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莱拉
电话里谈到的是件恶心事。不过郑欣讲这件事的语气有点滑稽,我们一边恶心,一边发笑。
最开始,郑欣发了条朋友圈,说有人偷了她的照片发在telegram上,“我一定会找出你的”。看到这条朋友圈,我觉得有点吓人,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她将这件事从头讲来。有天晚上,她在图书馆写作业,有人加她微信,看到是个陌生人,她没理。回到宿舍后,大概八点,宿舍还没熄灯,那个人又加她。
“我手里有一些照片,想知道是不是你。”那人说。
她加了他。他发来十多张照片,的确是她,都是她穿着JK制服裙的照片。“你是郑欣吗?很漂亮,很骚气,很有潜力。”
郑欣知道碰上了麻烦。之前她在网上看到过类似的事情,跟骚扰有关。以前有女生求助,说自己的照片被贴在了外网上,有陌生人来加,她们想了很多办法,缩小范围,一步步找到肇事者——最后发现,泄露她们照片和信息的是身边亲近的朋友。在外网上,这些年轻女生被当作宣淫的对象,被色情的形容羞辱。
我和郑欣认识多年。她21岁,在杭州读大学。她是那一类人,勤奋,认真,制定每日学习计划的学生。考上大学后,她开始接家教活,有了收入,热爱旅游。她喜欢穿JK制服,也喜欢做手帐,将喝过的奶茶上的贴纸、坐过的地铁票都保存下来。有个性,爱展示生活,爱发朋友圈,我们都觉得这是正常不过的事。她仔细察看陌生人发来的照片,这些照片她在朋友圈和QQ空间里发过。通过一个他人很难察觉的细节(照片裁剪的比例),她几乎可以确定——在她的朋友圈里,有人正在持续偷走她的照片。
她点进那个男人的微信账号,古风头像,像是网上下载的,朋友圈什么也没有,个性签名是,“丢掉脑袋,享受快乐生活。”她担心他马上要说出恶心的话,于是她说,“你有什么事情?没什么事我就删了。”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问问你。”那个男人说。
郑欣这时并不知道怎么办。她一直在网上焦虑地搜索类似的事情。男人说,照片是他从“电报”(即社交软件telegram)上看到的。郑欣不仅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软件,也不知道下这个软件的办法。她花了一个小时,还花了点钱,才把软件下下来。接着,她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哥哥28岁,毕业后一直在广州工作,做短视频。她的哥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让郑欣去报警。这天,郑欣到了凌晨两点才睡觉。
第二天,周六,原定计划是去图书馆。郑欣醒来,在床上打了110。起床刷牙洗脸时,警察来了。她有点紧张,但也有点高兴,觉得警察来得很及时。到宿舍楼下,阵势比她想得更大,不但有两个警察来了,还有四五个学校的保安,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事也不至于。在宿舍大堂的沙发上,她本来坐着,看到他们站着,她有点不安,也站了起来。这时她把电话报警说的话当众说了一遍。宿舍里人来人往,宿管阿姨也看到了,围过来说,你被诈骗了?
警察听完,说,是信息泄露的事情对吧?然后登记了案情情况、个人信息。她觉得事情不全是这样,但也不知道怎么概括,就回答说,差不多是这样的。
他们让她一起去派出所,进一步了解情况。
“你把他删了不就完了。”一个年轻警察说。
这时郑欣已经在派出所等了一会儿。她第一次来报案,有点紧张,不知道往哪坐。最初接她的两个警察已经走了。她在接待厅等着,这里人很多,很嘈杂。电脑前的警察让她等一等,说一会儿再解决她的事。等了十来分钟,一个拿着对讲机的人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她又说了一遍。他听完,走了。又过来一个警察,过来问她,怎么了?
说到第五遍时,两个警察看了她的聊天记录。
“那我怎么知道我的照片是不是被泄露到别的地方去了?”郑欣说。“我来找你们,是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他,你们能不能查这个人ip?”
“那我们没有这个权限,”警察说。
她接着说,“我比对了一下朋友圈和QQ的共友,有十几个人,能不能通过这份名单来查?”
“十几个人,首先可能查不到,其次事情发生在外网,我们没有权限查。”
旁边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光头,啤酒肚,也是过来报案的——有人跳楼了,他是同乡。听完,男人也伸头说了一嘴,“小姑娘,这个情况你拉黑他就好了。”
在派出所沟通了半天,看上去没有结果。最后,警察说,可以打电话给加她的陌生人,相当于威慑一下。她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临走前,警察让她之后把手里的名单发过来,也建议她可以发个朋友圈,威慑一下偷她照片的人。她没吃早饭,这时已经饿了,回学校吃了个麦当劳。回到宿舍后,她开始编辑朋友圈——就是我看到的那条。
不过,郑欣后来意识到,这条朋友圈看似能够起到威慑的作用,其实增加了她找到这个人的难度。对此,她有点后悔。
郑欣的辅导员喜欢叫人“宝贝”。看到朋友圈后,辅导员给郑欣打来电话。
“宝贝啊,其实你把他删掉,不理他就好了,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大,会对你档案有影响,然后也不要立案,这样会留下记录,以后我们学校如果外网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一定到时候都会来找你,真的很麻烦的。”
不要闹大。立案对档案有影响。反正也查不到。郑欣说,通话的半小时里,辅导员一直在说这三个意思。打电话时她一直想录音,但没找到手机的录音键。她本想像,如果无法从派出所那得到帮助,也许可以寄希望于学校这边。
“那这不是在纵容吗?”郑欣说。
辅导员接着说,可能这人也不是有心泄露你的照片,可能是不小心被什么软件抓取了,还说,怎么别人都没遇到这样的事,就你遇到这样的事?
听到这,郑欣觉得,这是通毫无意义的电话,辅导员不关心她遇到的事情,语气还有点不耐烦、甚至有点冷嘲热讽,让她心里发堵。她说自己忍不住提高音量,开始质问老师。“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吗?”郑欣说。她坚持一定要找到这个人,并且会整理出名单发给派出所。郑欣还说,辅导员其实多虑了,这事儿压根就立不上案。
挂断辅导员的电话,这时,已经到了周六下午。可能是看到未接电话,最初加她的陌生人——那个“古风”男子说话了。
“我现在下班了,我很累。”男人说。
这是那个男人加上郑欣的第二天。看到这句话,郑欣有点困惑。此后的交流里,他一边讲到“电报”群里的交流,一边倾吐心声,太累了,打工真的很累,一天都没吃饭。对郑欣来说,这样的交流就像一口痰,甚至比赤裸裸的骚扰要更恶心。
郑欣想从那个男人这儿弄明白电报群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忍着恶心,继续跟他聊天。这时,她得知了“冲塔”这个词。
那男人说,冲塔是这样的,大家在群里,发女的照片,每个人都可以发,每次发一张,如果感兴趣,就私聊这个人,说,兄弟,冲塔,就可以得到更多的照片,还有女生的联系方式、地址、姓名。
“你给他钱,他再给你联系方式?”郑欣问。
“不给,纯玩。”他说。
郑欣将她和那个男人的聊天记录一句句念出来。
“有了联系方式,你通过以后,我把照片和男的XX一起发,或者直接p图,将男的XXp到你的嘴上,或者直接xx到图片上,看你什么反应,如果觉得你的反应有意思,很搞笑,就会截图重新发给提供照片的人。”XX指男性生殖器。
“我本来要给他们返图的,要不,我们现在伪造一下你的反应?”他说。“我现在都算背叛了。”
“算了,你直接给我拉进去吧。”郑欣说。她只希望能知道到底是谁在群里发她的照片。
那个男人犹豫了,说可以把发照片的人的个人界面截图发给她。过了十分钟,男人发来图片,显示对方已注销账号。
“这人胆子这么小。”郑欣说。她觉得大概率是这人看到了她新发的朋友圈,就把账号注销了。
“安全啊,反正也查不出是谁。”那个男人说。
“线索太少了。”郑欣说。
“你以为你是侦探啊。”那个男人说。
说到这,郑欣知道线索基本断了。她有点担心他手里还有别的照片。他说,没有了,最后补了一句:难道,你还有别的私密照片?
郑欣开始打量身边的人。偷她照片的更可能是大学同学——陌生男子报出了她的户籍地址,而大一、大二、大三,班级每年都收集过户籍地址,资料几乎相当于半公开,全年级的人都能看。有两个重点怀疑的人。这些照片最早来自2023年2月,最晚来自两个月前,这两月中间,她出去旅游了一趟,同样发过照片,却没有被盗。郑欣说,恰巧这期间她屏蔽掉了两人,都是大学同学,她觉得他们的发言有点奇怪,比如去见网恋对象,形容为“开盲盒”,比如关注“孙笑川吧”(该论坛曾多次被指发布侮辱女性的帖子)。发了朋友圈以后,还有一个男生过来跟她寒暄。他们很长时间没联系过。男同学说,自己也被信息泄露了,真恐怖,还说发朋友圈会打草惊蛇,然后岔开话题,讲到要考研还是上班之类的。说来说去,郑欣反倒觉得这个男生在套话。她也将他列在了名单里。
但她始终没有明确的证据。网上的办法是,通过繁琐的分组,发不同的照片来缩小范围。
她有点后悔。但电话里,我们说,也不用为此自责。她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没人知道真正正确的做法究竟是怎样的。聊完这些,我们又说了一些新办法,比如去网上搜索这几位同学的手机号,或者直接去问问看。这些办法也没什么用。说到最后,郑欣说,她已经将名单交给派出所了,一共十三个人。她决定先等他们的回复。但我们心里都明白,这件事是大概率没有结果的。
我们都是女生,也喜欢在朋友圈发照片。我们聊到网上的很多事情,比如发生在韩国的一些新闻, 最早如“N号房事件”(在命名为“n号房”的偷拍群聊里,有近26万男性上传了女性影像),到最近的“deepfake事件”(犯罪者利用AI换脸技术深度伪造色情影像)。我们也聊到了曾经在中国互联网上看到的那些求助,但我们的确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或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就在和郑欣打电话的那周,我也遇到一件类似的事情。有天,我去健身房锻炼,在健身房里,教练冲我使眼神,让我注意旁边那个男的是不是在偷拍。男人是个平头,人很高大,穿白色的T恤衫。教练说,她前天在玻璃房给学员上课,这个男人一直在玻璃门外看,拿着手机,垂放着。后来教练又看到他在拿手机拍女生的屁股和大腿。
我的教练也是个女生。她不敢直接上前,我也不敢怎么样。我俩只好一起盯着他。他一直将手机贴在大腿上,侧身站着,摄像头的角度正对一个做杠铃深蹲的女人。有时看到我和教练的目光,他就将手机往后提一下。最后,我们决定一起去找店长,让店长警告男人。后来,教练说,店长找到他,说店里有监控,再来就报警。他就没再出现了。
想到健身房这个事,再想到郑欣的事,我只觉得灰心、沮丧。我想起一篇有关偷拍女性裙底的男性的报道,记者采访了被送入“矫正”机构的作案者,不止一个男性回答,他们并不能意识到“女性也是人”。男人对郑欣所说的“冲塔”,同样是将一个陌生女人视作游戏的道具。“纯玩。”他这样看待这件事。作为女性,我们一直被目光打量,被当作性客体,照片也会被泄露;无论在网上还是现实中,女性都被当作泄欲的对象;甚至你会怀疑身边的同事、同学,好像很难分辨谁在伤害我们。
在这件事里的应对里,郑欣身上有一些勇敢的地方,比如,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当然没有错,没有错在爱发朋友圈,爱分享生活,爱展示自己,这都不是错——即便她遇到的那些人,警察,看热闹的陌生人,辅导员,认为这是“错”,以后不要发朋友圈就好了,以后不要发照片就好了,以后注意点就好了,你删掉那个男的就好了。这些话荒谬、倒置因果。她从未想过息事宁人,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保存证据,保持冷静,报警,告知学校。“可是我想找到他。”在电话里,郑欣一直说。
一个月后,我再与郑欣联系。她说调查仍然没有消息。我在朋友圈里看到,郑欣分享了她最近的一次出游。照片里,她打着雨伞,仍然身穿制服裙子,显示出年轻的气息。无论如何,这件事未曾改变她。
(文中郑欣为化名)
撰文 / 李莱拉
海报插图 / 段新月
海报设计 / 孙毅
文内插画 / 李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