警,而银行却没有任何被打劫过的痕迹。特警们一边注视着来往的每一辆车子,一边焦急地看着手表。
当☐☐的车子驶近时,明显地看到特警们突然紧张起来,有人还露出某种难以理解的笑容,也可能是错觉。
正觉得奇怪,“当当当……”,这时☐☐听见银行大楼的钟连敲了十二下,原来刚才,那个已经消失的电台提早给出了一个假像,现在才到中午十二时。
但已经来不及了,☐☐看见特警们慢慢端起了枪,并朝向了自己车子的方向。
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立即笼罩了整个身心,☐☐不由自主地用力踩向了油门。
*
以上七章,就是《第八天》的故事。
很简短。当然,其实为了适应当下,我边打字边做了修改,删除了一些令人不适的片段,改掉了一些粗糙的用词,以及前言不搭后语的错误。
不过,仍然保留了一些类些吠陀经之类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说法,但事实上,当时我确实一直沉湎于这部经,幻想着啥时才能进入人生的林栖期,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隐居山林了。这不,时光飞逝如电,现在已身处其中了。
修改后,故事变得温和起来。就好像以前是在用一半尖利一半嘶哑的嗓子唱摇滚,现在,口含着一颗润喉糖。
要是在当时,这各种各样的粗砺感,都会被认为是风格的一部分。现在?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程序漏洞吧。
没错,我就是一边听着涅槃乐队和魔岩三杰的歌,一边在一间七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写下类似这样的一系列文字的。所以,怎么说呢,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无知少年感。
只是大部分文字都烟消云散了,像宇宙大爆炸之后一样,它们膨胀膨胀,最后变成了稀薄的、相隔遥远的星云。
或许有一天,它们会陆续托梦而来。须得一段阴差阳错的旅程,才能让我和它们久别重逢。
这么说来,那个关于复印机人的梦,又是什么回事呢。我想起年轻时的自信,或许,即使过了三十年,我还是可以复原那个故事吧。
或许只要我写出一个好开头,后面的文字就会通过我的手指,自动地涌现。
想到这儿,我忽然想起了人工智能。我把关于复印机的梦输入给了一个工具,让它给我生成复原我曾经写下的故事,但结果是,它犹豫片刻,似乎并不能理解我的意图,或者说,无法链接到三十年前的我。
它只是把我输入给它的文字换个方式复述了一遍,并告诉我说,这是个好故事,好像它听了这个故事也很高兴似的。
所以,我还是试试我的手指吧。我把十指整齐地放在电脑键盘上,打出后面四章的文字。
或许,这个动作纯属虚构,只是出于我的想像。《复印机》的故事本来就已存在,在恰当的时间地点,有个好的铺垫,它总能自动生成。
*
我喜欢在夜晚工作。或者说,不是喜欢,而是我只在夜晚工作。
总有新认识的朋友问我,你怎么每天都在加班呢。我说,我这不是加班,而是正常上班,如果你看见我白天工作,那才是在加班。
我在什么时间工作并不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因为我在报社上班,是报纸的头版编辑,这是一个很重要却也很奇怪的岗位。
报社总是在午夜前截稿,过了午夜进印刷厂,所以,我的工作开始于晚饭之后,结束于把版面最终的大样送进印刷厂之前。
不过,也总有朋友问我,为什么报纸只在午夜前截稿呢,难道午夜就不会发生新闻了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与你说的相反,因为报社在午夜前截稿了,所以,午夜就不会有新闻发生了,你明白吗?
其实我才进报社两年,还算是一个新手阶段,所有的流程都是遵循前辈们的指导,而前辈们,也是从前前辈们那儿学来的。
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自己是伟大传统的一部分了,尽管我自认为还是一个新人。新人么,有时会被允许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但能做什么呢。
所以,有时我感觉自己挺矛盾,一方面责任重大,容不得任何差错,另一方面,感觉自己按部就班,挺无聊。
*
经常性地,当交完版面后,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了,而我仍然坐在办公室的最后一个格子间里。
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午夜,总在想,当一张白纸在印刷机上飞速流转、变成报纸的时候,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呢?
我会这样发一会儿呆,然后,当我的目光又转回到自己乱糟糟的桌面时,又觉得十分惋惜,桌面上堆满了被毙掉的稿子。
总是有些稿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上版,不能被多数人最终看到。当然,大部分是因为新闻太不起眼,或者采访不够到位,缺少要素,描述不清。
所以,桌上这些两边布满齿轮孔的细长打印纸条,就是它们最后的归宿了。如果中间不撕开,这样的打印纸条,可以像银河一样长。
但这些缺胳膊少腿、或者缺心眼的稿子,有时我看着挺有意思。那些欠缺的地方充满了想像空间。
所以,有时候,我就会假装收拾一下桌面,然后重新坐下来。把某个残缺的信息,用想像力改写成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当它们变成故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些信息才真正活过来了,它们也能站在桌面上跳舞了,是午夜的灵感给它们流入了生命力。
当然,这些文字不是新闻报道,不能出版,它们只能流落在最下面的抽屉里,和那些我在宿舍里写下的故事一样,或许将慢慢老去。
不过在我心里面,它们也算曾经真正地活过了。相比那些被印上A2纸、成为大样送去印刷厂的新闻报道,它们也并不差。
新闻譬如朝露,见光就死,唯有动人的故事才有机会永生。
*
说起A2纸送审大样,这正是我当天工作的尾声。具体流程是,我把最后的头版定版,先是打印在两张A2纸上,上下拼贴好,模拟一张完整的报纸版面,交给主编,主编看后签字。
然后我再用A2纸复印一份,复印的那份也拼贴好,交给负责印刷的同事送去工厂。原版存档。
其实真正的版面已经通过电脑传送到印刷车间了,这份复印件没什么用处,在车间仅作备忘参考。所以,我很少再次认真校对这份复印件。
但最近,复印机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久久不肯吐出复印件。于是我只好站在复印室里,等着它,好一会儿,才听见它吱吱嘎嘎地被吐出来。所以无意中,我多瞄了几眼复印件,居然发现了一些问题。
当然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就是,复印件上经常出现一些白点,刚开始以为是纸上沾了什么东西,或是复印机的油墨有问题,就没在意。
但过了一个阶段,这个现象依然存在,我就去读那些白点,才发现,那些白点位置本来应该复印上的文字,现在都没有了。
这种现象有时多有时少,有时也没有。但因为这复印件本来就是备用件,并不影响报纸正常出版,所以也就无所谓。
但有一天我终于读出了一个规律:即使没有这些白点位置的文字,文章却不受什么影响。也就是说,这就是些多余的字,作为编辑,我本来就应该把它们删除,才能让新闻更简洁。
这简直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
这复印机简直成精了,我想。
自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心思去把废弃的稿件改写成故事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反复修改将要付印的稿件上,直到认为它完美无瘕,经得起任何考验。
而每次到最后复印环节的时候,我总是诚惶诚恐地站在复印机边上,就差向它鞠躬了。我再也不认为这个环节无关紧要了,而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当然,对于这些怪事,其他人并没发现。
我会认真地研读那些空白的地方,反复对照那些被删掉的文字,感觉这是与复印机之间的跨物质业务交流,每次都受益良多,最终明白了一个道理:减法是唯一的宇宙真理。
因为它无限地逼近于零。
不过,这台复印机吐纸的速度也确实越来越慢了,使用了太多年,它已经完全老化了。办公室的同事也发现了这一点,已经申请购买了一台新的复印机,第二天就要来安装。
这可能就是它的最后一天了。那天晚上,我站在复印室里,情绪复杂,我知道要不得不向它告别了。等最后平复了心情,我才把原件放进去,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按下了复印键。
出乎意料,只听见唰的一声,回光返照一般,复印件马上就吐出来了。我拿起一看,再也没有一个白点。
我用手拍拍它,像安慰一只小动物。正待离开时,我听见复印机再一次响了起来,机器的声音前所未有地迟缓,像弥留之际的大喘气一般,听这响声,就知道这可能是它的最后一次运作了。
但是我刚才并没有再碰过它的复印键。
我耐心地等着,它有点不情愿似的,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张纸,然后一下子断了气。我拿起那张纸,站在那儿慢慢地、仔细地读完,泪流满面。
因为我读懂了,这不是一份结业证书,这是一个故事,故事的每一个字都来自于,它曾经在复印时抹掉的那些多余的文字。
也就是说,它用之前偷走的每一个字,重新拼凑,写了一个故事。它还给这个故事取了一个标题,就叫做:
《复印机》。
沈颢,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