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在贵阳按摩,大姐一只手钳制住我的颈椎,一只手发出按遥控器的声音,我眯眯睁开一只眼,看到她在用房间里的电视找音乐,最后选定古琴曲歌单,第一首是我很喜欢的《酒狂》。
忽然意识到,古琴琵琶好像是不常见演奏的乐器了——刻板印象中甚至都是需要保护的文化了,但其实流量应该相当好,每天少说得有上千万人在听,在各大各小的饭馆,茶馆,按摩店。
一下心情很好,笑眯眯,大姐问我笑什么,是不是按到痒痒肉了,我说没有,我这个人喜欢笑。
大姐说我知道,我认识你,你怎么跑到贵阳来按摩呀。
我说来吃吃喝喝的,昨晚喝多了,按按摩醒醒酒。
按摩是个没事干又不得不干点啥事的时候特别适合干的事。出门旅游是个经常陷入没事干又不得不干点啥事的事。所以出门旅游的时候我经常跑去按摩。
没有计划,起不来床,经常中午起来晃到最近的按摩店(酒店里的按摩店大多数时候像个飞地,不是说不好,就是有种“假”),听听古琴琵琶,有时候看看老港片。这是来自青少年记忆的影响,好多老港片都是在昏暗的录像厅看的,导致一到昏暗的地方就觉得应该听到一些打打杀杀的声音,但显然现在的按摩店要比录像厅干净太多,禁止吸烟,地面整洁,瓜果梨桃,按铃服务,都很好,只是显得电影不好看了。小时候在录像厅看黑帮片是种4D体验。
说远了。我非常不受力,在泰国那种大通铺古法按摩,要拼命说服对面喜欢把人折成三角形的大姐“soft soft”,才不至于因为发出惨叫搞得一屋子人笑出来。有回一个小伙子在我频频要求调小力度终于觉得合适之后,说了一句,大哥你这钱花的我心里不得劲儿呀。
有时候也会碰到很强势的按摩师,一般是讲究穴位,喜欢边按边说你身体哪里不好的那种,不会太理睬你的诉求,会在我哀嚎一声之后,很平静地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通了?
很有意思,有时候趴在那个小洞上,确实有“通了”的感觉,印象最深一次是按摩按出了七八个故事梗概,脑子像打了窝一样鱼呼呼往外蹦,后来听说这叫具身性,人的心和身体不能分开。麦克尤恩有个小说写一个人类似瑜伽那样折叠自己,最后把自己叠没了,消失在了三维空间。大概是这种具身性的终极。
我还喜欢逛菜市场,去当地中小学门口吃零食,贵阳学校门口零食很好吃,拿个半透明米皮往里面卷各种馅料,辣椒,豆芽,折耳根。
又跑到小区里去剃头,钻小区很有意思,贵阳山地,小区更好玩,几条巷子依地势高高低低,拐来拐去,一条观文巷接一条观风巷,剃头的地方叫老年理发店,大姐用的洗发水是自己调配的,说你从哪里找到这里来的呀?我说,我从上海找过来的。大姐说,你别开玩笑,不过我们这里住的孩子,从小在我这里剪头,到了上海上大学,还要我寄这个洗发水给他的。
说着说着来了电话,大姐一手接着电话,一手剃,从接起电话来就说,“哎呀不跟你讲我有客人”。然后一直讲一直讲,讲到最后一句说,“哎呀真的不跟你讲了要洗头了。”
大姐说,“哎呀不好意思哦。”
我说,“哎呀没有关系。”
李诞,1989年生,编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