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圣诞快乐

文化   2024-12-25 09:50   北京  




今天可以看到一年中最安静的城市。凌晨一点,灯一盏盏熄灭,街头的人群渐渐消失的时候——首尔静悄悄的,像出了故障的音乐贺卡。男人穿着假冒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夹着一盒拌面,眼望天空。电线如同五线谱,在低矮的云层间延伸。雪花落在男人脸上,悄然融化。经过乐谱,朝着最低音滑落的音符。路灯下的雪颜色金黄,仿佛摸上去会很温暖。



*


男人把手插在口袋里,加快脚步。家门口的小店关门了,他绕了很远的路去便利店,买了一盒烟、一包方便面,现在正匆匆返回出租屋。口袋里的零钱轻快地碰撞,像救世军的枪声。男人想起她的面孔。也许是因为纷纷飘洒的白色雪花像男人的种子。今天夜里,世界将出现大量的“人之子”。男人对自己在圣诞节关心她的近况而感到不悦。这种关切就像因为想象着对方的心情而经常按响的音乐贺卡,真正到达对方手里的时候却发不出声音,带给他失败的预感。明明想和她睡觉却绕着弯子不肯直说,然后紧紧握起拳头。现在和那时一样。他小声自言自语:


“我怎么这么笨呢⋯⋯”


男人瞥了一眼附近的旅馆。白色牌匾上面用红字写着“旅馆”。旅馆名叫“旅馆”。仿佛在说,旅馆不懂吗?还需要解释吗?“旅馆”是覆盖着假爬山虎的三层建筑物,门前365天都放着圣诞树。好像一年四季都在过圣诞节,五彩的灯光闪烁着悲伤。此刻,那些灯光正在辛勤地眨眼,仿佛要把今天变成谎言。男人没去过那儿,可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解那是什么地方并不需要特别的想象力。


从济州到首尔,全国各地的旅馆大概都一样。结构、客人、内容都显而易见。不过,越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越具有奇怪的魔力。明明知道结果显而易见,却还是觉得奇怪,需要反复确认,直到完全相信。男人每天从那里经过,一边告诉自己不要看,一边看个没完。边看边走,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


男人并不觉得旅馆就是不干净的地方。他抬头看着汽车旅馆和旅馆窗户,心生艳羡。他感到不安,因为那么多的房间,却没有哪间真正属于他。男人连续几年都和妹妹住同一个房间。明明是因为家庭状况,长大成人的兄妹同住一室却成了很多人的笑柄。每次遇到尴尬状况,妹妹就会迅速地跟他开玩笑,或者直截了当地责怪。男人责怪妹妹,女孩子家脸皮真厚,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厚脸皮”是多么巨大的关照。同时也是两个人能够生活下去的智慧。当他坠入爱河的时候,他第一次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也不全是为了做爱,还可以闲聊,可以整天厮守,不用像旅馆那样从后门出去,类似这样的属于自己的房间。


他也不是没在旅馆里和恋人睡过觉。哪怕小小的动静,他们也会害怕。总感觉有人要来,总觉得应该离开。不可抑制的炽热青春和朦胧体香,闭着眼睛爬上她的身体,神情恍惚地准备说些淫荡龌龊的情话,然而附近孩子们的喧哗和卖菜车的喇叭声,还有下水道施工的声音,纷纷传来,不绝于耳。男人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云层遮盖的天空,黑暗的城市,雨滴声在两人的心里,在抒情的底部画着同心圆,慢慢地凝结、扩散,凝结、扩散的时候——两个人听着心底的声音,默默无语。男人拥抱着她,亲吻,然后注视她的眼睛。突然,男人急切地想说“我爱你”。内心在低语,就是现在,必须是现在,现在是最好的时机。男人像是在说非常重要的话,同时也希望对方能够听得清楚。他用力说道:


“我爱你。”


她抚摸着男人的脸。男人的眼神里充满期待。她的嘴唇缓缓张开,正要把心底的答案传递给他的瞬间,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声音,还有人大声喊道:


“妈的!不是这样的!!那个兔崽子总是这样。”


房间里的空气被外界的噪声撕裂了,狼狈地坍塌了。男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像自己说了个黄色笑话,却没有人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阴毛,心里想着“啊,那个兔崽子总是那样”,嘴上却说“真是个王八蛋”。


分手已有好几年了,现在也搬到别的地方,可是男人依然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现在的出租房还是像旅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电话打来,让他离开。在首尔生活十多年,男人已经换过好多房子。有和别人共用卫生间的一居室,也有每到雨季就要挽起裤腿扫水的半地下室。他对这些房间也很了解,还有随着房间变化的拥抱和约会,以及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如影随形的焦虑。


男人住得最长的房子是大学街附近五层建筑上的阁楼。那是个活动房,需要从一层住户门口绕半圈,再爬很长的楼梯才能到达。楼梯又窄又陡,没有栏杆。每次上楼时,男人都要压低身体,像表演杂技似的移动脚步。在那里,做什么都要当心。走路、洗漱、做爱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和她上楼,中间没有休息。每层楼梯都结冰的时候,风雨交加的日子里,他们为了做爱而上楼的样子就像吊在北极冰川的遇难游客。望着女人一步步走进天空的背影,他提心吊胆,担心她会不会就此消失。有一天,当她真的消失的时候,男人独自望着遥远的楼梯,心想她离开并不是因为变心,只是因为腿有点儿疼。


不过现在,他的心不痛了。男人腰间的方便面在温情地沙沙作响,今天晚上电视肯定会播放圣诞特选电影。那边的“旅馆”招牌上的灯都熄灭了。看来房间已经订满。圣诞节嘛。男人笑了。今晚某个黑帮头目会和三个人一起吧?想到这里,男人有点儿闷闷不乐。这时,远处有三名头戴鹿角的女孩趴在地上,冲着他叫“咩咩——”鹿是这样叫的吗?男人有些疑惑,不过他从来没听过鹿叫。只知道今天夜里地球上的恋人们都会竭尽全力地大声叫喊。第一次经历之后,男人是多么不知所措。看着朋友的面孔就会想,他也做过,他也做过吗?继而得出结论:父母也是这样,米店老板娘是这样,李舜臣是这样,披头士是这样,蒋介石也是这样吧?他忍不住低下了头。那我妹妹也是吗?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放在青春期,可能会眼含泪花地问,老师也这样做,是吗?现在说不定会泰然自若地说,哎呀,所有人都会做的事,大惊小怪干什么?男人摇晃着方便面袋,穿过马路,走向胡同。他似乎有些无聊,拿出手机给妹妹发短信。


——干什么呢?


这已经是第三条短信了。男人露出顽皮的笑容。他知道妹妹在做什么。他偷看了妹妹从早晨开始急急忙忙地涂抹美体霜、喷香水、换内衣的样子。他也认识妹妹的男朋友。相遇在家门口的时候,对方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现在妹妹应该和这个人在一起。不过,他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发短信责怪妹妹。没关系。披头士、蒋介石都做的事,妹妹也做,这没什么不对。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好。他想鼓励妹妹。男人每隔三小时发一条同样的短信。妹妹一定很生气。男人用冻得发红的手使劲按字母键,又发送了一条:


——真的,在做什么?


男人把手机放回口袋,观察四周。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道是哪儿不对。空荡荡的城市北部,城市的边缘,男人立刻意识到街上只有自己。男人环顾四周,自言自语道:


“所有的人,都去哪儿了?”


因为寒冷而绷紧的电线摇摇晃晃。收音机里说,加拿大国境上的鹿爬上电线杆,死了。在没有售出的卡片上,鲁道夫露出静止的微笑。不知从哪里传来唱诗班少年剥糖果的沙啦沙啦声——今天将迎来一年中最心痛的黎明,圣诞节。


*


女人用袖口擦了擦凝结着雾气的玻璃窗。收音机里流出野菊花的《又到圣诞节》,窗外下雪了。女人双膝合拢,好像在沉思什么。其实她有点儿气愤。男人看着女人的脸色,用雨刷擦洗车窗。男人花150万买来的豆沙色二手车正在结冰的公路上滑行。就在刚才,两个人的气氛还很好,一切都是因为“房间”。


女人和男人从大学时开始恋爱,已经迎来第四个圣诞节。但是,两人一起过圣诞节还是第一次。第一个圣诞节,女人一声不吭,独自回了乡下老家。男人抱着打不通的电话急得团团乱转,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女人回老家的理由只是“没有衣服了”。女人真的很郁闷。她和哥哥同住,不可能有太多的衣服和饰物。攒够学费后,她也试图用剩下的钱打扮自己,然而买了衬衫,却没有可以搭配的裙子。买了裙子,又没有鞋。她的打扮像系着围巾的鸭子,有点儿不伦不类。她自己倒没意识到这点,也曾为新买的裙子开心,从早到晚自信满满地在校园里飞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才恍然大悟。时尚不会在瞬间完成,时尚来自长期的消费经验和眼光,以及用品的自然搭配。要想穿得“自然”,而不仅仅是“好”,除了感觉,还需要宽裕的生活条件。二十一岁的女人想在男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美。这不是虚荣心,而是出于朴素的纯情。圣诞节那天,尽管男人从来没有批评过她的打扮,她却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而选择了逃跑。那天,男人独自喝酒,至今也不知道女人消失的原因。


第二年圣诞节,男人说要回老家。原因是妈妈身体不好。那天,男人却留在了首尔。不是因为衣服,而是因为钱。毕业一年了,男人始终没找到工作,欠了她很多人情。她在酒吧打工,每次见面的时候,餐费和旅馆费都由她支付。男人心怀愧疚,不过暗下决心,再麻烦她一段时间吧,等我找到工作,一定对她好。同时,男人辛勤地四处投递简历。他也不是没想过打工,然而仅仅写自我介绍和履历就花了一天时间。面对萍水相逢的公司,写1500字的入职动机或十年后自己的样子,这让他感到费解,不过还是花了很多工夫写履历。这期间,他详细分析公司状况,练习回答面试问题,又花了几天时间准备笔试。他缺少的不仅是时间。从基本的交通费和餐费,到无法预料的礼金,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单是购买面试穿的西装就花掉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为了给面试官留下好印象,他不能挑便宜的西装。买了西装还要买皮鞋,买了皮鞋又要买提包。这样过了几次面试,新的季节来了。季节变换,他又要买新西装。一个很冷的冬日,他没钱买外套,就在西装外面套了件黄色羽绒服去参加面试。他总感觉别人盯着自己的旧羽绒服,紧张得冷汗直流。最让他痛苦的是每次面试之后,总是因成绩“不上不下”而落选。在不断鼓励自己的女人面前,他深深地自责。这个女人,她不会是在忍着我吧?转眼到了十二月,各种年底催款单纷至沓来。他又一次在面试中落选,生活费也捉襟见肘了,而圣诞节犹如瘟疫般归来。


圣诞节前几天,男人坐在图书馆休息室里喝着自动售卖的咖啡。他拿出女人送给他做毕业礼物的钢笔,在纸杯上计算圣诞节约会一天需要的费用。晚饭2万,电影票1.4万,礼物2万,喝茶1万,旅馆费4万⋯⋯随便一算就过了10万。哪怕她会支付喝茶和看电影的费用,剩下的钱也不是小数目。要不要借钱?他也这样想过,可是能借的地方都已经借过了。他想和她一起过圣诞节。一起吃晚饭,送礼物,喝葡萄酒或鸡尾酒,在比平时稍贵的旅馆里像模像样地做爱。也就是说⋯⋯像别人那样。他筹不到钱。他也不想成为那种连圣诞节都要女人付费的糟糕男人。最后他选择了说谎。妈妈身体不好。这是他送给自己,也是送给她的唯一的圣诞礼物。


第三个圣诞节,两人已经分手了。女人因为准备就业而疲惫不堪的时候,男人因为加夜班和过度疲劳没能给她足够的关心。女人倾诉苦恼的时候,男子总是听得心不在焉。这让她很受伤。男人说他只是太累。同样的不满和同样的辩解反反复复,两个人分手了。这只是所有恋人都经历过一两次的小分别。几个月后,两个人又复合了。那时,圣诞节已经过去。圣诞节那天,女人无意间在“旅馆”门前看到一对争吵的恋人,却听男人说看什么?你这个臭女人!她吓了一跳,委屈地逃跑了。她忐忑不安地逃跑,突然就想念起他来。


今天,终于迎来了只属于他们的平静的圣诞节。两人做好了比任何时候都更开心,更从容地迎接圣诞节的准备。现在,男人有了稳定的工作,女人也有了漂亮的皮鞋和朴素的正装。两人都更时尚了。到了这个年龄,更让人发愁的不再是约会花销,而是停车空间;不是衣服,而是房贷。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衣服和钱,而是“房间”。他们都是长期与人合住,恋爱期间都在为寻找住处而奔忙。有时趁同屋不在的间隙,他们在各自的出租屋里拥抱。这当然是非常不安的拥抱。身体交融的同时总是心怀焦虑。如果门突然打开,或者女人的哥哥回来怎么办?如果赤身裸体地与他四目相对,那么——“就自杀算了”。有一次,他掰着手指惊讶地说,我们四年花的旅馆费有几百万。仿佛这个数字能代表两人的爱情指数,女人很是心满意足。这个数目比当时两人的存款余额还多。今天他们可能要去汽车旅馆。虽然没有约定,不过他们有着多年恋人的默契。他们都知道,今天夜里,他们会一起度过。四年了,圣诞节,我们终于“做到了”。


两人看了电影。那是专为圣诞节打造的浪漫喜剧片。电影很无聊,不过“在做着什么”的感觉令他们兴奋。电影结束后,他们去了附近的家庭餐厅。等了三十多分钟才找到座位,两人却始终面带笑容。女人对自己今天的打扮很满意,男人觉得很久以前写在纸杯上的一日行程似乎实现了,感觉也很开心。他们坐在还没收拾好的餐桌前。服务员走过来,跪坐在男人面前。服务员用夸张的声音向他们问好,给他们点餐。他们打开菜单。男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慌张的神色。菜单上都是以前没吃过的食物。面对菜单上的选项,他不知如何是好。沙拉酱是选择烟熏蜂蜜芥末酱,还是意大利油醋汁?这个套餐和那个套餐有什么不同?如果牛排要全熟的会不会显得土气?饮料只点一种可不可以?最担心的是自己这么尴尬,服务员会不会瞧不起自己?服务员似乎见惯了不会点餐的客人。他们听着服务员亲切的解释,稀里糊涂地点完了餐。服务员用清亮的嗓音说,我确认一下二位的点餐。服务员挨个念完他们点的食物,又问,请问对吗?紧接着,橙汁、汤和面包先上来了。女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盛在精致汤碗里的洋葱汤,灿烂地笑着说:


“好喝。”


男子腼腆地回答:


“嗯,面包也好吃。”


不一会儿,东方鸡肉沙拉、得克萨斯肋眼牛排和春蔬意大利面相继上来。两人一边享用,一边谈论从前的回忆和同事们的传闻,以及各自在职场的苦恼。这种日子为什么偏偏说起往事呢?不过总归还是很愉快。男人用吸管喝着续杯的碳酸饮料,环顾四周。也许是因为桌布相同,那里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男人对鸡肉中使用了近似于狐臭的香辛料感到恶心,但是他没有跟女人说自己想吃部队火锅。因为点餐不熟练,两人剩了很多食物。离开餐厅时,男人用信用卡结了七万多元的餐费。


晚饭后,两人走进了高档大厦里的高档酒吧。直接去汽车旅馆有些难为情。两人手拉手进入自动门,穿戴整齐的服务员走过来,问男人:


“两个小时后如果不再次点餐的话,就要离开,可以吗?”


桌子上点着蜡烛,爵士风格的圣诞颂歌在荡漾。男人点了不加酒精的鸡尾酒,女人点了葡萄酒。在柔和摇曳的烛光下,对方的脸显得更有魅力。他们互相送了礼物。男人不喜欢领带的颜色,还是对女人说了谢谢。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礼物。红绿为主色的圣诞内裤和文胸。内裤腰中央镶着小巧的金铃铛。男人想象着套在女人身上的内衣和内裤,仿佛镶嵌在内裤上的小铃铛马上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走进第一家汽车旅馆,他们吃了闭门羹。两人没在意,首尔最多的就是汽车旅馆了,可以去别的地方找找。从第二家汽车旅馆里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没多想。平常周末也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他们在市中心转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能找到空房间。男人没想到圣诞节这天的旅馆会这么快满房。他不知道,像今天这种日子,如果想找到房间,那就要从傍晚开始早早入住,或者提前预约。好不容易发现一家旅馆,男人却以“就在公司门前”或“没地方停车”为由拒绝入住。有一次,男人面露喜色地问,这个怎么样?女子瞥了一眼旅馆,灯都灭了,说明没有房间。男人呆呆地看着女人。你怎么知道?圣诞节不提前预订旅馆,却在酒吧里坐到很晚,男子的做事风格让她恼火。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找旅馆,神经变得敏感起来。原来进去一次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地方,今天进了十多次。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如饥似渴想和女人上床的男人。这种感觉令他颇为不悦。就这样,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男人的语气也开始不耐烦。他们已经在街头辗转了三个小时。从钟路到市政府,从首尔站到永登浦,一路寻找汽车旅馆。两人阴沉着脸,各自看着不同的地方,一只眼睛还是在不停地寻找旅馆招牌。仿佛只要找到旅馆,他们很容易就可以和好、拥抱、睡觉。气呼呼地望着窗外的女人努力表现得漫不经心,说道:


“那边,好像有啊?”


远处有个巨大的霓虹灯在闪烁,仿佛救命稻草。LOVE。那是四栋建筑相连的“爱情”旅馆。每栋建筑上分别放着“LOVE”的四个字母。一看就知道是接近酒店水准的高档汽车旅馆。男人抚了抚胸口。楼前也有宽敞的停车场。女人脸上也掠过安然的神色。女人期待自己可以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洗泡泡浴。说不定还有可以按摩的大大的圆形浴缸,面对面坐着用泡沫捉弄对方,彼此光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碰撞,然后就同床共枕了吧?刚才的疲劳和恼怒冰消雪化了。男人轻柔地转动方向盘,驶向平静地飘舞着绿色浴帘的停车场,驶向遥远的汽车旅馆“LOVE”。


*


男人吃着拌面看电视。屏幕上播放着年轻的约翰尼·德普挥舞剪刀手的画面。说是“特选”,却不像特选影片。其他频道也差不多,要么是非常有名、以前看过的电影,要么是没能上映而低价卖出的电影。偶尔也能看到在有线电视上映不久的新电影,可是刚在屏幕播放就立刻过时了。电影本身没什么意思,还要插播广告,剪成好几段。男人很不喜欢有线电视台的放映方式。这种做法会摧毁电影的某种特质,尽管卧室不是电影院。罗密欧吞下毒药的瞬间出现蒸汽吸尘器,剪刀手坠入爱河的瞬间出现塑身腹带,显得很粗俗。男人用筷子卷起一根面条,心想,以前看过的东西为什么要再看?他并没有换频道,而是确认某个场面的确在这里出现。他把碗里的面条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喝大麦茶。很快,他的脸色像大麦茶水一样清朗起来。男人多次搬家,很少住过有厨房的房子。他在外面吃饭,渴了就从房间的单门冰箱里拿出瓶装水,对着瓶口大喝。第一次搬到可以做饭的房子,男人双手拿着盛满大麦茶的玻璃杯,像孩子似的喊道:


“哎呀!用杯子喝水,味道真好!”


很久以前,男人就梦想用消过毒的德尔蒙果汁瓶装大麦茶,放在冰箱里冷藏之后再喝。这使他的生活接近于某种普通标准,而且变得滋润。男人跟妹妹说,不管多穷,一定要买马桶清洁剂。马桶清洁剂是圆形固体,放在抽水桶里。这样每次冲水就会有蓝色的水流入马桶。男人说看到白色马桶里清新地积聚着蓝色的水,心情就会莫名地变好,甚至会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妹妹觉得他奇怪,却也觉得马桶看着干干净净的确不错。男人说,在当今世界,就算饿肚子也要上网,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刚到首尔,住在老鼠洞一样的小房子里,男人就是这样了。那是很小的房间,他和妹妹并排躺下就没有别的空间了。在那个房间,价格最贵,占地最大的就是他的旧电脑。电脑有着鼓鼓的显示器和大大的主机,难看地凸出在房间角落,每次开机都发出巨大的噪声。妹妹从酒吧打工回来,总会盯着他呆呆坐在显示器前的身影看一会儿。有时男人通宵上网,影响妹妹睡觉,但是妹妹从不发牢骚。因为在妹妹听来,电脑的嗡嗡声就像是哥哥“为了活得像个人样”而用一只手吃力转动的发动机的声音。


因为有限的保证金和租金,他们只能经常搬家。其实房子都差不多。最近,他们攒了些钱,决定搬到更宽敞的房子里。一大早,他们就兴奋地到处找房子。只过半天,他们就垂头丧气了。男人摸索着从电线杆上揭下来的一张张租房广告,惭愧地对妹妹说:


“我原来以为,如果我有1000万,人生就会有大的改观。”


妹妹笑了笑,说:


“我也是。”


一阵风吹来,贴在电线杆上的传单齐刷刷地飘动。有房出租。全/月税。家具家电齐全。还有随风飘舞的电话号码。没有主人的数字如同草籽般在城市上空飞舞。妹妹递过一张标价很高的传单,开玩笑说:


“我们去看看这个房子怎么样?我们不签约,就看看这个价位的房子什么样。”


他们去看那天见过的最贵的房子。真的只是想参考一下。门开了,走进阳光照耀的宽敞一居室,两人瞬间就明白了。他们想住的原来就是这样的房子。最后他们搬进了这个房子。租金很贵,然而他们想不管不顾地“硬撑”一次。哪怕只是电影院或游乐园似的幻象,只要花钱就可以短暂买到。也许他们已经厌倦了从前的本分,只想放纵一次。搬家后的一个月里,他和妹妹经常谈论新房子的优点。有单独的鞋柜,不乱,这点很好。卫生间地板像女孩的脸蛋,干净整洁。燃气灶上竟然有油烟机。男人知道,他们在这个房子里的日子所剩不多了。明年妹妹结婚,保证金就要分成两半。说不定他又要回到几年前的房子。今年应该是最后一次和妹妹过圣诞节了。男人把空碗放进洗碗池,久违地在房间里抽起了烟。妹妹肯定会发脾气,衣服上都有味了。男人嘴里叼着烟,打开电脑开关。窗外下着雪,电视屏幕上过了好几年还没长大的麦考利·卡尔金正在独自叫喊。男人关上电视,喃喃自语。他之所以叫喊,或许不是因为小偷,而是因为连续几年一成不变的圣诞节令他厌倦。电脑发出痛苦的声音,慢吞吞地启动。为了活得像个人样。男人用拳头握紧了鼠标。


*


雪一落地就变脏。垃圾袋像礼物包裹一样堆在胡同里。汽车前灯的光芒在公路上朦朦胧胧地徘徊。男人在汽车旅馆“LOVE”里也没找到房间。只剩一间了,还是25坪的派对房,每晚三十多万元。旅馆职员亲切地点击电脑屏幕,展示房间里的复式楼梯、鸡尾酒吧台、带LCD显示屏的大电视。女人抓紧了男人的胳膊,像是要晕倒。男人犹豫不决。他们从没住过这个价位的房间,而且住不到四个小时。第二天,男人要赶在九点之前去公司。只是短暂地睡个觉,派对房的家电用品和家具似乎都没什么用。当作婚房,怀着过家家的心情住一夜倒是可以,然而三十多万元相当于男人一个月的房租了。幸好女人先拉起男子的胳膊。男人对职员说对不起,然后离开了。刚刚走出旅馆,他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这也是一种习惯。男人发动汽车,驶出了停车场。


汽车驶过山路,到了九老工业园附近。男人眼睛发红。女人说不一定非要找汽车旅馆,普通旅馆也可以。男人在九老工业园住宅区的胡同里停下车。那我们在这里找找看。胡同里有几个客栈的招牌。小小的立式招牌上面写着“伴侣”“玫瑰”“首都”等字样。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我们住一下客栈?”


女人冷冰冰地回答:


“客栈?那不是比旅馆更落后嘛。”


男人问道: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明知道是开玩笑,女人还是心情不悦。她没有力气争吵。男人朝胡同尽头的客栈走去。那是洋溢着民宿风的简陋建筑物,门口贴着“长期有房”的纸条。男人先走进入口。仿佛下一夜暴雪就会倒塌的样子。男人敲了敲前台的小玻璃门。前台看上去像彩票销售窗口。被吵醒的老板娘蓬头散发地站起来。女人心想,为什么旅馆老板都长得差不多呢。老板娘看了看两人的打扮,惊讶地说:


“现在房间紧俏,有点儿贵啊。”


女人紧张起来。这个人,趁着圣诞节宰人呢。


“要多少?”


“2.5万元。”


女人更担心了。贵的时候才这么多,那平时要多少钱呢。男人递过信用卡。


“这里不能刷卡。”


“我没有现金,为什么不能刷?”


老板娘突然探出头来,冲着两人身后大声喊道:


“哎呀,又来了!为什么要让别人住进来?”


女人和男人转过头。两个青年猫着腰站在门前,看样子是听到老板娘的声音才停下来。从长相来看,好像是东南亚人。一个背着背包,另一个提着装有啤酒的黑色塑料袋。老板娘提高嗓门儿。


“那个房间里到底想住几个人?不许超过四个,我说过多少次了?把鞋藏起来,人长得差不多,就以为我看不出来,要么你们就多出钱。这个人又是从哪儿带来的?”


两名青年瞪大眼睛,认真听老板娘说话。提着黑色塑料袋的青年露出尴尬的表情,背包青年声音洪亮,结结巴巴地回答:


“我不是来睡觉的,我来看朋友。喝完酒就走,我有房子,我真的不在这里睡觉,真的不睡。”


老板娘说:


“什么睡不睡的?不睡又怎样?多一个人就要多用一份水,多占用卫生间。”


塑料袋青年回答说:


“我的朋友喝完酒就走,他有房子。”


“喝什么酒,来这里喝酒、抽烟的人,没见过谁攒够钱离开⋯⋯”


女人急忙递过现金。她想快点儿摆脱这种局面。


“给你钱。”


老板娘看了看纸币。两名外国青年逃也似的进了房间。老板娘喊道:


“我一会儿就过去!”


男人和女人尴尬地站着。老板娘挠着散乱的烫发,说道:


“哎哟,对不起,正好还有个带床的房间。我把那个房间给你们。”


老板娘拿着毛巾和水壶,带着他们停在一扇掉漆的木门前。没有门牌号,也没有钥匙。隔着门缝能看见里面泛黄的壁纸。女人问:


“鞋子放在哪儿?”


老板娘指了指放在房间角落的方便面箱子。女人不知所措。男人似乎累了,已经进了房间。女人不知所措地把鞋放进去,锁上房门。女人抓着门把手,长长地叹了口气。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男人扑通躺到床上。弹簧发出吱嘎的声音。男人说:


“这样还不错。”


女人不满地看了看寝具。满是黄斑的被子上蠕动着陌生人的阴毛和头发。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充斥卫生间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地上的瓷砖破了,生锈的洗漱台斜斜地戳在上面,像失去了脚的残兵败将。流淌着锈水的洗漱台上聚了一团头发。女人关上卫生间的门,质疑的目光投向男人。男子极度疲惫,却还是流露出“想要”的表情。女人实在无法盖那床被子。男人避开女人的视线,发现木门上有个洞。洞口塞着一张报纸。男人看了看女人的脸色。女人抓着外套衣角,站在房门前。男人担忧地问:


“怎么了?不喜欢?睡不着?”


女人说没关系,明天你还要上班,先睡吧。睡还是要睡的,就在这里睡。女人蹲在角落里。她打算盖着外套,坐着睡觉。男人想了想,掀开被子起来,温柔地问:


“我们出去?”


女人哭丧着脸,点了点头。两人又从箱子里拿出鞋子,走到门前。男人打开旅馆的门,听见咣的碰撞声。稚气的卷发青年惊讶地望着男人。啊,女人发出短促的尖叫。卷发青年只有一条腿。青年拄着拐杖,背着大大的包。空荡荡的裤腿打了个圆形的结。看起来像是刚才偷偷进来的。青年头上戴着奇怪的圣诞帽。格外地红,格外地扎眼。青年古铜色的脸上掠过明显的慌张。青年大步走向他们。女人和男人向后退。青年摇晃着装有酒瓶的袋子说:


“我,是来见朋友的,喝完酒就走。我不在这里过夜。”


男人紧紧搂住女人的肩膀。转眼已经五点多了。雪落在戴圣诞帽的独腿青年头上,无声无息。


*


男人的脸上映着显示屏的亮光。脸上的时间被咔嗒咔嗒的鼠标截断。世界静悄悄的,相对而坐的男人和电脑像一对彼此信任的恋人,显得温柔多情。男人在门户网站浏览了几条娱乐新闻。看过几个网站,他进入某人的主页。主页也看够了,他打开收藏的视频文件夹。几部美国电视剧和自己喜欢的电影,还有色情视频,整齐地收藏在文件夹里。男人点击一个视频文件。看过一两次之后厌倦了,却又舍不得删除的色情视频,魔法般地浮现出来。男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画面。突然冒出个念头,要不要手淫呢。他也不是很想,只是无事可做。念头就这样产生了。产生某种熟悉感之后想睡觉,曾经以这种方式进入深度睡眠,并且为此心怀感激。男人知道,身体有时也会说谎。他正要拉下拉链的瞬间,听见门外有动静。男人看着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男人急忙拉好拉链,关掉电脑显示屏。妹妹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男人故作泰然,尴尬地问道: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妹妹没有回答,脱掉被雪沾湿的靴子,扔在地上。


“帮我铺上被子。”


“吵架了?”


“没有。”


妹妹把包扔在一旁,拿起T恤和大短裤,走进卫生间。男人把房间擦干净,在地上铺了两条冬天用的厚垫子。两条垫子之间,稍微隔开点儿距离。妹妹换了衣服,走出卫生间,倒在垫子上面。


“要睡吗?”


“嗯,可不可以把灯关上?”


男人检查了一下门,提高了锅炉温度,然后关灯,他也躺在垫子上。男人翻身面对妹妹,说道:


“今天都干什么了?”


妹妹用手按着额头,回答说:


“就是吃饭,看电影⋯⋯”


“吃的什么?”


“空心面和牛排。”


“在哪儿吃的?”


妹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就是在钟路。”


男人眨了眨眼睛,兴奋地说:


“刚才我在网上看新闻,林正石和朴艺利在拍拖,搞笑吧?”


“嗯。”


“今天给妈妈打电话了吗?”


“嗯。”


“妈妈问我们元旦回不回去,你回去吗?”


“嗯。”


男人事无巨细地讲起今天经历的琐事。妹妹慢慢地睁开眼睛,再合上,听着他说话。这个月的税金和棒球运动员的负伤,朋友生子和前辈离婚,不知道贺礼是出5万还是10万。妹妹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不知为什么,男人显得颇为兴奋。妹妹真想彻底融化到温暖的地板下面。过了一会儿,男人滴溜溜转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说道:


“小时候啊。”


“⋯⋯嗯。”


“一到圣诞节就能收到礼物。”


“⋯⋯嗯。”


“可我真的觉得好奇怪。”


妹妹转过身去,用充满倦意的嗓音问道:


“哪儿奇怪?”


男人陷入回忆,说道:


“看电视和电影的时候,圣诞礼物总是包装得很漂亮,而且都是放在装饰精美的松树下面。礼物都装在又大又精致的盒子里,好像真的是圣诞老人送来的。”


妹妹的声音渐渐变得含混不清。


“⋯⋯嗯。”


“放在我们头顶的礼物却总是装在黑色袋子里,我觉得这很奇怪。”


“⋯⋯”


“你不觉得奇怪吗?”


“⋯⋯”


男人转头看妹妹。妹妹睡得无声无息,好像死了一般。男人默默地躺着,用手指戳了戳妹妹,说道:


“喂,卸了妆再睡。”


下了一夜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雨。门前路灯的黄光和雨水一起滴落,啪嗒啪嗒,像烛泪。男人拿起手机看时间。12月25日。12月25日在男人脸上映出蓝光,弥漫开去,继而消失。男人合上手机,四周又恢复了黑暗。男人忽然安心了。凌晨的黑暗正在清朗地变淡。男人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节选自《滔滔生活》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韩】金爱烂 著

徐丽红 译

文字与图片获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



责编 / 王雯清

制图 / 王雯清

版式设计 / 新月

排版 / 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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