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起一个女孩,以及我们共同相处的短暂时间。四年前,我从一则社会新闻里看到了刘芙的故事:她盗窃,在各地流浪作案,因当时只有14岁,警方每次只能撤案,把她转到救助站和工读学校,据说已超过一百次。在那里她会吞石子、吞纽扣,会打开手铐逃跑,会爬到树上不愿下地。有人叫她飞人,意思是无人能管,无法无天。
那年我在四川一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见到了她,她谎话连篇,我的采访也没有进行下去。这几年,我们的交流总是这样:她出狱后,在电话里说要改过自新,然后再次作案。我想起她表露出溺水之人希望抓住一根树枝的恳切,也想起她身边所有人的退怯。没有人愿意承受起这个成长的重负,这重负只能停在她自己身上。
2020年5月,我第一次见到刘芙,她在厕所里。护士喊道,刘芙,你朋友来看你了!她说,天呐,我朋友来看我了!她从厕所里冲出来,开了门,一路跑回床边,钻进被子。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和刘芙相仿的男生,床上的贴纸显示,他服用了百草枯,刚洗了胃。
刘芙的头发短短一茬,有一只始终斜着、无法完全睁开的右眼。进门前,护士让我劝劝刘芙,说她不配合治疗,不愿意输血。“她不信我们,什么都百度,百度有用的话那要我们医生做什么?生命是多么美好,你说是不是?”
床单上有血迹。可能是经血,或者老鼠药导致的凝血失常,刘芙不知道,但笃定护士是骗子。
两天前,我刚刚加上刘芙的微信。两个四川宜宾的微信号,一个叫“你是猪吗?”一个叫“无名氏”。朋友圈的视频里,她坐在网吧,把大米、玉米之类的东西倒在手上,混着水吞下去。旁边有只塑料袋,“溴鼠灵饵剂”,一种烈性老鼠药。
我第一反应是怀疑。此前,记者A说,她为了借钱,把一张别人的妇科检查表装成是自己的。她老家的村支书说,刘芙刚偷了爷爷的六千块。记者B说,她前两天还跟我说要跳楼呢。后来我得知,她正是找B借了八块钱来买老鼠药和阿莫西林。
我问她,你咋吃老鼠药了?
她没回答,只说想办法借钱去洗胃。我说可以转给她,她不要,随后打来电话,她没回答,只说想办法借钱去洗胃。我说可以转给她,她不要,随后打来电话,只说了两句话:肚子疼,心情不好。挂断后,她发来定位,不再回复。她可能真的是在自杀?那时我还是不信。我联系上宜宾市的120,请求他们去定位的地方看一看。再次去电,护士说,救护车在人民公园里找到了刘芙。她躺在地上,已经昏迷。护士问我是否是她的家属,没有监护人,刘芙无法洗胃及输血。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寻找通讯录列表,记者——A听说刘芙自杀,在电话里哭起来,“我有个很极端的想法,就是把她抓起来算了”,B说,他也没法管了。家属——爷爷说,不想管她。他得了癌症,晚期,自顾不暇。政府——我联系到她老家所在的镇子,说明情况后,联系到一位宣传方面的人。听到刘芙的名字,她语气变了:
你们这些记者为什么把她逼成这样?你们知不知道她是未成年人?你知道她现在情绪多么不稳定吗?你为什么要和她接触?你们吃了这么多遍人血馒头还不够吗?你在北京,你不知道她到底过着什么生活。我问你,你们这么报道下去,到底有什么用?你再报道,我要找你麻烦了。她出事了,你就知道找政府了,你看看,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你要负责。
我没来得及解释,她挂断了。第二天,值班护士告诉我,政府来了一个人,打听了一下情况。那费用呢?应该会有人解决的。
洗胃后,刘芙拍了段视频发给我。她举起正在吊水的右手:“为啥,我命运这么好,想死也死不掉。”镜头转到天花板上,有几张儿童贴画,狮子,象。
我好想跑,姐姐,她小声说,这里全是他妈的小孩子。进医院的时候有几个保安?她又问。我如实描述,她眨了眨眼。“你看我眼神,就明白了。”她摸出手机,输入一串号码,也没介绍自己是谁,开场便说,“村长,明天来接我吗?”
一刻钟过去,护士催促我离开。我们约好等她出来,刘芙有些沮丧。我离开了医院。
出医院后,我去见了第一个采访刘芙的记者B。B是个中年男人,留着长发,戴着墨镜。他在本地做了16年的社会新闻。刘芙在微信上给他备注哥哥,叫他“死胖子”。我希望从他那里得知更多与刘芙有关的消息。
我们约好在一个茶楼见面,位置偏僻,冷清,店面大多关了,玻璃门上了锁,也许是受到当时新冠大流行的波及。B坐在我面前。他说,他从一个警察那听说刘芙的事。警察希望他出主意,说没法管刘芙了。B想起自己曾经采访一个十三岁男孩,偷东西,家里没办法,用铁链把他锁起来,后来送到工读学校,“矫正”好了,十八岁就外出打工去了。他建议警察,可以把刘芙送去工读学校,“矫正”一下。
根据当时的报道,工读学校连同大门在内,有4道关卡,围墙4米高,还有监控摄像头。会见室隔着铁栅栏,大门口还拴着一条大狼狗。刘芙趁人不备吞咽下了石子,由于石子吞进胃里不消化,还把胃磕出了血。她随后被送到医院检查,由此住院。为防范刘芙从医院逃走,XX镇政府请了两名保安,又从她老家附近请了两名女护工,24小时看护。平时睡觉,她会被铐在床上,上厕所都有人陪同。在医院住院20多天后,刘芙在深夜找到机会,趁保安和护工熟睡时悄悄打开手铐,偷了护工的手机,躲过医院监控,消失在夜幕中。
“做了这么多年记者,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就像家里养猪,猪不想跑,做一个很矮的围栏就行了,可猪要是想出去,那再高的围栏都围不住。”他的描述里仍有惊讶,或是一种称奇。他介绍了刘芙的家庭:爷爷是退伍军人,每月靠六百块钱退休金生活。父母是非婚生子,母亲带着妹妹很早离开了。小时候,父亲会把刘芙用铁链锁起来。后来父亲离开老家,去浙江打工,刘芙过继给叔叔,叔叔也失去联系,就跟着爷爷过。当刘芙开始偷东西,爷爷主要怪学校,说小学没管住她,让她跑到了云南。爷爷也怪救助站,觉得救助站没有把她管好。
最后,聊到刘芙的这次自杀,他摇头说:我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刘芙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她出院。到酒店后,她找我借了五块钱,去买了一包“云烟”,一下午抽掉了半包。她躺在床上,假装成一位母亲,给银行打电话(卡是从爷爷那儿偷来的),“我女儿15岁,可以办银行卡吗?对,这是我本人的卡。”没有认证成功。接着,她打开手机找工作,跑美团、发传单,她觉得都行,或者去成都酒吧?但找工作也不是重要的事。也许是想到眼前有一个能给她出钱的人——我,她改变主意,说想去玩密室逃脱,又说先去街上买两条短裤。在重症监护室时,她都没有短裤穿。
在宜宾最繁华的商业街,刘芙挑了一件连衣裙,在假发店买了一顶假发。剃成光头后,她一周要换一次假发,长的、短的、直的、卷的。面对熟悉的商店,她展示出一种刻意的热情。跟手机店老板打招呼,走到烧烤店前,“老板送我一串吃噻!”(据报道,她应该在这里卖掉过偷来的手机)和奶茶店的年轻人说,“帅哥,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在假发店,她朝老板抱怨,“你为啥子把我微信删掉了?”
这时候的天气总是变化多端。白天太阳暴烈,夜晚电闪雷鸣,先是大雨,然后一阵冰雹。宜宾位于金沙江和岷江的汇合地,长江的源头。街边种着剪裁过的小叶榕,枝头保留一小簇叶子,像一把把伞撑着。摊贩挑来成熟的枇杷,街边有许多酒馆。家居生活馆店铺打出红色招牌:不计成本,清仓特卖。女人在街头占好位置,音乐响了起来。
人流聚集的中央,一个左脚有点陂的男人趴在地上,用粉笔写字。刘芙念出声,“因为家里因(困)难,妈妈把我生下来就跑了……”她在我耳边嘀咕,你有零钱吗?拿了两块,把钱扔到篮子里。她啧啧摇头,问男人,要是报警,你愿不愿意把你送到救助站去?男人不搭理她,说明天就走了。
再回到酒店,她又躺在床上了。我希望跟她聊聊。她只回,“嗯”,或者,“这个问题你就不要问了”。我在一旁看着她玩手机。
她打开陌陌,找人聊天,希望能找到一个男人请客去酒吧喝酒。有很多男人找她。“出来不嘛,小姐姐。”另一个男人说,“我们两个见个面,你带人干啥?”“有个人想和我双飞,我直接把他举报拉黑了。”她坐在窗边,将语音转成文字。“你这些套路就别和我说了。”书包里有两瓶古龙香水、一瓶粉底液、一副墨镜、一个眼影盘。刘芙嘱咐我,如果去喝酒,绝对不能泄露她的年纪。
最终,她认为这天聊到的男人全都“目的不纯”,放弃了,只是刷着自己的快手。视频一条条划过去,有条说,为了男友,她才吃老鼠药。另一条,她站在成都一座三十层高的楼边,说和男友分手,不想活了,要跳下去。这条视频有很多浏览量,她声称后来消防员救走了她。
我想问问这个男朋友的事,她依然沉默。
隔天,刘芙决定回老家派出所去办身份证,方便使用微信支付,以及注册社交软件。
从宜宾回老家,我们坐上小巴。电视在播放一则“男子超市行窃”的新闻。她拍了拍我,“天哪,你看这个人被偷了这么多钱。”前面睡着一个女孩,倚靠车窗,手机掉在旁边。刘芙接着说,“你看她这样睡,手机好容易被偷哦”。她把女孩喊醒,“收好你的手机和包,车上很不安全。”
巴士离开城市,来到镇上,大路变成小路。夏天,太阳烤着路面,远处的空气像是因此一阵阵晃动着。
进入派出所,刘芙缩在我身后。警察走过来,看见是她,脸拉下来,“你来做什么?”得知她来办身份证,他继续说:你别在我这里搞事。他拿来纸杯,让刘芙做尿检。
“为什么要我做尿检?”她说。
这时,办公厅来了十几个镇上中学初三的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站成一列,说是为了中考,要集体办身份证。有个女孩坐在我旁边,用户口本扇着风,有点无聊地看向四周,注意着刘芙引起的响动。
刘芙接下纸杯,去了洗手间,里面睡着一个醉酒的男人。一阵尖叫传来。警察把男人赶走后,她冲我招手,说帮个忙,让我去递卫生巾。我进到厕所后,门哐哐响起。警察在外面喊,刘芙,刘芙,你朋友呢?我解释只是递卫生巾。他不听,“你不能乱搞,谁知道是你的尿还是她的?执法这么严肃的事情。”
等刘芙出来,警察做了测试,结果正常。
刘芙坐在我左边,打开抖音,刷起男女恋爱的短视频。
不远处的警察又吼起来。刘芙!刘芙!手机放小点!
她坚持一会儿,最终没说什么,默默调小了。
拍身份证照需要黑色的衣服。刘芙穿着白T恤。警察问学生,有没有人愿意借衣服给她?她站在那队学生前面。三个女孩穿着黑色的外套,她们很犹豫。有人往后退了一步。后来,警察从别处借来一件外套,让刘芙穿上了。
等我们离开,刘芙忽然看见队伍里一个穿黄衣服的男孩。她说,那是我同学,他居然都上初中了。
坐巴士时,倒数第二站,刘芙的爷爷上了车。他穿着迷彩服,戴鸭舌帽,帽子上有个红十字,脸颊干瘦。司机说,补四块车费。爷爷说,一分钱没有。爷爷坐下后,刘芙小声说,他身上好重的味道,你闻到我爷爷的味道了吗?
爷爷先回家了。离开派出所后,刘芙往前走。水泥路的尽头衔接着黄泥路,这几天没下雨,路面干硬,时有裂痕。她踩着土地的裂痕往山上爬,道路蜿蜒曲折,直到山顶,俯视看去,山脉连绵。一路有盛开的野萝卜花,大片竹子静静伫立在那,留下细碎的树影。有些枇杷树,果子还是青色的。
山的深处,只留一座水泥和红砖砌的房屋。门前铺着黑色的菜籽,堆拢柴火,外延是一片玉米地,苞谷秧刚长到人的膝盖那么高。再往外则是山崖。门口晾着一串爷爷捡来的口罩,墙上有块牌匾写道,“光荣之家——退役军人人事部监制”。爷爷站在门口,看到刘芙回来,也没说什么。问起这块牌子的事,爷爷才说,他出生于1945年,曾参加过越南战争,说在部队里当架桥兵。“在越南,那里天气有五十多度,七十二连队……有天炸药飞过来,只有连长和两个炊事兵活下来,连长的皮全毁了。”
刘芙打断了我。“别问了,抓‘爬海’去”。她有点不耐烦我和爷爷说话。
一只黄狗被铁链拴住。她松开铁链。狗已养了好几年,一直往人身上扑。来到田边的豁口,能清晰看见远处的山和山崖下的村子。
“小时候我不开心,总是来这里看山,我总是想要跳下去。”她忽然说了一句。
走进竹林,遍地蒺藜,深处的河沟快干涸了。花蚊子、红蚂蚁,趴在人的胳膊上。刘芙滑下泥坡,双手扒开覆盖青苔的石头,又伸进泥水。她摸出一只红脚螃蟹,扔进桶里。
天越来越暗了,偶尔抓到一只白脚螃蟹,刘芙便一脚下去,再吐上两嘴唾沫。抓到白螃蟹要倒霉的啦,她说,不然晚上做噩梦。她还惦记着,“抓螃蟹发快手会不会火?”
带着一桶螃蟹,她回到爷爷家,狗依然跟在身后。回家后她先去了厨房,调料上落了灰,灶台里堆着垃圾,水壶底长了白毛。她把垃圾清出来,灯坏了,在黑暗中捡来柴火,点火,洗锅洗菜,炒了一盘“爬海”,一碗青菜,一碗鸡爪。
饭端上桌,爷爷问,“你为什么吃耗子药?”
刘芙说,“这个问题你就不用问了”。
爷爷问,“好吃吗?”
刘芙说,“好吃”。
两个声音在黑暗中飘荡着,很快再无回音。
吃过饭,爷爷打开一个视频播放器,听老式情歌。到准点时,两个老式老年机先后播报,“北京时间,21:00”,“北京时间,9:00”。他有一个本子,记录刘芙每次打电话过来的时间:
3月27日八点半来电话说生病
3月28日下午4点20又来
4月初十下午四点来电话在宜宾玩 5点40说去看她
4月14日2点50分宜宾回
3点20分又下宜宾走了
风吹过山野,爷爷在田里拢起一堆玉米杆,掏出打火机点燃。先是一小束火,很快火光往上伸展,风成为燃料,愈加熊熊燃烧起来,照亮四周和地面,无数火光飞舞着,印衬远处天空的深蓝,也照亮竹林重重的暗影。他站着,刘芙坐在门前,注视着眼前的大火,静静听着火苗吞噬叶子、茎干。
深夜,房间里传来一阵喧哗。刘芙回到木床上,再次打开了手机。四周是灰尘的味道。在永不停息的短视频里,男人,女人,跳舞,唱歌,直播间,游戏,“你PK吗?”,夜店里的雷点,白光,闪烁的灯牌,香槟喷出后的白沫,亮片裙子,假发。
刘芙渴望的是城市的声音。明天,她就要离开这里。
天亮后,爷爷去镇上喝茶了。刘芙收拾书包离开了家。下山路上,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给每个人发微信:想买根烤肠,能不能借我三块钱。又或者:我想买包烟,能不能借我十块钱。接着,她在招聘软件上打电话:“服务员,60元一天,一周是多少钱?算咯,太累了。”
到市里,她看到一家足浴店招牌上留着号码,打电话过去说要面试。到店后,她看了一眼门口的道路。“这里要是xx派出所管就不好了,我都认识。”经理是个年轻小伙,穿着西装,头发打了蜡,像鞋拔子一样翘起。看到经理后,刘芙不想走了。“挺帅的,我想跟他耍朋友。”
她趴在桌上,对着一张身份证填写资料表。证件来源不明。“李XX,1996年,宜宾人”。她自言自语,身份证号记不得,生日也记不住,到了就学经历那一栏,她按照1996年出生来推算。读的哪所小学?实在是记不得了。
经理说,你成年了吗?
刘芙说,为啥子问我这个问题?
经理说,看着你比较小。
刘芙说,我在酒吧当过一年营销,在足浴店当过一年服务员,当过营销就知道,服务员很轻松的,我不怕吃苦的。她给经理递烟,经理说,你会抽烟?随即说,你在酒吧上过班。刘芙说,是啊,不抽烟,客人要骂。经理又说,有时候确实得干些不喜欢的事。
通过面试,刘芙决定明天去上班。白班十二个小时,晚班十三个小时,十五天轮一次,一个月工资两千四,满勤加两百,一个月两天假,包吃包住。离开足浴店后,她想到拍一寸照要十二块,买双鞋要四十块,还要准备牙膏,因而想到了在市里生活的堂姐。
姐姐家在老城区,筒子楼,一室一厅,租金七百一个月。敲开门,姐姐走过来,扎着马尾,身型壮硕。她刚过19岁,2岁的女儿在地上爬,玩快递纸板,将纸巾撕得满地都是。后来姐姐的男友回到家里。两人都没到结婚年纪。噢,姐姐说,之前都没意识到怀孕呢,七个月的时候才知道,那时候在快餐店打包饭盒,哪有时间注意身体?
姐姐目前没工作,男朋友在工地开塔吊。刘芙说,那你要不跟我一块去足浴店。姐姐说,我才不想伺候别人。姐姐之前在火锅店做服务员,一天站下来,脚都肿了。等孩子再大点,她接着说,我想去开塔吊,赚的多,就是有点不安全,以前爬过一次,五十米高,风那么大,感觉人都要吹下来了,你知道小军他朋友吧,上个月从架子上摔下来,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姐姐宁愿男友轻松点。
吃着冰糕,刘芙和姐姐谈起上个月亲人离世的事。姐姐说,亲戚不喜欢你。刘芙说,为什么?因为我偷?
姐姐的声音忽然大起来,因为你干的这些事,你走歪了,你自己想你为什么走歪?
刘芙说,那之前幺妈在的时候,我成绩也很好啊,他们说那时候我很听话的。
姐姐说,反正我也说不动你,你不能都怪别人,你马上16岁,18岁,被抓进去就出不来了。
刘芙不说话了,低头和网上新交的男朋友发语音:我姐欺负我!两天前她在聊天室里指定一个男生当“老公”。两人换上情侣头像。男孩说,他19岁,刘芙便说,她17岁。姐姐去做饭时,刘芙躺在床上开直播,让这个新男友换上情侣名字。她用了另一张身份证上的名字。
姐姐出门买吃饭用的塑料碗。下楼时,姐姐说,她(刘芙)长歪啦。她们上次见面是去年,刘芙带了男朋友过来。四人一起吃火锅,吃到一半,刘芙自己跑了。她思考着措辞。“但也没办法,我小时候我爸也不管,但不像她爸,总是把她用狗链子锁起来。每次去见她,胳膊上都有伤。”
第二天,刘芙和姐姐说,晚上去上班,想去东街买双便宜的鞋子。姐姐拉着女儿出了门,刘芙跟上去。街边有家鞋店正在甩卖,一些女士凉鞋堆在地上。刘芙蹲下,试了三双,选中一双30元的凉鞋。
刘芙问姐姐,能不能先借点。
姐姐说,我借钱给你了,那我和娃怎么办?
刘芙说,我下个月发工资还给你,好不好?
姐姐不说话了,想要把孩子拉出鞋店。女儿却不愿走,往地上一躺,哭了起来。姐姐脸上满是汗,刘海油成一根根的。她朝孩子吼,走嘛!
刘芙把鞋子脱下,对服务员说不买了,想办法借钱去。她站在路中间,低头看手机,用语音转文字,给陌陌上的男人发:
“我买不起鞋,都不知道咋办啦,你要出来吗?”
一个男人出价300元。她还价,“350元行不行?”
我提出给她买鞋,她不要,仍在发消息。姐姐听到了说,这次要是去,以后再也别找我。刘芙落在后面,说男人马上要到了,开了辆共享单车准备走。看到前面的姐姐头也不回,想着姐姐真生气了,又给男人发消息说,“你去找其他人吧。”
她骑着单车,消失在了马路尽头。
姐姐走在前面,脸涨得通红,小孩走两步,在地上打滚。她又气又恼,边给刘芙打电话,打了三次,都被挂了,便把刘芙微信删了。
“我怎么管她?我还有个家庭。”姐姐拉着女儿也走了。“她要是能让人家省心就好了。”
我转了一些钱给刘芙。当天晚上,刘芙去足浴店上班了。我们就此分别。两天后,我从她的朋友圈得知,她离开足浴店,继续过上了在酒吧游荡的生活。一周后我得知,刘芙的姐姐又怀孕了。我失去了刘芙的消息。
这一周里,刘芙一直在给她的父亲打电话,无人接听。
和刘芙分别后,我在微信上联系她的父亲。他说,“我不认字”。他在浙江厂里打工,和刘芙一直没联系。“管不了,我是一无所有的人。”
2020年的11月,我给刘芙的爷爷致电,希望得知她的近况。爷爷说,刘芙被关进贵州的一间少管所,至于具体缘由,他不清楚。
2021年3月,刘芙发来消息,说她出来了,希望我能帮忙联系她父亲。“我爸一直不理我,你们能不能帮我问一下,我爸到底要不要我?我马上要成年了,他如果不要我,我就把关系断了。”几天过后,她再次失联。
2022年7月,一个新的微信加上我。刘芙再次从少管所里出来,说打算去山东旅游,希望能借一些钱。我们约好之后在济南见面。过了几天,我收到两条长长的微信语音。她说,自己关在派出所,原打算在济南好好找工作,不再偷了,但手机掉了,因此“出了点事情。”案件刚上检察院,不知道要被判多久,也许两三年左右。她这年十六岁了。
2023年11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刘芙说,她出狱了,正在老家给爷爷办葬礼,爷爷因癌症去世。离开宜宾后,她希望我能帮忙找到她的妈妈。此后,她开始跑外卖,持续一周,再次回到酒吧从事陪酒工作。我给她发消息,才发现她所有的微信都注销了。
李颖迪,写作者,著有《逃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