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日犹如博物馆里的老地毯,有些华丽色彩,也是表面蒙尘,四处破洞。一旦立秋,北京就变了。空气干脆,隐隐泛起焦糖香。老地毯变成一块曲奇饼干,那些破洞变成错落的五彩巧克力豆。
从北京向西北方向飞11个小时是日内瓦。北京下雨,那里晴。落地的时候清晨6点,太早上班,人都有起床气。比如上次清晨从伦敦入关,排了一小时,遇到印度裔光头哥,他看我英文不好,更来劲。说,既然你英文不好,你来看了时装秀回去如何报道?我说哥,我近视300度,戴上眼镜就能看秀,回去用手写中文。他笑,治好了他的起床气。日内瓦海关无人排队,边检友好,抬头微笑盖章。
我来这里参加腕表活动,目的地叫汝山谷。听来像浪漫富豪买下来约会的地方——每年换个人带来,说,这是你的山谷,你的家。
有位同行的媒体老师是上海市云彩摄影协会会员,只要没有活动流程,他就举起手机拍云。一边拍一边说,过去被关在家的时候,微信群维系这个协会。后来线下活动主要是喝大酒。那时候雨刚停,云矮得铺在房顶上。矮就显大,我看它翻滚,再把太阳裹起来,就像沸水里打转的荷包蛋。
欧洲乡下除了阳光透亮,空气清新,还安静,耳畔清幽,风从左边刮过来,才听到头发撞击头发的声音。安静让人神经敏感。在品牌博物馆里面看表,看几百年前的机芯跳动,看久了,心生悲悯。它让人感到时间是个活物,它见过的悲喜比百岁老人还要多。而时间和焰火、玫瑰花、晚霞一样,他们必然熄灭,无可挽回。所以现代人雕刻手表更像一种仪式,因为时间是万物没有退路的信仰。
那时候我伸手往兜里摸信用卡。品牌的朋友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奢华的品牌之一,不搞旅游消费哈。我觉得其实可以搞,大力搞起来。
从汝山谷往北开车6个小时是卢森堡。奥运之后中国人都知道卢森堡了,因为那里有个打乒乓球的大姐倪夏莲。我很喜欢她,很早就在小红书看她发的短视频。喜欢看她捯饬花园,看她秀恩爱,看卢森堡的景色。
但我手机里没有那个更厉害的短视频软件,实在是不喜欢。千禧年我还小,我爸是个电视购物爱好者,他从电视购物买过自发豆芽机,挂烫机,电饼铛。那时候有个叫侯兴祖的台湾人在电视里面卖钻石手表,998,兄弟们,一小时后马上涨价,现在只要998。我问我爸,你咋没买钻石手表?我爸说,这人是个骗子。
二十几年后,电视购物跑到手机上来,主播像侯兴祖一样呐喊,赚他几十亿。他们说,这叫Z世代,年轻人,消费升级。据说,现在卖书的出版商必须把金句摘出来,去那里投放。投入30万推广,卖掉34万的书。余华最后一本引起正经讨论的书叫《兄弟》,我二十出头,看得又哭又笑。心想写得太好,他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我的老师们在媒体上写,说余华写得很差,卖弄低俗,才华东流水了。自从有了这个短视频软件,余华出新书的时候,要么变成潦草小狗,要么跟莫言炒CP。
倪夏莲大姐奥运会期间帮中国队陪练,而帮助对象,是她自己的下一轮单打对手。比赛角度,倪夏莲大姐可能还有些违背竞赛精神。正因为如此,网友纷纷夸大姐永远中国心。我好奇,假设奥运会中国男足对阵巴西男足赛前,中国归化球员艾克森去巴西国家队当陪练。巴西网友会不会在网上把艾克森当作民族英雄?啪,假设不成立。
但网友逻辑是统一的。谷爱凌这位血统归化,二十出头火力壮的大美女,在酒吧和法国游泳冠军马尔尚接吻,网友生气了。这个法国大明星疑似不尊重中国运动员,你跟不尊重接吻?不尊重人传人。所以,谷爱凌不再是一部分网友的民族英雄。
并无嘲笑网友的意思。我小时候养过鱼,母鱼产卵生子之后,如果不及时分隔,或者喂食,母鱼会吞食小鱼。鱼就是这个样子,嘲笑它,也是这样子。
还是喜欢看倪夏莲大姐和他老公的视频。那个瑞典老头动不动就亲她,老是说我爱你,还说,输球了你还爱我吗?还总给她献花。
我在上海目睹了另一个送花故事。上海的长江宽,水多,酷暑时节水汽更多。太阳下山,路灯点亮,水汽让沥青路面看起来像江豚油亮的后背。
凌晨的新天地人潮散去,卖花大婶点数她的货品,生意没有想象中好,剩下的花从商品角度已然作废。卖花大叔生意更好一些,手上没剩几朵。大婶看着花,说,今天还剩200块的货。大叔对着大婶的二维码扫了200块钱,说,我把我的花送你,再把你的花买了,也送你。
大婶说,哎呀,其实这个成本只要100,我说着玩,拿起手机要扫大叔的二维码。大叔闪身把二维码藏起来,拔腿就跑。
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九月刊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