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馆工作时,你不用去买菜,菜自然会来——你的食品供应商会上门送货。所以,我在中国的第一年根本没深思过这个问题:我们烹饪、供应和吃下去的食物究竟来自哪?当我2006年辞职,不再当厨师后,食材再也不会送上门了。我必须学会去哪里买菜、怎么买,要学会辨认这种蔬菜、那种东西到底是啥,什么时节有什么,哪个时段的口味最好。大致算一下:我每天吃两顿,当然这么算很可能严重低估了具体食量,不管怎么说,过去二十年里,我在中国吃了大约15,000顿饭。那得要很大很大一堆食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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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上海外籍人士中开始风传一个小道消息:在昔日法租界内的某个地方,有一家食杂店卖价廉物美的罗勒、烟熏三文鱼和牛油果。对很多像我这样的外籍人士来说,这堪比“重大新闻”,因为我们烦透了被进口食杂店明抢——牛油果要卖40-50元,一个!那时上海还没有数以千计的西餐厅,不像现在遍地开花,我们想吃西餐就得自己下厨。那时也没有外卖。
当时,三十六岁的姜勤只有一间普普通通的蔬果店,却毅然决定在几盒牛油果上赌一把——每个卖10到12元。可想而知,这个消息眨眼间就传遍了浦江南北。等我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她还找到了新鲜罗勒、松子和帕尔马干酪的供应商,她总是把这些东西搭在一起卖,认定我们要做意大利香蒜酱的时候必会购入大把罗勒(倒也没错)。她总会在冰箱里为我们保留几片烟熏三文鱼,还有一些她批发买来、但一勺一勺散卖的干香料。
有些人会亲切地叫她“罗勒阿姨”,但另一些人觉得她是个精明的蔬果店老板。当时正值牛油果的飙升期,在美国,随着有机健康饮食风潮的兴起,牛油果不再只是一种有益的加州水果,还几乎代言了一种流行文化现象;这种时髦的水果成了青春和健康的标志,铺在烤面包上就好了。所以,在当时住了不少老外的街区,只要姜勤把放着牛油果的扁平盒子搁在店门口——也就是昔日法租界的人行道上——她就注定会成为“牛油果阿姨”。
姜勤的父母都在上海卖地毯,所以她高中毕业后也从南通来到上海。她的个头娇小,留着男孩式样的发型。她不喜欢卖地毯的生意,所以找了一爿小店面,开始卖蔬果。她很会做买卖,也善于为顾客觅到特殊商品,这一点,某位法国街坊深有感触,赞不绝口。这位法国女作家当时在写一本烹饪书,需要的一些食材都是在十五年前的上海很难找到的东西;姜勤很愿意帮她忙。所以,当法国女士问起牛油果时,姜勤当即拿出她放在店里的《中英辞典》,查到了这个单词,并展开了搜寻工作。
“卖不动!”水果批发市场的关系户这样回答,说没人会买这种黑乎乎、油腻腻的水果,把她打发走了。她坚持要买,但要买就要先垫付——给批发商一大笔定金——否则批发商们不会冒险进口牛油果,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能卖出去。无论如何,进口商帮她下了订单。
最初几个月,她是以成本价卖的。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买,只是把它们摆出来,看看情况再说。慢慢地,像我这样的人越来越熟悉她的店,也越来越乐于散播消息,结果,她的牛油果就卖火了。她每次进一批货,就会把标价提高一元,慢慢摸索,最后定在一个合适的价位。
一开始,她按个卖给散客,按箱卖给餐馆。后来,墨西哥总领事亲自带了一块牌匾来到她店里,感谢她大力支持墨西哥牛油果。(墨西哥、智利和秘鲁都在争夺中国的牛油果市场份额。)
时至今日,她已超越了“牛油果阿姨”这个大名。她的脑子很活络,想法很开明,也敢于尝试新食材,就这样,从石榴糖浆到西藏藜麦,她的店里卖起了各式各样的产品。她已成为精明女商人的标杆,洞察顾客的口味,始终以低价在竞争中获胜。
她从家乡带来了几个江苏亲眷,他们每年工作362天,每天从天亮干到深夜,只在除夕和新年的头两天休息。几年前,她盘下了旁边的店面,规模扩大了一倍。她的女儿——我以前总看到她在店铺后头做作业——现在已拿到了体育管理学位的大学文凭。牛油果家族干得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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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牛油果阿姨所在的乌鲁木齐路的那个街区,还有一个菜市场。
很多年前,早在Prada入驻之前,早在数字化升级之前,早在KOL和短视频平台出现之前,我就是去那儿买菜的。一楼,一地鸡毛和鸡屎。就算那地方有个正规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个家门口的小菜场嘛。
我在家做皮蛋,需要100个鸭蛋时,去的就是那家小菜场。我把鸭蛋在家里腌了一年,但在做涂敷用的腌制剂时犯了个错误;结果鸭蛋都臭了,我挑了一颗去客厅切,蛋像炸弹一样爆了。臭烘烘的蛋液喷溅到了家具上,甚至飞溅到了我公寓四米高的天花板上。所以,就试过那么一次,我再也没胆量做皮蛋了。
也是在那家小菜场,有天早上我东看西看,突然,地板上有团棕色的、毛茸茸的东西一闪而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腰凑近了一看,竟然发现一只小兔子在卷心菜叶里漫步!真是个身在天堂的小宠物啊。
我的邻居们要做鸡汤时,也去那家小菜场。一楼的铁丝笼子里塞了足有几百只鸡,又吵闹,又脏乱,散落的鸡毛从笼子里飞出来,鸡粪散落在地板上。看到手拿小刀的行刑者前来,它们显然十分紧张,毕竟,那把小刀很适合割喉,还有一锅开水,会让它们瞬间脱毛。
2024年,你在市中心的任何地方都很难买到新鲜的整鸡,即使在app上也很难买到。在十五年、乃至更早以前,虽然你可以买到活鸡,但很难买到别的东西。这真是时代的尴尬——买得到活鸡,买不到牛油果;买得到牛油果了,买不到活鸡了。
当年的菜市场不干净,体验也并不总是很好,但总是热热闹闹的。那个小菜场堪称我们那个街区的核心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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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经过了2019年的漫长翻新,那个菜市场有了更新版的大名:乌中市集,眨眼间成了社交媒体上的网红打卡点。设计师用复古灰绿配色方案重新包装的菜市场漂亮多了,绝对是教科书级别的案例——上海乃至其他地方的菜市场要想翻新、想要吸引年轻人来消费,请来乌中取经吧,毕竟,促进消费要靠年轻人。
落地玻璃窗让自然光照进曾经昏暗的一楼;每个摊位的蔬菜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可爱的柳条篮里。
楼下的摊主使用标准化的数字显示屏来计价收费;这些信息会被传送到市场管理部门,管理部门使用大数据来跟踪所有信息,根据批发市场价格波动为摊主设定价格范围,并监控客户流量。小菜场重新开业时,这套数字化操作还是独一无二的,但现在,也就是几年后,全市和全国的生鲜菜市场都采用了类似的数字化和标准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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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人冲来以前,街坊之外的人很少注意到这个小菜场。
2021年,Prada接管了这个小菜场,开启了“感受普拉达(Feels Like Prada)”的推广活动。他们在摊位上贴上品牌logo,还给摊主提供了品牌包装纸,用来包裹蔬菜和鸡蛋。任何顾客消费满二十元就能得到一只Prada纸袋。Prada把这两周的接管称作“前所未有的邀请,体验品牌的深广情感。”
摊主们纷纷抱怨,因为这种快闪活动引来许多人拍照,他们的蔬果沦为被“调戏”的道具。
确实很古怪——这次的时尚恋物癖是从土豆和苦瓜开始的,拥在菜市场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以至于你不得不穿过马路才能往前走,社交媒体上的帖子暴增——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的小菜场出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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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新,Prada——这一整套操作彻底改变了我的小菜场。作为升级的一部分,所有以前在这里做买卖的摊贩都必须重新申请摊位许可证,不知道是因为申请没通过,还是刚好不想做了,我发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消失了。鸡已经消失多年,我也再没见过哪只幸运的兔子在菜叶里玩儿。(谢天谢地,我的猪肉阿姨这么多年来至死不渝地守在她的摊位上。)
但高端的氛围让我很不舒服,每个周末都有KOL出没,我估摸着,环境改善了、铺上了仿水磨石地板,装上了落地玻璃窗,菜价早晚会涨(我猜得没错)。
最重要的是,网络购物兴起了,不仅让买菜变得更方便,也提供了更丰富多样的菜品。不久前的一天,我盘点了一下叮咚买菜和菜市场里最大的摊位上售卖的蔬菜种类。尽管摊位空间、冷藏柜和物流方面都有限,那个摊位还是存了大约一百种蔬菜,对于菜市场来说,品种已经很多了。但叮咚上的菜式品种有两倍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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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去那个小菜场买菜了,而是去超市买速冻汤鸡,但我仍会定期去小菜场的二楼,二楼的大部分空间都租给了一家我很喜欢、秉承“从农场到餐桌”理念的云南餐馆,叫做“柴米多”。
柴米多吸引了年轻客群——比早上买蔬菜、海鲜的老人家年轻得多。柴米多受欢迎,为整栋楼带来了新的活力和新顾客,至少,让入夜后的菜市场也能热热闹闹的。
很难说这些年轻人是和我一样住在附近的,还是被这条街吸引,特意来拔草的。这几年,这条街发生了巨变。以前,流浪汉和收垃圾的游民会在一爿屋檐下睡觉,现在,那儿开了一个酒吧、一家冰淇淋店和一家高端时装概念店。武康路和安福路成了网红地,游客如织,一到周末,狭窄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都走不动路;居民们都学乖了,知道要穿弄堂,避开人群。
我住在徐汇区的这一角已有十五年,眼看着这里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刚搬来时,乌鲁木齐中路菜市场只是当地几个生鲜市场和廉价超市之一。现在,它成了唯一一个。有段时间,进口食品店生意火爆,说明住在这带的国际友人也多,但大量外国人离开中国后,那种繁荣也随之萧条。
附近另几个菜市场都被重新开发,变成了商业空间,不再是生鲜市场或超市了。你看到这些变化后可能很容易推断出:独一无二的乌中市集会显得更重要了吧?恰恰相反,那个地方好像被掏空了,成了政府人员来学习的模范菜市场(讲真,你经常能在那儿看到身穿“官方”制服的男子结队而行),体现了更优秀的管理方法,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是社区的核心空间了。摊位上的蔬菜常常软趴趴的,看起来很不光鲜,支棱不起来,都是打卡族光摸不买的牺牲品。恶性循环。
我觉得进步、清洁特别好。有别的社区、别的城市的人来参观拍照,我觉得也没问题。没有鸡毛和鸡笼,我会更开心。但菜市场就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正在经历变化的社区,从某种角度说也反映出了整个城市,我们都在试图确认——我们是谁,为谁服务?普拉达?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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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21年,我基本都在网上买菜了。但问题又来了,现在网上有大量的农产品可供选择,我越来越想知道该怎么买:什么才是真正的时令食材,食材本身到底来自哪里?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决定在一年内盘点、跟踪一家菜市场。如此简单的想法,最终催生出为期三年的项目——《上海菜市场指南》。与我合作的另一位研究者是Rachel Chow,她每周都会去市场,给所有蔬菜、肉类、河产品和海产品列出清单。
截至2024年,上海大约还剩下800个菜市场。我们选中了附近一条街尾的菜市场,位于延庆路、东湖路和新乐路的交汇处。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规模、品种、价格、新旧程度),徐汇区延庆路菜市场都很普通,只有一点与众不同:位于上海市中心。价格非常公道,位置却特别中心,因此,这个小菜场成为研究上海城市食品供应系统的一个绝佳案例。
我们原本的推想是:这家菜场规模小,交易方式也不像连锁超市那么标准化,因此,当季蔬果的数量理应更多,可供选择的农产品也更多样化。
一开始,我们预估用一年完成这项调研,但受新冠疫情影响,菜场关闭,调研一度中断,不得不延后。到最后,Rachel花了27个月才把所有数据收集完,我们才能用52次造访菜场得到的数据,构建出一年份的报告——理论上算一年吧。
等我们把所有数据汇总到电子表格里时,才发现我们的预设完全错误:延庆路菜场是有一些应季的、本地的菜式,但大多是标准化、流程化的农产品。因此,它与超市的区别并不明显,因为超市和生鲜菜场的采购源头都是蔬果批发市场。而且,相比于线下超市或线上app,菜市场的品种更少。
需要指出的是,这项调研并非对所有菜市场下结论,而是关于一个菜市场的,不能扩大、推及到其他省市,甚至也不能代言上海其他区域的菜市场。每家菜市场都有所不同。我们的调研是对特定的市中心菜市场的具体反映。在其他省市,生鲜菜场很重要,农民可以直接售卖自家产品,也可以通过一系列中间商销售农产品;生鲜市场很能反映当地的地理、环境、文化和饮食习惯。
但是,我们研究的小菜场呢?它的品种比app上的少,和超市的进货来源无异,并且不比网店里的便宜。那么,谁需要它呢?
答案是,需要小菜场的人越来越少。小菜场正在变成僵尸——活着,但已失去灵魂。就连菜场经理也承认,它正在缓慢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僵尸菜场——这是我为描述这种空心市场现象而生造的一个专用词。
什么样的菜场才算僵尸呢?其供应链已经高度产业化,售卖的产品不再能够反映季节性或地域性,本质上和超市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展示产品的方式不一样。菜场和其他大型零售商(包括超市)一样从批发市场进货;价格与超市大致相同,超市会用新鲜农产品作为“亏本销售”的营销手段来引流,吸引顾客前来,进而购买其它高利润商品;另一方面,菜场的选择可能不如其他市场多样化,因为摊贩只关注最好卖的品种,如果进了不太受欢迎的菜品,放久了容易变质,那就亏本了。
2024年3月,我跟随这个菜场里一个摊位的买手,去了上海最大的农产品批发市场之一。白天,你常常会在摊位上看到女人在卖菜,但其实常常是夫妻搭档经营摊位,丈夫在晚上、甚至连夜去批发市场进货,妻子就在白天负责铺货和销售。
我们追踪了47种常见的蔬菜品种,发现只有大约三分之一是上海本地产的——大多是青菜、草头这样不易运输的绿叶菜。别的菜基本都来自其它区域,比如:小葱、西红柿和小南瓜来自遥远的云南、内蒙古和海南。
我们真的需要菜市场吗?
如果是僵尸菜场,那就未必需要了。随着老一代消费者学会使用在线购物软件,菜场客流量会减少,菜场很可能自然消亡。毕竟,菜场经理都承认这种必然的颓势。接下去要问的是——菜场的僵尸状态还能保持多久?
不过,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小市场,位于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的最中心处。
从社会层面上说,菜场的重要性在于传承饮食文化。摊主常常会做出推荐:按照老传统,什么菜应该搭配什么菜,应该怎么烧。他们日常闲聊的内容就包括哪些蔬菜是应季的、哪些即将上市、哪些已经过季。长年累月的买和卖,老顾客和摊主都熟了,这种个人层面的纽带是你在超市里找不到的。
从更广泛的层面说,菜场有利于社区儿童——尤其是低收入家庭儿童的健康。根据2012年基于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数据的一项研究显示,中国菜场的分布密度和儿童营养摄入有直接关联。研究发现,只要居家附近有菜场,通常,儿童吃到的加工食品的数量就会减少,而这类通常在超市卖的食品的含盐量、含糖量通常都比家常菜的更高。而且,对农村流动人口来说,能获得相对高收入、提升社会地位的工作场域十分有限,菜场就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那么,有什么解决方案吗?广州中山大学的人类学家钟淑如是我们本次调研的顾问,我和她讨论了这个问题。
以她的经验来看,摊主利用自己家乡的关系,将高质量的独特产品直接引入市场,肯定能为他们的销售增添一点特色,不只是贩卖批发市场的大路货,她见过这种做法带来的成功商机。每个零售摊贩都得这么做吗?或者,都行得通吗?未必。但如果有一两个摊位很有特色,能吸引客流,别的摊位也会间接受益,因而有助于整个菜场的继续生存。明智的市场经理应该鼓励、支持这类直销渠道,并帮助零售摊贩们在每个环节得到法规许可。
以我之陋见,家门口的小菜场在成功的同时也接受了挑战——前文已提及2021年意大利时尚品牌Prada的快闪活动:用品牌包装纸装点新鲜蔬菜,让乌中市集一夜成名。
挑战在于,对于品牌合作,菜市场抱有热情,品牌参与的翻新大大改善了建筑物本身的设计和环境感受——但是,正是因为有了奢侈品牌合作、有了设计上的改进,大家很容易做出合理推断:在这家菜场买菜肯定比在别家贵。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推断已得到应验。因此,菜场吸引来更多游客和KOL,但真正的街坊邻居却很少。一楼蔬果摊位的品种比我们调研的那家小菜场多,但顾客反而更少。如果这都不算僵尸市场,那大概该叫作蔬果墓地了吧——人们去那里只是为了庄严地表达敬意,眼看着蔬果慢慢死去。
相比之下,乌中市集的二楼生机勃勃。租给云南农场直供餐厅“柴米家”的面积扩大了,现在的店面占据了二楼将近一半的面积,年轻人和附近居民纷至沓来——菜场要生存下去,恰恰需要这样的客群结构。因此,菜场的管理层帮餐厅走完了规定流程,证照方面一应俱全,堪称一种有远见的做法。
如果能将一楼和二楼合并就更好了,以后会更像成功典范——能把僵尸菜市场干掉的“僵尸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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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住在姜勤的店附近,她店里的东西我几乎都买过。刚开始去的时候,我还是个瘦巴巴的年轻撰稿人,满街找素材,晚餐前路过她的店,就顺便买点食材,或是在周末冲到她店里,在朋友来我家聚餐前买点急需的食材。她比我大十岁,我们都老了。
有天下午,我和一个朋友路过她的店,店里没什么人,她当街叫住我。我们停下来和她打招呼,她对我朋友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很瘦的,很年轻。现在你看看他!又胖又老,中年人啦!”她笑着摇摇头,我心里有点痛。但她说得没错。
事实上,我和牛油果阿姨的关系早已成了往事。上海本身也已今非昔比。牛油果不再是进口超市里卖给外籍人士的奢侈水果了,早已被中国大城市的居民们接受了;几年前我为加州一本杂志写稿时了解到,在中国,牛油果最常见的吃法不是铺在烤面包上,而是给婴儿和给坐月子的妈妈们吃的营养品,食用安全,且相对而言不太贵——也就是说,在中国,牛油果算婴儿辅食。最好的牛油果也不便宜了。中外合资公司配备了“催熟室”,牛油果和西红柿、香蕉一样,会在精心调控环境条件的催熟室里得到养护,经过特定的加热和冷却周期,接触乙烯气体,从而启动水果的自然成熟过程。
这就是牛油果阿姨的故事。上海在发展。就在姜勤所在的街区,又有了好几家香港人开的进口超市,她的小店卖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能在那些超市里买到,还有不少app可以填补空缺。如今,不管外籍厨师需要什么,几乎都能网购并送货上门。
那么,牛油果阿姨何以为继呢?欧洲人?也许吧,他们习惯了每天亲自去店铺选购食材,通常也都喜欢和店主交朋友。还有那些中文不够好,所以无法驾驭网络购物平台的外国人。还有某些在下厨前一小时发现自己忘了买什么东西的人。
我有时路过她的小店会进去打声招呼,但已经很久没买什么了。现在,我在网上买菜。
撰文 / 沈恺伟
翻译 / 于是
插画 / 毛毛
编辑 / 李颖迪
沈恺伟
Christopher St. Cavish
美国作家,旅居上海,
著有《洋盘:迈阿密青年和上海小笼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