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两万人看这部电影,他就知足了

文化   2024-12-23 08:30   北京  



   文 / 王雯清  




张中臣的家在北京五环外,一个回迁房小区。附近没有商业店面,气温零下的冬天,它孤零零的,格外萧瑟。小区里的房子是联排双层小楼,因为产权问题,没被房屋中介收走,因此房租便宜,适合做工作室,许多房子的大门旁,挂着某某影视公司的牌子。


12月的一天,有两个编辑来张中臣家看他拍的电影《最后的告别》。当时,电影已经定档,张中臣在为宣传期做准备,对媒体态度开放。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上周已经看过电影,说很喜欢,另一个则态度不明。在挂幕布的墙角落,架子上摆满了电影光碟,他们问起,张中臣说那是他在北京电影学院当保安时买的,十块钱一张。客厅外,有一个露天小院,沾了灰尘的凳子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说话时动作有些拘谨,下意识地摸后脖颈。又聊了几句,说今年有了孩子后才搬到这里,前两天在上海给一个短片比赛当评审,诸如此类的。说到没话讲了,张中臣拉上窗帘,打开投影仪。电影一开始,他就去隔壁房间,他的剪辑室里待着了。


播到中途,他听到客厅里传来讨论声。他心里一沉,完了,他们不喜欢这部电影。他想到听过的一些评论,批评他的电影过于沉溺自我,太神秘,太闷。接着,他感到气愤,这两个人根本不尊重电影!尊重电影的人怎么会在看电影时分心讨论?因为这两个不尊重电影的人,他片子的豆瓣评分可能又要下降 0.1 分。张中臣越想越懊悔,到底为什么要答应他们来看电影,就因为他们是朋友认识的人?


几天后,等着他的,是《最后的告别》媒体场首映。电影两点半开场,他三点多才来。出现时,他低着头,滑着手机,好像那上面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值得关心。影院大厅摆了许多张红色、蓝色的沙发卡座。签名表上的观众来齐了,很难得。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张中臣局促地说要出去走走。可能有观众会离场,这很正常,这动作里不一定含有否定的成分,他们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事要忙。但一想到要眼睁睁地看着观众走,张中臣还是接受不了。他几乎要崩溃了。他去外面晒了会儿太阳,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影厅的情况。过一会儿,里面的人就收到他朋友发来的微信:有人离场吗?


《最后的告别》是张中臣执导的首部长片。他不是个自信的人。成长过程里,他只听到过一次夸奖,还是在小学四年级,语文老师要读他的作文。到了北京电影学院,他读的是专升本,和那些接受正统教育的人相比,他位置边缘。即使电影拿下了2021年 FIRST 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他还是很担心观众不喜欢它。


2017年,张中臣开始写《最后的告别》剧本。当时他已经从北京电影学院继续教育学院毕业,在做剪辑师,3年剪了十几部电影。剧本写了一年多。因为主角方圆是聋哑人,整个剧本几乎没有什么对话,篇幅不到一万字。白描的场景一个接一个,叙事是非线性的。结构、人物,张中臣当时都不太了解,剧本完全是他靠直觉写出来的。张中臣拿着剧本找过一些影视公司,没人愿意投,因为没人看得懂。


“形式大于内容。”映后交流环节,观众里有人扔出这个句子,像扔出一支箭。


气氛有些紧张。张中臣站在台上,投影出的“映后交流”四个字把他全身打得很脏。讲普通话时,他偶尔会吞字,他侧过身子说,他接受对电影的各种批评,只是,“五年前,我的认知,我对电影的看法,我们的预算,我觉得我们能做到这样,我挺知足的。”


“很久没看过这么美的电影了。”“纯粹的艺术电影,导演很真诚。”也有观众说。


那两个编辑后来告诉张中臣,他们讨论电影时,按了暂停键。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其中一个人看到父亲要淹死方圆,方圆跑回家抱住母亲时,哭了。不是慢慢地哭,是在那个瞬间,“哗”地掉下眼泪了,这在他以前的观影体验里没有过。“那是非常直接,最简洁的东西,能勾起一个人存在的最巨大的委屈感,对吧?”他在讨论这个。张中臣如释重负。


参加 FIRST 青年电影展之前,2020年,张中臣带着制作中的《最后的告别》参加来平遥国际电影展。平遥国际电影展由贾樟柯创办,专注于支持非西方国家的青年电影人。那是张中臣第一次参加电影节,映后环节,和评审交流前,他想到了去世的发小(他剧本的原型),哭得不能自己,场面一下子失控了。


当时,拍电影已经花了五十多万,钱都来自张中臣和他保安队朋友的积蓄。电影的后期制作,声音、调色,还需要这么多钱,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离开平遥,几个主创又去接活,他剪辑,陈坤阳做广告制片,把后期的钱给补上了。




2021年,拿下FIRST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出乎剧组所有人的意料。那天,温如玉走完红毯,她把高跟鞋脱了,装进塑料袋,塞进了座位底下,就坐在那儿看颁奖。看着看着,突然叫到了《最后的告别》剧组,她穿着拖鞋就上台了。


温如玉在电影里演工厂女工夏天。开机的时候,她刚从四川大学编导专业毕业。她坐高铁到郑州,打车到郏县,转了两趟车,才到了镇上的拍摄地。荒无人烟,她记得,从住的小旅馆(一栋农村自建房)到超市,得骑很长一段时间车。要体验生活,她到工厂办了入职,宿舍晚上没热水,铺盖一铺,她就睡在钢板床上。


成片里,温如玉戏份不多,几乎没有什么台词。她出现时,主要穿一套衣服,明黄色的短袖,白底绿花裙。有一场戏,方圆带着她去他妹妹的坟头,她似乎对方圆说了什么,转过头来,眼泪喷涌。


媒体场首映那天,温如玉也在。有观众问她,怎么理解夏天这个角色。她主动提起了那场戏。夏天未婚先孕,在小地方,她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她说,只有方圆愿意靠近她。在那场她的重头戏里,她有3分钟的独白,她对着方圆说,她讨厌自己的孩子,可是人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孩子?说到后面,她意识到愿意靠近自己的人是一个聋哑人,他在玩花玩草,他没办法真的理解她的任何境遇,她是在对着一堵墙说话,所以她转过头去,哭了。温如玉说着说着也哭了。她哭是因为,她再次共情到了角色,她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她清楚在那种封闭的生态下,夏天为何痛苦。


电影里,导演把这 3 分钟剪掉了。


大段的独白破坏影片的整体性,视角会偏离,而且,她皮肤也太白了。温如玉后来这么说。


 温如玉 饰演 夏天;图源电影 




电影筹备期间,制片人陈坤阳天天都在焦虑中度过:预算又超了?明天怎么办?


2019年,他从 3 月 11 日开始找牛。剧本里,牛是重要的意象,它陪伴方圆长大。按这个设定,剧组需要三头牛,小牛、中牛和老牛。他们还希望,最好是纯黑色的牛,足够神秘,又有力的美感。电影拍摄地在河南郏县冢头镇,陈坤阳的老家。他就发动外联制片,也就是他的亲戚们,在镇上搜集牛的信息,然后他列出来一个单子,带着导演挨家挨户去看。


找了三个月,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牛。冢头镇上养牛的人家已经不多了。他们只能暂定了三头来自不同人家的黄牛。


6月炎热的一天,陈坤阳和张中臣开车,去鲁山县找外景。郏县多麦田,他们想去鲁山找山,找水库,找方圆放牛的景。正午时分,他们路过一条乡村小路,就在路边小坡上的树林里,他们看到了那三头白牛。阳光透过它们头顶青色的柏树枝叶,打在它们的背上,远远望过去,它们浑身泛着柔和的白光。小牛和稍大一些的牛懒散地卧在没有草的黑泥地上,看上去都有些倦意。


“这三头牛太好了。”张中臣有些兴奋。他们立刻下车,到村委会里去问,这三头牛是谁家的。傍晚,他们等到了牛主人回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老人一个人住,无妻无子,生活简朴。他家院子里,右侧有个牛棚,堆了些草料。进门是一个堂屋,左右各有一间间房。堂屋里东西很少,一张木沙发,墙上贴了耶稣的画像,桌子上摆了一本特别厚的《圣经》,已经被人翻得发黄。说到要借牛去拍片子,老人疑心,这帮人是骗子,但他还是特别客气,乐呵呵地,直说“中、中、中”,“你们来拍,没问题。”


隔了几天,拎着牛奶、饼干,陈坤阳又去了趟老人家。他签了保证书,又把三头牛的市场价6万块钱,打到了村书记的银行卡上。老人终于放下顾虑,带着牛进组。开机前两天,原定的爷爷的演员——村小校长的老师的爱人,因为心脏不好,突然说演不了了。老人就顺势演了爷爷。


拍摄现场有很多这样的机缘。有场戏,在水边,方圆牵着牛,突如其来地,一个闪电打到了水面上的小岛。另一场戏,也就是让那位编辑情感震动的戏,方圆跑回家抱着母亲哭时,牛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画面的右侧,怎么拉也拉不走。陈坤阳觉得,那是超越了日常的神性的瞬间。


 老人和他的三头白牛 




在电影学院,李志刚是梅峰老师的研究生,写剧本的。他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时,认识了经常来借书的保安李想,之后就和保安队的人混得很熟。《最后的告别》开机前两天,原定的演方陆军(方圆父亲)的演员演不了了,张中臣想到他,问他能不能来救急。他看完剧本,和当时的室友说,有个朋友想喊他演一个精神病人。他室友说,“那你挺合适的。”他室友觉得他的气质就有点神经质。


李志刚就坐火车去平顶山了。


他没演过戏。进组以后,他问导演怎么演,导演说,演就行了。李志刚想,要么你就是真的会表演,要么你就别表演,他选择了后面这种。考虑到这是一部美学第一位的电影,其次才是故事和表演,他表演时用了很多身体语言。


李志刚是山东人,农村长大,大学时爱上了看电影。研究生毕业后,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上过一个一年的班,一个半年的,还有个三个月的。三个月的那段是在一家漫画公司。工作氛围太压抑了,没人和他说话。有一天,他只说了一个字——早,连“晚”都没说就直接走了。张中臣找他演父亲时,他刚从这家公司离职。


不上班的时候,李志刚写剧本。他关心爱情。他说,时代的苦难比不上爱情的苦。最近这个冬天,他在忙着把家里的书藏起来,藏到隔间里。他希望家里空空的,把自己从各种想法里腾出来,他想更关注生活。


“可能就留几本书。”他说,“《红楼梦》《金瓶梅》这些。”


我和李志刚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本意是聊电影和他的表演,但他思维活跃,不知不觉我们就聊到了别处:恋爱时许下的永远如何如何的承诺,关系结束之后还算不算数?为什么有的人会觉得,一只小狗去世了,很难过,一个亲人去世了,却还好?他在想这些。


张中臣对李志刚的印象是,他不会强求自己做不喜欢的事,不是一个现实感很强的人,和电影里的父亲有些相似。李志刚自己则带着歉意说,他太不擅长交流。他说话时磕磕绊绊,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冒犯了别人,或失了分寸。拍戏倒给了他释放自己的空间,拍裸戏可以,拍跳楼的戏也可以,他不觉得拘谨——“大家的反馈不会直指你本人,不会对你构成威胁。”


后来,李志刚又成了张中臣第二部电影《夜间声响》的合作编剧。


在电影学院,有人问李志刚,你一个研究生,你怎么跟保安混一块?李志刚说,他们首先是朋友,他们恰好是保安。《最后的告别》获得 FIRST 最佳剧情长片后,张中臣的保安身份成了人们最热衷讨论的话题,但李志刚觉得,如果你尊重一个具体的人,你看得见他的努力、运气和才华,你就不会在标签层面上去理解他。


 李志刚 饰演 方路军;图源电影 




在西宁,参加FIRST青年电影展期间,主演王耀德和张中臣住在三阳大酒店,同一个标间。整个电影节期间,他们心情都不太好,总是听到批评,每天都感到电影不受欢迎。颁奖前一天晚上,他俩躺在床上,张中臣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耀德,如果明天一个奖都没有,这个片子可能就这样结束了,你们不要骂我。”眼泪跟着就啪嗒下来了。


王耀德明白他的心情,他压力太大,《最后的告别》剪了两年,不见天日,人都快疯掉了。他对张中臣说,“你不要想那些,我们已经尽力了。”


 王耀德在北京电影学院的保安宿舍 


2011 年暑假,高考完,王耀德从母亲那里拿了两千块钱,说要去广州打工,买票时却临时改了主意,直接来了北京。火车上,他认识了一位北京阿姨。那位阿姨教他坐北京公交车,还把他介绍到了牡丹园的一家饭店。他只在那家饭店干了十多天。有天早上,他走到西土城地铁站,在蓟门桥北,路过一个早餐摊子,他一边吃油条,一边看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就走过去问,这里还招不招保安?


那个时期,王耀德还没从家庭变故中走出来,人有些抑郁,持续失眠,有时莫名其妙地哭。保安队二十来个人,王耀德都没太关注,暑假结束前他就回老家了,连张中臣长什么样都没留下印象。


但张中臣却记住他了,总发短信问他,什么时候来北京?你快来。这样喊了几次,两年后,王耀德就真的回来了。


“他肯定是早就想好要干导演了。”王耀德后来想。张中臣领他进入了电影大门,找他拍短片作业,帮他报考了北电表演系。写《最后的告别》的剧本时,张中臣想象中的方圆就是王耀德,他说,“整个片子是靠耀德的眼睛、身体动作撑起来的。”


《最后的告别》拍摄前,王耀德减重30斤,一个人去了平顶山体验生活,养牛喂羊,去聋哑学校。他观察来很多动作。比如,苍蝇飞到脸上,他和牛一样,靠转下头、眨下眼,把苍蝇撇走,再比如,鸡蛋从桌子上滚到地上,他不会做出反应,因为在聋哑学校,没有人听得见。有观众问他,怎么去演一个聋哑人。他没法简明扼要地说清楚。他会想到,他读初中的时候,有天放学回家,大哥突然失明了,他们每天睡在一起,他知道一个人看不见了,那是什么样子。模仿太假,他只能用心去感受。那段时间,看关于聋哑人的纪录片和电影,他都关闭声音。在聋哑学校,他认识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后来演了小时候的方圆。他说他的表演就是在不停地向那个小孩靠近。


2019年,拍完戏,王耀德回到广州的城中村,继续送外卖。很长一段时间,他做梦梦到自己坐在绿皮火车里。火车一直开,开到方圆家的村庄,他又走进树林,走到妹妹掉进去的那口井,想扒开它。


 王耀德 饰演 方圆;图源电影 






撰文 / 王雯清

排版 / 段新月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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