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季很讨厌,作为一个胃溃疡患者,换季时节吃完饭就开始反酸,喉咙根仿佛卡了一块木炭,烧得通红。
好在心绪稳定,失眠从一周七天,变成隔天。有时候人躺在床上,好比把黄油铺在刚出炉的面包上,不消几秒钟便溶化成水,流入梦乡。有时候吃药也睡不着。本来飞机发动机响,对我就算催眠师的响指。失眠那天,响指一弹,睡了。但梦和世界之间只有一层宣纸,除了眼睛,鼻子能闻味,耳朵听声,皮肤知冷暖。哪怕空姐走路卷起点风,也能把宣纸吹个大洞。
有个朋友,失眠和胃溃疡都比我严重。但他和大部分男的不一样。男的有个头疼脑热,势必叫唤,吓得伴侣像怜悯绝症病人一般爱护他。女性普遍更坚强,只要行动自如,咬咬牙就过去了。他睡不着就吃三倍药,一边揉胃一边还喝咖啡,说,我喝的是热咖啡。我本来以为他是勇敢,后来发现可能只是身边没人。
另一个朋友也在换季。他来北京出差,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他哈欠连天。我说你这几天是熬夜看股票了。他说股市晚上不开门。我说你真炒股,这几天怕不是发了大财。他说,我这几年都在抄底。说完举起烟抽一口,又抽了一口,说,还差150万就回本了。
他2020年开始炒股,因为当时赚了一笔快钱,大概30万。恰巧,他听说同行业有个人的老公是金融从业人员,这个老公有天豪掷100万买宁德时代,几年间魔术般变成2000万。夫妻两从此退休。两千万的故事就像池塘里的传说,一条鲤鱼吃了游客投喂的面包,长成大胖子,20公里外的草鱼游过来,面包没吃上,反倒瘦了一斤半。他把30万扔进去,三四个月亏成10万。
心态好的人,快钱来得快去得快,亏了撤出来,还当赚10万。换我,要么买块劳力士,要么买三件羊绒大衣。朋友说,你这叫没有理财意识。
他又往里投了40多万,抄其他股票的底,说这叫补仓。当市场回暖,10万变30很难,50变80,变100,变200,都很容易。我说还是你有底气,总能赚快钱。他说不,这钱是我妈买骗子养老理财的钱。她买的那种保险,85岁以后才能返钱,你说是不是骗子?我去帮她要回来,属于无中生有。所以我没还她,她也没问,放进去,实在是亏了,我也没有压力。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赌徒,那人是我发小。发小在重庆融资100万,选址背阴街道,开家西餐厅,他希望有一天餐厅的人均消费可以达到200。天时地利人和,他好像交了一张白卷。三个月烧光融来的钱,按理说,转身离开,也算花别人钱买了自己的故事。这三个月,被员工喊老总,作为时髦餐厅老板接受自媒体采访,拿起酒杯跟客人寒暄,他上瘾了。此前,他一直在打工,干那些他自己看不上的工作。生活就是我们自己演自己,当配角的时候梦想当主角。演过主角,打死也再不愿当配角。
我在旁边看,想劝,一方面深知劝告无用,另一方面又残忍。他说,你看过吃过精彩过,我也要燃烧一次。他爸给他买了房子,他拿房子去贷款40万。这次更快,两个月亏干净。
游戏有输有赢,上桌目标就是赢。后来我发现,对于上桌立马输干净的人,第一反应是想翻身。再输,想回本就收。继续输,以至于被赶下桌。这时候目标变了,从要赢,变成不要赶我下桌。
哈欠连天的朋友突然说,不对,从本金来说,应该还有90万回本,150万是把曾经高涨但没卖的数字算进去了。可能我还加上了每年年化3.5的利息。那40多万投进去之后,很快又变成20多万。他那时候什么活都不干,因为工资每个月2万多,在股市、代币的波动面前微不足道。我说你还有代币?他说这是另一个故事,下回再讲。
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坐在三环边的酒店大堂聊往事,下午不堵车,三环路上车奔跑起来,像洪水漫灌的河。洪水漫灌奔腾汹涌,但洪水总会消退。
所有这些事,这天以前无人知晓。他父母,老婆,小孩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异样。这些事变成他心里的伤,伤了结疤,疤掉留痕。伤痕又变成人心上的锁,锁多了,心越沉。最惨的时候,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看快递员和外卖小哥在街上穿梭,跑一单五块,跑两单10块,心想,从今往后要踏踏实实过生活。
感同身受。因为个人生活变故,我也曾一文不名,甚至欠债。钱还好,但凡饿不死,我都觉得自己是有钱人。失败让人感到虚无,想逃离,虚无和空气一样大,人逃不过空气。遗忘也不易,那些你以为忘掉的日子,偶尔又犹如水黾划过湖面般,似有似无。
我说那你后来全部割掉离场了吗?他说,我把老家房子卖了40万,补仓,这次肯定能回本。
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十月刊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