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山里开了天,黄土坪传来一阵砍刀挥过灌木和叶子的声音。然后是锤子、扳手、钳子交错的哐啷声。马克笔标记好位置,铁丝在树桩上绕了几圈,钉上固定的金属板,装上一台监控。这监控是太阳能供电的,树枝多的地方,连不上网。余军又挥动砍刀,砍下缠绕的藤蔓。
葱郁的林木呈现出一派清新之感,树影斑驳。天气已经相当炎热。他背着一个白色布包,装了工具,还有两瓶白糖兑的水,有时也会换成可乐,要是头晕就喝两口,预防低血糖。汗流个不停,手帕不够用时,他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蚊虫叮咬是常事。秋天萦绕在这座山头的马蜂——要是被那猖獗的马蜂叮了,准疼上个一两天——其余时候,他带着草帽,缝上布条。甩头时布条也跟着挥舞起来,赶走蚊蝇。大的动物没碰上过几回,见过野猪和黄鼠狼。蛇见得多。不过在对峙当中,总是蛇率先投降,转头失了踪影。
他天亮时就上山。出门前,他通常煮一碗泡面,卧一个鸡蛋。他吃不下太多,可能衰老同时也带走了食欲吧,只是吃掉一个蛋,再喝两口汤,剩下的面条就放在桌上。一天的寻找之旅结束,他再回到山下那座平房,把剩下的面条热一热。面条泡了一天,又软又绵,但挺对他胃口。年纪大了,只能吃点软东西。
那座平房,余军称它为“基地”,里面有块显眼的牌子:“国家野生珍稀动物保护区 保康县大三沟村考察站”。其实是村里见他一个外地人总来这山头,就把这间空置的房屋给了他。房子是红顶,灰砖砌成。门前摆着摩托,晾着五条汗巾,液化石油气,铁锅,柴火。屋里东西就更多了。从北京运来的二十台太阳能监控摄像头,囤着的柴鸡蛋,原酿酒,一箱老醋。电脑旁边是刚从山里拆下的、这二十年里他陆续安装的一堆照相机。那种照相机是个灰色的方形盒子,型号5210,廉价,不抗冻,天冷就关机了,还时有丢失。他还装过一次电网,用了一年,想到风险大,要是电到人,准得蹲监狱,又只好拆了。
余军来黄土坪这座山已有二十年了。它的东南边是县城,西北边是水库。以基地为中心的话,南北十公里,东西三公里,共有两道山梁。他相信野人的存在。就在这里,他相信曾与它擦肩而过,感受过它的鼻息。比如1999年那次,他在山上等待着,在一片寂静中,从地里撬出一块石头,滚到山下。石头一路往下坠,在远处停下来。他继续听。远处传来咚咚的声响。他往山梁退下,带着相机,擦着草丛往深处去,决心拍下它的身影。
此时他听见另一种低沉的吼声。是老虎吧,我当时还脱了上衣,赶紧拉上拉链,老虎要给肚皮来一爪,就没活了。手里只有一根木棍,他停下来,不再往前去,回到山下,找村民借来土枪,第二天和人一同进山,再搬起石头往下砸。什么都没有。他这样想,上了野人的当了,都说野人会模仿,一定是它在模仿别的动物。
又或者是那次,目击者说,野人来村里吃苞谷。玉米快熟的时候,他又去了神农架。他的确遇见了田地里的脚印,35公分长,只有4个指头,没有大拇指。有一堆被吃掉的苞谷棒子,啃的干干净净的。
那肯定是它呀,他说,其他动物谁能吃那么干净,一粒都不剩。
目击者手绘的野人。
时间。人们总是习惯站在时间的身体上来回溯起点。福克纳曾用一条街道来比喻时间的延展——那条街道一直延伸,沿途经历了无数觉察不到的街头拐角,穿过不同的城市,相同或相似的街区。千百条街道,却像是同一条街道。
在余军七十年的人生旅程当中,那条街道的起点,也许,是在他的父亲将姓从张改为余后。张志新,因反对林彪而被割喉。父亲有着同样的名字,为避灾祸,改了姓名,连带着他和弟弟一起,有了新的姓氏,新的身份。又或者是在十二岁那年。当时他住在人民大学附属的家属楼里,父亲是学校的会计,母亲是文员。肃反运动时,姥爷交代战争期间缴械逃走一事,判刑十年。余军和两个弟弟被送回保定老家。两个月后再回来,家被封了。搬家后,上学的主要任务也变成挖防空洞。孩子们带着铁锹走在校园里,挖出黄土,砌成砖。两三百个小小的身体挥动着铲子。街上也在挖,院里也在挖。
初中毕业后,他进到车辆厂做车工。那时候乱着,所有的师傅都是有问题的,清理队伍,最后全都有问题。今天你批斗他,他是反革命,明天他一咬,说是你发展的,第二天你又上台交代去了。不是不信任人,而是过于信任,过于信任某些人,某个组织了。
他会记得那间宿舍,和一个同为学徒的年轻人一起。年轻人被揪出来,516分子。他还是与他一同吃饭。落下把柄。你吃喝不分,没有划清界线。
1979年,余军在车辆厂已工作了十年。一天午休,他偶然进到厂里图书馆,翻看《科学实验》杂志第二期。他读到了1977年中科院古人类研究所组织的神农架野人考察行动。此次行动规模庞大,56名侦察兵负责护卫科考团队,声称要捕捉野人活体,但最终只发现了疑似野人留下的脚印、毛发和粪便。
在杂志上,一同提及的还有尼斯湖水怪、百慕大三角、UFO飞船之谜。而野人之谜似乎触手可及。庞大、遥远、神秘,得以让人从现实的泥淖中解脱。
余军认为,自己年轻,有体力,此事也能远离政治风波。他和两个弟弟商量给中科院古人类研究所写信,请求参加考察。过了几天,研究所回信,同意他们以志愿者身份参与。古人类研究所在北京动物园西南角的路口。那天下午,他和弟弟带着信件,来到研究所的会议室。三位学者接待了他们。其中一人问,说,考察中,没有食物该怎么办?野人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余军二弟说。正是他在此后的一趟野人寻找之旅车祸身亡。两个弟弟先起身出发,坐上从北京到十堰的火车,在神农架待了两年,期间与余军保持通信。当国家组织的科考行动结束后,1982年,余军决定辞去工厂的工作,加入其中,自己筹集经费。此后他每年都会前往神农架。
余军先生这几天正在自家楼前组装调试自制的飞行器,为新一轮的试飞作最后的准备。余军是一位野人研究爱好者,为了让寻找野人的考察更加方便,五年来他一直在尝试自制飞行器。这几天,他用4个旧木头制作的螺旋桨安装在飞行器的顶端,进行了试飞,当他发动发动机,螺旋桨高速旋转,强大风力掀起了一阵沙尘……接下来,余军将在飞行器上面吊一个热气球。这样,飞行器就可以顺利升空了。但是,最终的飞行还将受到今年5月颁布的《通用航空飞行管理条例》的制约。
1979年起,余军迷上了寻找野人。他的两个兄弟曾经多次和他一起深入到神农架,保康等盛传野人出没的地方进行考察,其中一个弟弟甚至为此失去了生命。尽管如此,余军寻找野人的愿望至今不改。为此,他不惜辞去公职,将家中的全部积蓄用于实现梦想。
——《小区有个“飞机制造厂” 北京人余军为寻找神农架野人自制飞行器》2003年6月23日 北京青年报
时间的街道一直延伸向前,余军结婚,成家,有了女儿。期间七八年,他也回到北京,在旅游景点开小卖部,卖面包、汽水和冰棍。再后来,他关掉店铺,决心将生活彻底投入到那更为宏大的事业中。寻找野人的旅途,尽量节省,一天花十五元,只吃包子和泡面。实在不济,依靠老母亲的退休金支持。有时他也会找妻子借钱,两万块,打了借条,买了二十台观测野人的红外照相机。时代在向前,他会加重这个字,向钱看。他参与电视台节目,寻找资助。但野人之谜已被世人逐渐遗忘。
是的,我女儿也不支持我,她甚至和朋友之间都不愿意提起她爸爸是干什么的。
余军的相册。
记忆随着一张张照片翻过,穿越不同的山梁、河谷、森林与河流:这是野人的睡窝,它把花柳木黄檀木掰在一起,黄檀又硬又黏,什么动物能把它撅断?就是野人在这儿靠着睡觉,还拔草;这树皮是2007年拍下的,这上面有掌纹,和着黑泥;在牛牧沟,顺着沟往上走,野人的毛发,你看这些,白色,红色,黑色,金色,四种颜色,比人发粗的多,2012年去北京电视台做节目,请专家做的鉴定:灵长类动物同源性较高;还有这张,目击者肖政进口述,陈安菊口述,阮家田口述,公安大学的老侯来画的;这张是做热气球,然后爆炸了,胳膊上都是留下的白斑;坡上有一树猕猴桃,我嫌小,没摘,等我再上去,一个都没有了,这里没人,猕猴桃那么硬,谁吃?再往上走五十米,平台上放着一个小的猕猴桃,就是野人摘下的,它有搬运能力,我拿卫生纸给它包好,拿到派出所,想交给他们鉴定指纹,但又没受理,结果把猕猴桃拿到基地,房东回来剥着吃了;痕迹越来越多,在山上看到睡窝,我赶紧往上爬,新鲜的痕迹很好辨认,掰断的树从中滋出树芽来,我能从这些痕迹当中确定野人奔哪个方向去了。
在北京大兴的一幢楼房里,余军坐在桌前,翻出相册。照片覆盖薄膜,有些褪成青色。那是一队身着迷彩服的年轻人,背后是石滩,小溪,还有层层叠叠的山。他们在会议室、火车站进站口合了影。还有那些证物。有牙印的晒干的玉米帮子。森林里一丛被撅断的树。正在烧火鼓气的,像是正在升腾的蘑菇云那样的绿色热气球。
照片里夹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是缠绕着的毛发。背后则是一张泛黄的鉴定书。
余军掏出手机,向来客继续展示安在房县的一台监控的动态。摄像头调整不同的方向。此时尚未开春,林子地面是枯黄色的,唯有树枝留下瘦削的影子。他静静地看了十来分钟,屏幕的那端,时间缓慢流淌而过。他身穿一件蓝色衬衫,黑色马甲,头上有些红疤,纹路像火山蔓延一般。妻子在里屋刷短视频。她是个平和的女人,给来客递完水果,便安静地退让到一旁。后来,屋子里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孩和妻子交谈的笑声。余军说那是借住在家里的亲戚。女孩家里出了事故,如今得了焦虑症,只是待在家里,不工作,不出门。他并不真的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正如女儿和女孩也不会倾听和理解他的人生选择。
那是在夜晚拍下的一段视频。黑白的屏幕里,左侧出现了半边反光的白影,毛发根根分明。它——姑且用它吧——像是对监控好奇一般,晃动着身子,像在探寻什么。视频不长,十来秒。余军笃定这拍下的便是野人的身影,那下垂的毛发更是给了他信心。凌晨两点,月光皎洁,而野人只在月夜活动。可是在屏幕右上角,某一秒里有根胡须擦过,是否它只是獾、果子狸或黑熊的身影?
哪里有胡须?余军却不认可。
他继续追寻着野人,初夏来临,他继续上路,从北京出发上高速,带着新买的二十箱太阳能监控,一路不停,当天抵达襄阳。基地还在那,收拾杂物,整理行装。每一天他重新爬上山梁。可是要体力的呀,要满山转悠,我现在没有体力了,余军说。上坡的前三百米最是难熬,身上那些疼痛的关节正在吱嘎作响。坚持过去,他如此勉励自己,后边就好走了。他说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来布置这片山了。他往山上走,所到之处因砍掉的枝蔓变得更明亮了一点。太阳照进密林,只剩下昆虫嘹亮的叫声。
撰文 / 李颖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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