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扎西与安夕
那是一个秋日的凌晨,我被窗外越来越近的铃铛声惊醒,起身走到了露台。
我们是前一个晚上开车到达香格里拉,半夜才住进了松赞林卡酒店的一个小屋,当时四周漆黑一片,除了灰云与星群,啥也看不见。所以,当一大早呼吸着略显寒意的空气,坐上露台的围栏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了。
近处是一小片起伏的草甸,牦牛群正在悠闲地吃草,几乎能听见草筋被牛用嘴扯断的声音,它们脖子上的大铃铛此起彼伏,击碎了凌晨的朦胧与静谧。再远处的山坡上,是一个不寻常的建筑群,简单的藏式房屋大小不一,都挺破旧,参差错落的排列略显拥挤。如果是村庄,这个时候该有炊烟升起,但是那儿没有,除了一片神秘的肃静。
在这群建筑的最远处,也就山坡的最高处,耸立着一片脚手架,与那些低矮的小屋相比,正在修葺的建筑庄严辉煌,应该是一座寺庙。
我呼着白气,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最高处的就是松赞林寺区域啊。只是,现在,我处在它的后方,隔着草甸看着松赞林寺的背面,它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仿佛是昨夜刚刚从地底升起。再加上天色忧郁,它并没有散发出平时熟悉的金色的光泽。
这时我目光下移,盯在了那片房屋低矮密集的区域,估计是僧侣们日常修行的居住区,它被一堵绵长的白墙围着。
墙上有一个竖长的门洞,没有任何装饰,木门紧闭,这是那种最普通的门,最容易被忽略的门,似乎从来都未曾打开过的门。
但是,注意到这扇门的第一眼时,就有一个第一直觉击中了我。我告诉我自己:“今天,我可能要走进这扇门。”
至于为什么,我对自己说,“无可奉告。”因为确实,这个想法太过缥缈。
这时,一位藏服的老人穿过草甸牧场,走到了那堵墙边,我以为她会走那扇门,但她没有。她沿着墙往右走,一直走进村子里消失了,然后,我看到了早上的第一柱煨桑炉的白烟,从村里的白塔附近袅袅升起。
那烟里应该混着柏树、杜鹃树以及青稞焚烧后的香味,但太远了,我闻不到。
*
一位朋友在当地挂职,出于对藏地的热爱,他穿着一套崭新的藏服,在昨晚我们刚到达时请吃了饭,推荐了好多他觉得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还介绍了几位当地的朋友。
饭后,新朋友又带我们去了独克宗四方街的一个酒吧,又来了一些他们的朋友。朋友们来来去去,非常热情,但我很难分清他们的名字。他们帮助我们排满了第二天的行程,当然,包括午餐与晚餐,他们有空也会来。
扎西是一位藏族小伙,安夕是一位蒙古族姑娘,不知何因,我和他俩都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像是重逢而不是初识。
在一群人中间,扎西也是话最少的一位,黝黑的脸上挂着藏族人常有的笑容,那是一种健康的笑,让人感觉值得信赖。可能是见我也很少说话,他总是对着我欲言又止。我们可能是通过辨认对方的表情来促进相互理解的。
他偶尔也会讲一个笑话,藏族人的笑话通常很简单,令人不知笑点在哪,但他们自己倒是笑得前俯后仰。“嘿,我该带你去认识我的表妹卓玛了。”然后就哈哈大笑。
于是,这句话变成了别人用来打趣的一个梗。
安夕来自内蒙锡林郭勒,到香格里拉工作并不太久,之于为什么千里迢迢来这儿,感觉是个逃避的故事,所以没有多问。
因为长得好看,她是大家的焦点。因为职业是电视主持,她就比较活跃,性格爽朗,但我觉得她眼神里有一点孤独的气质,不仅仅是因为身处异乡,而是渴望着某种真实而温暖的东西。
我们目光初遇的时候,坦率地相互对望一会儿,好像都在阅读并确认对方关于友情的剧情预告,然后相互一笑,将目光移开。
第二天,和我们一起吃了午饭后,他俩各自去上班,我们去了普达措,普达措太大了,光是绕着碧塔海走半圈就花掉了整个下午,等我们回到城里时,已经很晚了,他俩一直在等着,于是又一起晚饭。
吃饭时又来了一些朋友,于是饭后,扎西又带大家去到一个藏式酒吧,就在独克宗龟山附近,里面的客人几乎都是当地藏族人。
已经快到半夜了,大家仍然不愿意散场。由于各自都喝了不少酒,我们这桌与隔壁桌的几位不认识的藏族少年,在敬酒互动时产生了一点误会,冲突起来。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重新坐下来后,扎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
“见谁啊,是你表妹卓玛吗?”其他朋友在起哄。
“是啊是啊,哈哈。”他笑起来,顺手从桌上拿了两罐啤酒,塞进裤兜里。
我没有犹豫,站起来,心想,他可能就是想出去走走。刚才发生冲突时,他作为当地藏人,有点尴尬。
我们往外走,顺着有坡的街道,经过一个玛尼堆时,我以为他会停下来,结果他走向了月光广场。广场上零零落落的已经很少人,这一带的路灯很亮,盖住了满天闪耀的星光。天气比早上时好多了。
他叫我上了他停在那儿的车。我说你喝了酒可以开车吗?他说,很近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拔电话。但电话似乎一直没有人接。开着开着,车子就开出了城,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山间公路,晚上看不清楚,应该是西景线。我想他可能要给我一个他认为的惊喜,所以没有问他,不过看着周围一片漆黑,难免有一丝紧张。
他又换了几个号码拔电话,仍然没有通。这时他有点着急,于是我就问:“我们去哪儿?”
“带你见一位活佛。”
“啊,这么晚,方便吗?”我开始有点疑虑。
“没事,是我们家族的。”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我反而有点焦虑起来,见一位仁波切,在藏人心里是一件特别庄重的事,近距离接触更是一种荣耀。但是,我应该请教点什么呢,而且,除了手机,我什么都没有带呢。
“我是不是应该准备一份礼物呢?”我其实有点想说服他往回开。
“没事没事,什么都不需要,就是接个祝福。”
他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带着我走一个坡地,绕来绕去,远处传来持续的狗叫声,有零星的灯光,那边应该有一个村子,午夜时分非常安静,但我无法辨认身在何处,只能紧紧跟着他,地上到处都是坑,好像经过了一个工地。
他还在拔打电话,也仍然没有人接。我们沿着一面墙往前走,他走得很快,顺手推开了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进去,我也赶紧跟了进去,生怕把他弄丢了。
一进门,他的手机就接通了。他用藏语说了好一会儿,虽然听不懂,但听到后来,他的语气好像非常失望。
“没事吧。”我问。
“不好意思啊,活佛这段时间去了印度,不在这儿。怪不得电话老打不通。”
“没关系。”我安慰他。
可能站着原地不动的原因,这时我已经适应了夜里微弱的光线,分辨出周围坡地上房子的轮廓。在星光下,它们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这不就是早上从林卡那边看到的,松赞林寺后山的僧侣居住区吗。刚才经过的那堵墙、走进的那扇门不也是早上看到的吗。
我恍然大悟,想起早上的预感,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离午夜零时只差几分钟了。我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在今天走进了这扇门。
我还怔在那儿发呆,忽然听见扎西说:
“要不,我们在这儿结拜成兄弟吧。”
*
这时,乌云流散,月光也亮起来了,月牙儿特别细。藏族人说,山里的獐麂能看见初一的月亮,水里的鱼能看见初二的月亮,人只能看见初三的月亮。现在,就应该是这初三的月亮吧,正好在我们头顶上,像是一位见证者。
我们面前有一座白塔,它比较小,并不是早上看到的那座。扎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两罐啤酒,放在塔下,我们一起朝着白塔朝拜,然后打开啤酒,敬了一下天、地、人,自己喝了一口后,全部倒在地上。
从那时起,我就多了一位藏族兄弟了。
我们退出那扇门,沿着白墙往回走,这时的墙比我们来的时候显得更清晰了,靠近一点,墙上会有淡淡的身影,淡得眼睛是看不见的。
车往城里开去,这一天的经历让人略感恍惚,所以我有点沉默,而扎西又在打电话。我以为车是往我们刚才的酒吧开去,朋友们应该都还在那儿,直到停在一个胡同里,我才发现不是。
“这是哪儿?”我不解地问。
“我家啊,来家里喝杯茶吧。”
扎西的太太在家等着他,我现在得称她弟妹了。可能在路上时,扎西在电话里给她讲了刚才的事情,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酥油茶,显得很开心。
我也乘机给我妻子打了个电话,简单讲了今天的奇遇,妻子很惊讶,不过也很开心。然后我把手机递给扎西的太太,让两位女生讲了会儿电话。
等我们再次回到酒吧时,已经一点左右了,朋友们还在喝酒,一见到我们就兴高采烈地问:
“卓玛表妹长得怎么样啊。”
“哈哈,像传说中一样美。”我说。
想到第二天还要开车从香格里拉到四川亚丁,那儿也有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小镇,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晚该散了。我们中间有位女生没有喝酒,她负责开车,先送安夕姑娘。
车开到离安姑娘家小区门口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她下了车,说想走一走。这时候,开车的女生提醒我,是不是应该陪着走一下啊。
“感觉她好像一直在等你。”
于是我下车,陪着安夕姑娘走路,那是一条长长的向上的斜坡路。夜色都有点凉了,我们走得很慢,我跟她说了今天早上的预感以及晚上在松赞林寺的故事,感觉她也有点惊讶,但又感觉她没什么惊讶,好像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最后一小段我们是在沉默中走完的,我在想着以什么样的方式告别,因为在夜色中,她显得有点忧郁和孤单,心事重重,不像白日里那个爽朗的姐们儿。
最后,我深深拥抱了一下她,在她耳边说:
“生活万岁。”
*
这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时间久得我都不想说出一个数字。
八年后,我再次回到香格里拉。发现这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甚至独克宗古城的四方街,都是在一次火灾中毁灭,然后又重建的。而松赞林寺的山顶上,修建了三座金碧辉煌的宝殿。
当然,我很少在城里停留,而是匆匆路过,我的目的地在滇藏交界的山林中。
每次路过,我都会想起以前的朋友们,他们可能就在眼前这个蓬勃发展的新兴城市里的某个建筑内平静地生活着。但我没有联系他们,因为我弄丢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其实这八年内,发生最大变化的还不是香格里拉,而是我自己。其中的四年,我失去了自由,我就是在高窗之内的某一天,在新闻联播里看到了独克宗的火灾。
等我重获自由,我再也没有使用原来的通讯设备,甚至弃用了原来的手机号码与微信号。我注册了新号,我想一切重新开始,摸索着生活,开始不同以往的人生下半场。
当说出“生活万岁”那会儿,我认为生活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现在,与尼采一样,我认为生活是一场实验。我并不失望,那会是怎样的未来呢?我对自己都充满了好奇。
当时,我手机里的朋友圈人数从零开始,大概只有二百人左右。我想,就这样顺其自然吧,不必刻意去找回联系方式,想见到的朋友,终究还是会见到的,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并不是要埋葬过去,而是不愿从过往中寻找失踪的未来,即使那意味着短暂的孤独与困境。在我朝向的那些分叉的小径中,还有一些别的可能,将让我怦然心动。
又过了一年,在一列开往昆明的火车上,我收到了一条微信,是一位著名的牙医朋友发我的。恢复自由后,我做的首要事情之一是,去他的诊所检查了牙齿,并拔掉了一颗智齿。
这位朋友有个微博号,粉丝众多,我送了一本新出的书给他,他在微博上晒了一张图片。这次他发我的微信其实是转了一位粉丝的留言。
他的这位粉丝是位女士,说她是我失散的朋友,一直在试图找我,居然搜到了我的最新消息。她留了手机号码,希望医生朋友能转给我。
这位女士,就是安夕。
她刚换了工作,离开云南,正在去往东部报到。我说,我可是要去香格里拉呢。我们约了下一次在香格里拉见面。但事实上,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疫情期,几次约见都没有碰上。
又过了两年多,疫情进入尾声,我再次收到了牙医朋友的微信,他再次转发了安夕的信息,她说前段时间丢了手机,再次把我的信息弄没了。
我说,好吧,我会联系她的。
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约她,那就暂时放任自流吧。有时,友情的锤炼只需很短时间,但它很耐久,比生活更久。
就像那天凌晨预感到要进入那扇门一样,友情值得等待,或许某一天在某种天意下,我们再次混迹于同一个远方,就在某条街道上的某个咖啡馆里偶遇了,但那是属于未来的故事了,我会看着她不再青春却依然亮丽的双眼,跟她说:
“友谊万岁。”
二
念扎与培楚
念扎说要带我去走一趟香格里拉大环线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他指的大环线是什么,但我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就像那天培楚说,我带你去玩泥巴吧,我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结果那天,我带着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连绵的牧场里徒步时,远远看见一个人,戴着牛仔帽,疯狂骑着越野摩托车,碾压过开着野花的草原,追着向我们奔来。在藏地,标准的骑车姿势是双脚站在脚蹬上,像骑马似的,屁股并不挨着座骑。
我还以为误入了别人的领地,近来一看,原来就是培楚,他咧着嘴笑着,露出一颗虎牙,像一个灿烂的孩子。其实他不笑时,酷得更得一个西部牛仔,随时可能拔出枪来射击的那种。
原来,他说的玩泥巴,就是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玩改装过的越野摩托车,油门喷嘴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山谷,经过湿地时,车轮高速泛起的烂泥噼噼啪啪打在自己的后背上,主打一个刺激。不过,尽管心存忐忑,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跨了上去,独自握住了车把,似乎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期。
念扎与培楚,是我最近添进朋友圈的名字。这五年来,我归零重整的朋友圈的数量已经超过九百个。
认识他们也是偶然。正值松茸季,我向一个朋友打听能跟着当地人采松茸的地方,他向我推荐了格咱乡籽尼村的一户人家,并给了一个地理定位。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导航到了目的地,发现那儿只有一个白塔,正在纳闷呢,一看手机,却没有信号。张望犹豫之间,一辆越野车冲了过来,开门,一位戴着渔夫帽的晒得乌黑的小伙子,声音响亮:
“你好,我是念扎。”并指了指副驾上戴着牛仔帽的人,说,“这是培楚。”
又是那种特别难记的藏族名字。我不得不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记不住,谁是谁?”
“念扎,与培楚。”他又重新指了指,“没关系,哥,接下来我们都会在一起,你肯定会印象深刻的,哈哈。”
然后,他带着我们的车拐进了森林中的一条土路,刚下过暴雨,再加上本身就坑坑洼洼的,平时应该很少有车通过,路特别难走。他时不时地停车走下来,指引我们的车越过那些泥坑。我想,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兜兜转转,当越野车还没完全冲出森林时,我就看到了前面一整片开阔的高山牧场,开满了鲜花,处在群山的包围之中,在雨后的暖光里,如梦境一般。
牧场东南向的溪流边,有一片桦树林,林中有一个待建的私家营地,念扎说,这是我们这几天扎营的地方。
“那么,松茸在哪儿?”我有点急迫。
他指了指周围的群山,说,“到处都是。”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明早挖松茸,下午去籽尼交易市场,后天去走大环线。”
*
后天到了。
其实并没有大环线,这只是他俩对要走的一条线路的简称。事实上,最近经常塌方,能不能走通这五六百公里的路,念扎与培楚心里也没有数。
但这并不影响大伙儿乐观的心情。我们顺着吉迪公路往前开,过了乡所在地,过了吉迪松茸交易市场,那显然比籽尼的市场要高档很多,此时大门紧锁。又过了一个村子,然后上山,在翻越垭口的时候停了下来。
念扎抽着烟,指着山下刚过的那个村子,问我,“我小时候就出生在这个村子,你猜猜,是哪个房子?”
藏族人家是长子或长女继承制,排在后面的无论男女,都要嫁出去。所以,念扎是从这个村嫁到了籽尼村,他的太太卓玛,就是昨天带我们上山采松茸的那位姑娘。
有意思的是,他们家族本来是想把他培养成一位僧侣的,所以在十五岁时就被送去了尼泊尔,三年后又去了印度学佛。但十二年后,念扎觉得自己凡心未泯,就中断了学习,回来结婚生子。
“我学了十二年的哲学。”在前晚营地的篝火边,我们一起烤着肉、吃着松茸炖鸡时,他这么描述自己的学佛生涯。
“房子?这个。”我毫不犹豫地指了指村子里的一个带着玻璃前厅的老藏房。
他靠近我的手指,往前看了看。惊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靠直觉啊。”我哈哈一笑。
他想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垭口相反方向的山谷瞭望了一会儿。那儿有一座白塔,还有一条溪流,水边长满了绿色植物,只有一小块光秃的石滩地是平整的,有一群马正在石滩上闲逛,可能是刚喝完水。
他抽完烟,指着那儿,问我:“那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凭直觉。”
“这个?直觉告诉我,真不知道。”
“这是我们附近几个村子的水葬台。”他说。
“水葬台?”我有点惊讶,那地方看上去毫不起眼,很随意。“那水葬师也是你们村的?”
“也算吧,在我们隔壁的另一个村子里。这位水葬师是家族传承的,非常厉害,据说有一些老人家去世时,他能感应到。每次他都会处理成这么小块。”他一边说,一边靠拢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去量左手食指的一截关节,“就这么小。这样就容易被水里的生物消灭掉。”
“那他也会去采松茸吗?”我转移一下话题。松茸是当地村民的重要收入来源,松茸季,一般都会全家出动。
“他不采松茸。”
念扎回答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预感:这几天,我会见到这位水葬师,我脑中有一幅关于他的画像。
但是,我没有说出这种预感。
过了垭口,很快就进入木鲁公路了。我们走走停停玩玩,还寻访了当地的一些圣迹。
在乃察村附近,我们攀进了半山腰上的一个仙人洞。洞内黑乎乎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顺着响声,逆着岩石上的急流,摸黑入到洞内最深处,发现是一处涌泉,也许是一条地下河,正从一个类似虎口的洞中从上往下喷泻。
喝了一口这泉水,很温暖,水质细滑,是当地人求子的圣水。涌泉流量非常大,形成的急流冲到洞外,再加上落差,轰隆隆直响。所以,在坡底,之前甚至有一个小小的电站,以圣水发电,如今已经荒废。
水最后流进了山谷的溪流里。念扎指着溪流声响最大的地方,那儿有一处水瀑,底下形成了一个水潭,说:
“你看那个地方,水很深很急,水流常年不断。如果我们村那边的水葬台的水量不够的时候,水葬师处理好后,会装进桶里,送到这片水域。”
在那上游不远处,有一片平台,平台上搭满了临时的窝棚,那是维西那边来的松茸采摘者的临时居所。每年松茸季,外来者缴纳一定的进山费后,就可以进入这片连绵的群山,找到的松茸都是自己的。
我们继续往前,山势越来越险峻,开着开着,几乎不再遇见别的车辆了,除了偶尔碰到进山收购松茸的皮卡车。最后一次看见的收购车上,坐着四个人,我们还挺纳闷,直到进到更深的山里,我们才明白,这条路上滑坡点很多,一碰到这种情况,必须得有几个人一起,才能及时把路疏通,继续向前。
高山与深谷的落差越来越大,风景自然也越来越奇绝。为此我专门与培楚对换了个位,我坐到念扎的车上。坐在副驾上,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感觉眼睛不够用了。
车盘旋到峡谷,翻过一条江,又盘旋到山顶,车速越来越慢,必须得小心翼翼。直到念扎说,此行的目的地快到了。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在并不遥远的前方,有一处从江边直立而起的悬崖,那坡度之陡未曾见过,估计一千米。
而在那坡顶悬崖上,在一片纷繁复杂的绿色之中,有一处房屋散落的小小村庄,背靠着不远处神圣的雪山,幸福而孤独地与世隔绝着,散发出一种秘境之光。
我几乎因它的美而屏住了呼吸,然后又呼吸急促了一阵子。不是因为高反,而是因为惊讶。
车还没到村口,路就被一道铁栅栏截断了,大门紧锁,摆明了不许外人进入的姿态。念扎下车,上前观察了一阵,摸索着解开了门锁,等我们的车进去,又恢复了原样。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说,刚回国时,他做毛线生意,无意中闯进了这儿,就爱上了这儿,不过,也是很久没来了。
“最美的地方,给最好的朋友。”
这是一处在地图上存在感很弱的秘境,我并不想说出它的藏文名字,翻译成汉语,大概是“原始森林的腰带”。其中一个小组,翻译成汉语,大意是“雪一直下,直到没过村子”。
就把它当成一个谜语吧。猜一猜是哪儿。
*
两天后。当我结束哈巴雪山的徒步,又折回到香格里拉,再次在念扎与培楚陪同下,去了吉迪松茸交易市场。本来想去更远的翁水村,顺便在那儿的山里扎营,但据说在一场暴雨后,路暂时阻断了。
吉迪的松茸比籽尼的出名更早,所以更受欢迎。与籽尼狭小拥挤的交易市场相比,它两层楼的交易中心相当豪华气派,还配备了相应的冷库设备,去那儿的也都是大交易商。
下午三点,开始自由交易。村民提着篮子,里面装满全家人刚从山里挖来的松茸,篮子面上盖一块头巾,然后逐个摊位去询价,合适的就地交易,交易商只能打开头巾看一眼,是不能挑选的。
市场里到处都是哗哗数现金的场面,所有的交易基本上在一小时内完成,只是这几天的交易价格每天都在下跌,村民们忍痛割爱。
自从三年前读了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的《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后,我对与松茸相关的现象充满了兴趣,从自然采摘权的设定、季候部落、对抗供应链标准化,到全球交易市场的耦合,等等,有很多跨学科的新奇碰撞。
罗安清也成了继詹姆斯·斯科特后最让我着迷的当代人类学家。尤其她提出了“交染”的概念,不同物种改变世界的计划相互交染,共同世界和新的方向就可能会出现,给人类带来新的馈赠,松茸就是这样一种福利。
四点钟,市场关闭。念扎说,既然来了,就去他父母家喝口茶吧。就是两天前我在垭口看到的那幢。
老式的藏房加盖巨大的玻璃前厅,是现在藏区最受欢迎的住宅模式。厅里还种着植物,一进门是一棵石榴树,长着青涩的果实,树枝上挂着一个鸟笼,有两只虎皮鹦鹉在跳跃,一只蓝腹,一只黄腹,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
听说过这附近有一座圣山,山顶的某处悬崖有一个鹦鹉天堂,生长着成千上万小种鹦鹉。便问起念扎,他说是的,不过人很难到达那儿。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我能去拜见一下那位水葬师吗?我觉得他做的事很神圣。”
“这个,”他有点惊讶,停顿了一下,“有点难度,因为他不会汉语,而且总是一个人,从未有人跟他交流。”他又琢磨了几秒,“如果你很想见他,那我试试。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很想。我觉得他是神圣的。”我认真重复地说。
他走了出去,外面天色开始阴下来了。我仍然站在石榴树下,看那两只漂亮的鹦鹉梳理羽毛,想起了之前的预感。
过了一会儿。念扎又走进来。
“哥,你运气真的好。我找了水葬师的女儿,她问了她爸,说可以。明天上午。这真是破天荒啊。”
“太好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
“哦,明天上午水葬师要去松赞林寺,可能不方便。改到下午了。不过她女儿说,这是第一次,连她也有点紧张,她与她爸也从未聊过这方面的事。”
其实我很想说,我可以陪着一起去松赞林寺,但琢磨了一下,还是说,“好的,明天下午。”
*
刚靠近水葬师家的院子,他家的藏狗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一位漂亮的姑娘走上来,训斥住狗,为我们打开院门。
她也叫卓玛,是水葬师的小女儿,已经嫁到城里,今天专门过来,帮父亲做翻译。“其实我也想听听老爸的故事,他从来没说过,他的事我都是从别人那儿听到一点点。”后来她这么说。
她把我们引进到老式藏房,前厅也是巨大的玻璃房,除了果树,还种着蔬菜。然后走上台阶,走到一楼客厅门口。
一位矮小而结实的老人站在那儿,圆脸,没有头发,笑容可掬,显得健康自足。上身穿着一件蓝白横纹相间的有领恤衫,下身黑色裤子,脚上是一双凉鞋。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到,我一定认为这是一位到了年龄不得不退休的、却依然精力充沛的乡村老干部。
我赶紧握上了他的手,粗壮有力。有一瞬间,我觉得他脸上永不消逝的笑容有点像老年毕加索,一种谜一般的自信,任何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
一楼的客厅其实是餐厅加家庭活动室,也是神厅,正面是一整堵雕花的神龛。侧面墙上贴了很多奖状,全是孙女的。大女儿当家,刚跟母亲从山上挖松茸回来,正在隔壁厨房里忙着,一会儿,大女婿也回来了,我翻看了他的背包,今天挖到的松茸不多。
侧面墙上还整齐地挂着一排弦子,一共六把,弦子外形近似二胡,是藏区最常见的乐器。老人平时喜欢拉弦子。
我们在藏炉边坐下来,卓玛招呼我们喝准备好的酥油茶。老人靠近神龛坐着,喝着保温杯里的枸杞水,一直微笑着,时不时跟念扎用藏语聊几句。
喝完茶,我让念扎和卓玛带我参观一下这栋老式藏房,发现在二楼,也有一个客厅。念扎说,藏地人家真正的客厅就是在二楼的。客厅内比较昏暗,只有一扇窗户透进一束明亮的光,正好打在对放着的两个大沙发上,正是适合聊天的场景。
因为同来的朋友里还有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并不适合聆听关于水葬的故事,所以,我把老人请到了二楼的客厅,关上门,卓玛与念扎做翻译,还有三位朋友围观。
老人一进门就走到一个墙柜边,掏出一个东西,昏暗中看不清那是什么。他放到沙发中间的茶几上,才发现是一个上了锁的扁木盒,而钥匙就系在把手上。他通过卓玛翻译说,这就是水葬时使用的工具箱。
我看这上面用红漆画了一串符号,问他是什么,他说是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然后他又把箱子翻了过来,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基于他自始至终的免费服务,以及在过程中恪守传统,严格遵循上师的指引,我相信这是出自他真诚的信仰,也是他的人生使命。
他问:“要不要先打开来看看工具?”
出自本能,我赶紧摆手,“不要不要,先聊会儿再看。”
*
在他七岁的时候,身为水葬师的爷爷去世了。爷爷留给他的遗愿是:继续做一位水葬师。
做一位水葬师需要长久的训练,尤其是接受上师的指引,无论是在信仰上还是技术上,都有一整套严格的标准。直到他十五岁那年,上师说,他已经具备资格了。
在当地,水葬师必不可少,因为现在天空中已经没有秃鹫了,无法天葬,所以,按照信仰,只能以水葬为主。
他今年六十岁,算起来已经做了四十五年的水葬师,一共处理了二百八十六具入灭后的肉身。他的爷爷一生处理过三百多具,他觉得这辈子一定能超过爷爷。
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几张旧照片,有一张就是他爷爷的,但照片已经模糊不清。也有他父亲与母亲的照片,他的父亲没有继承这门职业,而是成了一位乡村干部。说是职业,却没有收入,更像是一份使命,也是积累功德的事业。
我问他第一次操作的时候,害怕吗?他说,经过了上师的严格教导,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恐惧之心。只要有一丝的恐惧,就不能做一个水葬师。
心情越稳定,处理起来就更快更细致。他总是按照是上师提出的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带着虔诚之心,超度之愿。处理得越精细,就越是对生命的尊重。
除了一把斧子与两把尖刀,他从来不使用其它工具,没有用过手套,都是直接用手接触,结束后只是用肥皂洗一下,从未用过消毒水,从未因此而浑身冲洗。从来不认为入灭的身躯是肮脏的,他尊重任何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它们,让它们尽快演化成另一种生命,是上师交给他的使命。
后来念扎跟我说,以老人家这么多年积累的功德与善业,他的修行其实已经超过一位上师了。
他有两个女儿,没法传承。所以,现在他收了两位徒弟,也按照传统的规范严格要求。
有了这些铺垫式的沟通,我才让他打开那个工具箱。一把短柄精钢斧子,他说是从西藏那边来的,用了几十年了。两把尖刀,因为使用的时间有点长了,磨损得有点变形。他举起一把尖刀,放在窗口照进来的光里细看,仍然带着他不变的微笑。忽然让我感觉他是金刚的化身,而那把尖刀则是金刚杵的变体。
接着,我们聊起了仪轨、流程、以及刀法。为避免引起不适,这些细节就不转述了。
聊完后,他留我们在家吃饭,饭已准备好了。我坐在他身边,用他家自酿的五味子泡青稞酒,敬了他三杯,真心诚意向他致敬,扎西德勒。
那青稞酒闻着有一股山野的腥气,是我喜欢的,含在嘴里全是浓浓的苦味。他不喝酒,又笑咪咪地举起了保温杯里的枸杞水。
吃完晚饭,本来想请他拉段弦子的,但又想了一下,觉得或许下次吧。
走到外面的院子,天色已晚,那只藏狗再也不对着我吠叫了。朦胧的夜色中,念扎指着对面的山脚,说:
“你看,那树荫最密集的地方,之前也有一个小型水葬台,但现在废弃了。”
其实就在一片青稞地的边上。我说:“看到了,这个离村子这么近啊,就在眼前。”
他又说:“我总觉得那儿好像有一扇阴阳相隔的门。你看见了吗?”
沈颢,一个不爱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