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卷首语

文化   2024-11-26 09:01   北京  





上海的雨季跟上海的夏天一样长,四月开始,11月底结束。天空拉着雨丝,如珍珠项链般从天而坠,打在窗户上四散弹响。所以雨季我坐高铁回北京。我喜欢看坐飞机的发朋友圈骂天骂地,骂航空公司。人吃一堑长一堑,以及爱好幸灾乐祸,都无可救药。


高铁站面积大,人也多。站在二楼往下看,仿若浑浊鱼塘里长满浮藻。


飞机上睡觉,睡的是假觉,因为人缺氧,浑浑噩噩。高铁在平路上跑,摇摇晃晃,温柔乡摇篮里,大部分时间都能睡一路。突然我耳边一阵嚓嚓嚓嚓,偶有小雨滴落到脸上,醒了。旁边大婶拿个苹果,从左到右,转回来,从左到右,用门牙给苹果削皮。苹果像被啃齿类动物啃食过的月球,直到月球表面都是口水味。我瞪她好几眼,她一次也没有看到。


那天凌晨五点醒,腰酸背痛打寒战,本以为在高铁上睡太多,拿温度计测,发烧了。第二天一早叫个上门检测,如果是病毒就扛住,是细菌感染反倒好,家里还有头孢没吃完。三小时后,报告显示新冠阳性。我猛然想起,昨天落在我脸上的小雨点,有毒。


时隔两年,又遭了。我决定在家戴口罩睡沙发,队友一开始不忍,说要同吃同住。我说心意收到,但这病毒比普通感冒还是凶,浑身绵软肌肉痛,同床也无力欢喜。她翻白眼,说你的心意我也收到。端茶倒水不在话下。


生病的人爱分享病情,叫唤本质上无非要关注求关心。这种电子关怀,如一杯水接一杯水倒下去,倒在艳阳下,茫茫沙漠中。大部分亲友第一反应,现在咋还有阳?我妈说,就是感冒,多喝水。我有点诧异,三年的坏日子是下雨天泥地里的脚印,深刻又粘稠。仿佛一辈子都擦不掉。总是还要下雨,雨一来,又刷平了。


小时候大人说,发烧久了容易烧出幻觉,跟着幻觉说胡话。我很期待,如果孙悟空可以跑到我眼前来,大战葫芦娃,谁赢我就找谁学点法术。那烧高一些,烧久一些也无妨。可是我从未见过他们,发烧只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这次我想起小学二年级的连环挨打事件。我从小身体好,得益于父母都是运动员,吃得多跑得快跳得高。每天睡醒感到浑身真气乱窜,发泄不完,就容易逗猫惹狗,跟男同学打架。


陈鑫是坐我前排的同学,身型瘦削,有点龅牙,所以看起来笑嘻嘻。他喜欢跟人讲小话,上课下课都讲。爸妈外出打工,平日里跟姥姥姥爷生活。班主任不喜欢他,倒不完全因为讲小话影响课堂秩序,是因为他喜欢讲八卦。比如我们班小张是班主任的女儿这事,就是陈鑫传播的。班主任私下跟我们开玩笑说,你们都少惹陈鑫,他姥姥是个“浑人”。


二年级学生的体育课毫无秩序,老师拿着哨子,如同指挥家拿着小棍,站在钱塘江边指挥潮汐。有人飞奔起来撞到我们班小胖子身上,小胖撞我,我从右边撞倒陈鑫。陈鑫应声倒地,捂住左臂哭。我说对不起,是别人撞我。老师拉他起来,一会儿也不哭了。


当天无事。第二天放学,浑人来了。老太太和陈鑫一样瘦削,稍有龅牙,但双颊下垂,像嘴里暗藏两颗棒棒糖。班主任把我留下来,问,昨天你为什么撞陈鑫?我看着她,心说昨天跟你解释清楚了,我只是连环追尾的倒数第二环。我说,是别人撞我。班主任说,陈鑫姥姥发现陈鑫的伤很严重,你自己看怎么办吧。说完把头转开,玩指甲。意思是她惹不起,她躲了。这时候我妈来了,陈鑫姥姥突然抓起陈鑫胳膊,眼泪喷出来,说,你怎么那么狠心。亲同学啊,把他打得鲜血直流!我妈忙说对不起,我们回家好好教育。我看陈鑫手臂上没有血,有个地方红,中间凸起小白点,像打疫苗之后伤口感染。


回家后,我爸不由分说,自然一顿暴揍。打完再解释。我说我是连环追尾,真不是故意的。很委屈,也好奇,为啥不能先解释再打?判刑也是先审再判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看着天,夜色像棉被般包裹月亮,月光透过树枝照在地上,仿佛一只巨大的壁虎,在街道上闪烁穿行。


第二天上学,整天都很气。我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不帮我澄清,她是权威,她有责任捍卫事实。另一方面,她也只是打工人。浑人有浑人的法则,确实多说无益。男生挨一顿,日常而无伤大雅,大家都翻篇了。我爸妈可能也这么想。陈鑫更不会跳出来帮我说话,他本来喜欢热闹,何况这次热闹因他而起,不仅是主角,还是受害者。当受害者背靠强权,那么受害便成为杀戮最正当的借口。


数学课上越想越气。浑身真气乱窜,我伸手照着陈鑫后脑勺扇去,手起时,震得我骨节发麻。接下来几节课,我站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我很困,但呼吸顺畅,感到惩恶扬善的爽快。我站在那里等待浑人,等待我妈。就像烈士等待天明,刑场有紫色的牵牛花,风吹来,露水从花瓣滑向花心,带来远方的神谕。


浑人来了。在我妈面前哭,前仰后合地哭,指着我,说,你是杀人犯吗?你想杀死我们陈鑫吗?陈鑫一面摸他姥姥的背,一面抽泣。班主任不看我们任何人,玩手指。我妈看他们越哭越凶,只好挥手甩我一耳光。他们逐渐缓和。我保证再不欺负陈鑫,方才放我回去。


到家,不由分说,先打再解释。那天我打定主意挨打也不哭,咬牙坚持。我爸打了一阵,看没哭,以为是裤子太厚吃劲,勒令我脱掉。重打一遍。


我说我还是委屈,为什么没有人在乎事实。我爸说那你打人就不委屈了?我想说对,但忍住了,没说。我爸又说,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动手。动手的下场就是回来先挨打。我点头,说,好,不打了。这规矩是我奶奶定的,我爸小时候打架,我奶奶先打他。但这个规矩不合逻辑,且容易被人利用。我像个电池耗尽的毛绒玩具般躺在床上。不困,也只好睡去。


第二天上学路上,太阳炙烤公路,路面炙烤被压扁的死猫,使它看起来如一张干脆的烧饼。即便这件事千头万绪,浑人当前,这就是一条黑水翻涌,没有尽头的暗河。我决心不再思考事实,不再思考委屈。


两天没睡好,以至于我在下午最后一节课昏睡过去。梦到学校开运动会,我正在比赛跳远。跨步,加速,冲刺,踩到踏板那瞬间,一声轰响,陈鑫连着他的椅子被我踹翻在地。










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十二月刊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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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本身并不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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