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线之年|淡豹

文化   2024-12-13 09:12   北京  



有一次,一圈学生轮流谈话,我提到CCTV。很快意识到身边讲英文的听众对这串缩写的想象,和我的意思不同。我指中国的中央电视台,听众想到中央监视系统(Closed-circuit Television),脸上表情立刻就有点紧张,仿佛很快会有出现有份量的概念。


最近一次,一位朋友新书发布,我们坐的讲台比底下只稍微高起来一点,气氛很轻松。面前是听众,和我们一样七扭八歪,刚脱下来的大衣搭在身旁。右侧设了吧台,时不时有人经过,胶囊咖啡机轰鸣,拿一包太平苏打饼干,拿一个士力架嚼起来。听众背后的天花板墙角,我的下午2点方位,一只白色摄像头转动不已。大家习惯了,也不觉得它怎样,也不怕它。


摄像头出现在教室,在我是初中三年级。当时不用摄像头这个词——我怀疑这个词的流行是智能手机之后的事——我们说,监视器。摄像头和监视器各强调了不同的功能,前者可能更注重信息的留存,所以跟手机、跟本地可以存储、随手可以拍摄相关,注重人对物的关系,后者强调“中央”在做什么,看重人对人的关系。


我们的监视器是黑色的,吊在教室最后的墙角。教室里挤得很,最后排的学生原本已经坐在后侧墙面的黑板报底下了,为看清后排,监视器摆动不已。不过我们也只有在下课时能看到它动(保证没有谁在教室里跑动,或者吃零食),上课时是不准回头的。


现在想来,为了架设它,走廊里一定牵引了许多线。那是90年代,还是“有线”的年代。不过当时,监视器本身的存在太重了,跟它比起来,教室后门的门洞角落是否多了几根线,大家不怎么在乎。而且本来门也关不严。老师说过,家里装修也一样,最难找的就是好木工。


校园里最主要的教学楼,就叫“主楼”,没什么抒情性。它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建筑,墙面刷了半墙绿漆,举架极高,通道窄长,旋转门引向礼堂一般的门厅,地面深深的水磨石,走进去就觉得阴凉。主楼一共三层,学校里为数不多的高中班级都在那里,我们要越过多层次的考试,才能从初中预备班升到初中,再通过校内资格考,成为主楼里荣耀的高中生。校长办公室在它的二层,据说我们那位在“文革”后换上了一只人工眼球的校长,常常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操场。有一个高三学生,已经获得了某大学的保送资格,在课间休息后上课铃打响时,急着冲回教室,翻了操场旁的栏杆,跳到主楼门口的走道,而不是绕到操场出口跑回去。校长看着他翻,当天取消了他的保送。这个故事传达到了每个班级,杀一儆百,我们时常念诵。


监视器的“主机室”,就设在主楼的二层。刘倩被抓到的那天,我们班主任就是跟着教导主任去了主机室看录像,确认了她的错误的。事发时间是中午。每天中午我们有四十分钟的自习时间,安排在午饭后,正是困倦时分,当然不能趴着睡,否则会扣掉纪律分。刘倩爱干净,用东北话说是立整,那天中午她拿出了桌膛里所有的东西,坐在座位上用小毛巾一样样擦,也伸进桌膛的死角去擦。都整理干净了,再重新摞书,大的小的分开。原本是课本和练习册分两摞,如今她按科目分,每科的课本和课内外练习册放在一起,又断舍离了几张破纸。书桌里还有几封信,她拿出来看看,又夹起来。


能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天晚上,晚自习前,通常全校在各自教室里的电视看新闻的时间,各班,据说连高三都包括在内,播出的是刘倩收拾桌子的画面。花四十分钟整理,是莫大的浪费,也是对秩序的公然挑战,某某学校的学生,怎么能这样呢?换到今天,可能心理医生会奖赏那些让自己生活井然有序的小举动——买个收纳盒,让工具顺手一些,扔掉旧东西,心情焕然一新,考试分数大概也能提高。初三那年,班主任站在讲台边,和我们一起看。四十分钟剪裁成了五分钟——不是剪辑,是跳播——班主任的脸上毫无表情,对站在座位上、垂着头的刘倩说,你这下是红了。明天能收到不少情书吧,上课时间再好好看一遍,千万别把哪封给漏了。


爱干净多好啊。立整多好。过了许多年,熟人的相亲活动上,大家带着清澈的眼神说,仿佛这是绝对的优点,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不可能带来错误。


那天活动上,朋友的新书谈的是南方村镇上的物候与人伦。主持人让我谈谈北方,东北的气候与习惯。我想,物候是一方面的生活因素,另一方面在于,在沈阳这样的城市里,机构已经是它的自然。机构句读了生活,节奏下一年。机构的奖掖、惩罚、看重、忽略,就像大风和水汽,像丰收和灾害,是人要对付的内容。那些物候,那些风雪交加,那些煤灰的味道,是给这一切加上了又一层卡夫卡式的被摆布的惶恐,冬天严苛的忍耐,以及盼望春天来临的信念。为什么想写作呢,可能因为1997年的监视器总停在我的肩膀。






这是淡豹在《时尚先生Esquire》的专栏,其他还有:


奇迹


富人之仁


八纬路28号院


在荷兰豆之年


去孟加拉


去兰州




淡豹,1984年生,小说及随笔作者。


先生制造
生活本身并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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