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文化   2024-12-09 11:44   北京  


   文 / 林野  





我没见过周有玉,她是我同事的同学。我从同事那里听说过她的一些信息:山东人,2011年大学毕业后,在青岛一所职业中等专业学校当老师。一提到中职,我们就觉得那里没有希望,学生和老师都在混日子。但据我同事说,他这位同学还不错,还愿意做点事。


我想去见见她,听她聊聊她的工作。不过她工作很忙,只有周二一天没课,她还怀着孕,不方便接受采访,我们最后在周二晚上打了两个小时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和丈夫在逛超市。


先从她的工作聊起吧。我们说。


普通本科,电气化和自动化专业毕业。考上这所中职的教师编制后,第一年她教普通话,14个班,一周上14节课,还负责管宿舍,检查宿舍卫生、纪律。那一年学校招生没有设分数线,生源质量很差,没有中考成绩的学生也能来上。抽烟的、打架的、吸毒的,各种情况都有。军训时,她查到三个女生在男生宿舍睡觉。她觉得这些事“乱七八糟”、“毁三观”,她没接触过“这个层次的学生”。


不久,周有玉去了教导处,中间有四年时间,她主要做行政,分管学生会下面的一个部门,工作轻松,但也没有什么价值感。有段时间,她真不知道当老师是来干嘛的,“天天面对一些跟地痞流氓似的学生,感觉也教育不了他们。” 等到她开始辅导学生参加国家级的技能比赛,拿了奖的学生可以免试上青岛理工大学、山东建筑大学,能改变学生的命运之后,她才感受到教育的意义。


现在,周有玉已经是有八年带班经验的班主任。在我们的谈话中,周有玉提到现在的班级,她面对的学生。有时,我会想到园丁这个词,用它来形容老师这个职业可能不完全准确,教育除了需要耐心,还需要聪明的策略,后者正是周有玉擅长的。





我们先聊到退学,最棘手的问题。退学在中职很常见,到高三,周有玉的班里有五个学生退学。


周有玉会尽力挽留想退学的学生,但她说,一旦学生动了退学的念头,她就很难把这个想法从他脑子里磨灭,“我还不如去当个保安,一个月挣五千块钱,我去当个临时工,下个月就能买新手机。他们总是被眼前的利益打动。”大部分家长对此的态度是纵容,他们会说,你自己想好了,你要是不想上你就不上,但这是你的决定,以后你后悔了,你别找我们。


周有玉现在带的班是建筑专业班,班里13个女生、19个男生。高一刚开学,就有一个男生退学。周有玉就见过他一面。那个男生为了不来上学,故意问周有玉,学校让纹身吗?他一边说,一边把胳膊露出来,展示他的纹身。他希望学校主动将他开除。


其余四个退学的都是女生。一个说和其他女生相处不好,一个想去当服务员,赚钱染头发、换手机,另外两个是长得很漂亮的“社会小太妹”,打架、喝酒、泡吧,违纪被开除了。


好多次违纪。她们去酒吧,酒吧有一个电子屏幕,花钱可以霸屏。她们去玩,放的霸屏照片是她们穿着校服、叼着烟的照片。有人看见了,举报到我们学校。学校给她们了记大过的处分,但她们还是在学校抽烟。要骂谁,她们就把谁拉到群里,把人骂一顿,然后把群解散了,要不然就把人叫到厕所,推几下、打几下,恐吓一顿,就参与这样的事,屡教不改,没有办法。


刚工作的时候,周有玉很想改变这些学生,但现在,她觉得也许是因为家长放养,也许是因为初中老师管理粗放,这些学生的习惯、想法已经在入学前定型了,就说烟瘾吧,很难让他们戒了。在他们的认知里,抽烟很帅,电子烟挂在脖子上,很漂亮。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男生和女生退学的比例。我印象里,十多年前,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假如不是男生退学更多,至少也是一半一半。周有玉也觉得奇怪,她和其他老师讨论,意识到和以前相比,现在的女生更开放,个性也更张扬:高一刚开学的时候,高二、高三的女生非常忙碌,她们会去每个班看,有没有长得帅的男生,打听他们有没有女朋友,会加微信,要谈恋爱。她现在这个班里,男生都很收敛,违法乱纪的问题集中出现在女生身上。


我想到不久前看过的一篇社会学文章。社会学家钱岳和靳永爱在这篇文章里,分析了未婚先孕在不同世代的中国女性中的趋势变化。尽管性解放可能影响所有社会女性,但受教育程度越低的女性,避孕的动机、知识和资源越少。


男性可能欢迎这种性解放,我同事后来对我说,社会随时接纳一个未成年女性,她首先是消费品,她不对任何人的位置构成威胁。


周有玉班里现在还有一个女生,没退学,不过“很麻烦”,和那两个被开除的女生玩得很好。


我好不容易给扒拉住了,整天和她沟通,但她还是很危险。各种灰色地带的事情,她都想尝试一下,她觉得自己不会出事。上个寒假,她在家开直播,穿很性感的衣服。今年暑假,她又去台球厅当美女助教。我说你不知不知道很多店打着美女助教的旗号,在组织卖淫嫖娼的非法活动,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有可能被迫地卷入其中。她就不信,说老师,我们店长可好了。后来她跟我说,一块上班的一个小姐妹确实被顾客摸了。再比如,她想谈恋爱,因为跟她一起玩的女生谈了一个上大学的,那个男生每天开车来接这个女生放学。她很羡慕,在我面前说,老师,我一定要找一个有车的男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她就找了一个卖二手车的,比她大七八岁。


周有玉形容这个女生“没心没肺”。每次来办公室谈话,她都拉着周有玉的手,跟撒娇似地,摇来摇去。周有玉说,她想要有人管她,想要有人关心她,但听不听你的话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学生中间有分明的层次,周有玉接着对我说:不思进取的那类,无法改变;有热情学习的,无需改变;最有可能发生转变的,是在两者之间的学生。这些或许现在看是“资质平庸”的学生,入学时通常性格内向,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但他们的自信心,还有为人处事的方式,是能在三年里有所成长的。


这些性格内向的学生有什么共通之处吗,比如家庭条件不好?我问周有玉。


家庭条件只占一小部分原因,更大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周有玉说。他们有的觉得自己嘴巴很大,有的觉得自己眼睛很小,因为这些缺点,非常自卑。在学生里,最能得到认可的,是那些长得帅、长得漂亮同时又稍微有些能力的人。


学习成绩在中职学生的价值排序里是不太重要的因素。在中职,没人认可成绩。周有玉带的班是“3+2”学制,学生读完三年中专,通过很宽松的转段考试,再上两年大专。成绩好坏不影响升学,周有玉也只能用很虚的话来鼓励学生学习,诸如“学习能力代表你以后发展的高度”。


当周有玉和我说起来长相的重要性,我才回想起,我可能就是在中学时期有了性/性别意识。我那个时候想成为一个男孩,这是真的,我沉迷于金庸小说、魏晋风骨,被阮籍穷途之哭的故事打动。后来读过萧红,我才朦胧间意识到,英雄豪杰的命运不属于女性。我也记得,我那时候总是对我的刘海、眼睛不满,花了很多时间对着镜子生闷气。


对长相的认可无形中是一种“赋权”。周有玉说,那两个被劝退的女生,“她们既长得漂亮,又在一些事情上豁得出去,所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她们先是霸凌班里一个女生,后来又霸凌别的班的女生。被霸凌的学生通常是老实的、性格软弱的、不敢反抗的。


一开始,周有玉也会给那些长得帅、长得漂亮的学生舞台。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两个劝退的女生拉回正道。其中一个女生,长得很高,背很直挺,周有玉就让她当体育委员,给她很大的自信心:“我说你带着咱们班,队伍这么整齐,咱们就全校最靓的班,你就是全校最漂亮的女体委,秒杀男体委,就给她上价值算是。”她希望那个女生能在学校活动里找到自己的价值感,能喜欢学校的生活。


但最后不还是失败了吗?她最后还是觉得去打架比较爽,周有玉说。


注意到长相的问题后,周有玉就很少再夸哪个学生漂亮、帅,她有意弱化这种差距。同样地,她也不提学生的家庭条件,“我觉得学校可能是他们经历的最后一个公平的地方,一旦进入社会,阶级差距就很明显,而且很难跨越。”





周有玉和我分享了一个小故事,关于她如何粉碎那两个退学女生的霸凌小团体。


先找出她们之间的主要矛盾,她们的发展目标不一样,那两个女生已经背处分了,以后很有可能被开除,但其他人不一样。再一个就是分裂她们的感情。女生和女生之间有很多小矛盾,你就分析这些矛盾。到底这个同学值不值得你交往,值不值得你把她当朋友,值不值得你为她卖命?结论肯定是不值得。也要借助家长的力量,我说现在你闺女马上要跟着大姐大变坏了,你得看住她,放学回家以后没收她手机,周末不准她出去玩,不要让她去酒吧。一段时间后,她们就没有那么密切了。


她们之间的矛盾都是小事。那两个女生,A 去 B 家玩儿,把她的衣服和鞋子留在那儿,B没有经过A的允许,就穿着她的衣服去夜店玩。当她们关系好的时候,这都不算什么,但当她们出现裂痕了,这就是 B 犯贱的证明。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出来说对方坏话,好了,很快就分裂了。


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是的,但能理解到这一层,又愿意用一些策略让学生改变的班主任,在我印象里并不多。


也有男生被霸凌。第一年当班主任的时候,周有玉接手了一个高二的班。那个班里有几个男生比较霸道,弄得一些老实的男生没有生存空间。开学没两个月,有两个说话语速很慢的男生找到她,问她,他们能不能走读。


你们家那么远,为什么要走读?她问。


真的不想住了。两个男生说。


走读的话你们上学得几点起?她又问。


几点起都行,我们保证不迟到,但是求求老师,我们就是不想住了。两个男生说。


周有玉后来又把他们叫到办公室。


刚开始他俩找我的时候,是在走廊,他们可能怕别人听见。到办公室以后,我说你俩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说你们要是怕得罪谁,我肯定会保护好你们,不会让那个人知道,我也会给你俩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不会让那个人意识到,你俩是因为他的缘故走读。这样他俩才放心地跟我讲。


那几个男生非常霸道,在宿舍里,打水、洗袜子、打扫卫生,这些活都让他俩干。他们高一的班主任是个体育老师,管理方式比较简单粗暴,他们害怕,也不敢说。


后来我同意他俩走读了,把他俩高兴的。这俩孩子每天4:30起床,走40分钟去坐公交车,再倒两班公交车来学校,从来不迟到,说到做到。


到了元旦,周有玉又建议这两个男生表演个节目,“我说你俩现在虽然有自由了,但在班里的威信还没建立起来,别的同学还是觉得你俩是不说话的木头,你俩想不想改变形象?”她让其中那个又高又瘦的大高个儿去练鬼步舞,另一个去买个小乐器,练习个曲目。两个男生都很听话,每天晚上回家都练。


临到元旦,她把大高个儿叫到办公室,让他每天跳一两遍,衣服也让他准备得酷一点儿,戴个鸭舌帽。元旦那天,他们表现不错,“我肯定得带头叫好,我好一个表扬他俩,好一个鼓掌,从那以后,班里同学对他俩就有改观,他们也愿意和别人说话了,慢慢地性格就变得开朗了。”


那几个霸道的男生呢,你后来怎么去压他们的气焰?我问。


我跟你说实话吗?我真打,拿小棍敲。你不厉害他们就欺负你,你要更厉害他们就老实。周有玉说。


我担心力量悬殊,周有玉却说,他们是来领罚,知道自己做错了,心服口服。


但他们会真的来领罚?


会,这就是他们的优点,不会推卸责任,周有玉说。





现在让我们继续用周有玉的眼睛来打量这个班级。她对待这个班级的方式,像拨弄花草一样,给不同的学生不同的位置:“今年带的这个班,有跑得快的,有跳得高的,有长得帅的,有唱歌好的,所以就可以好好地弄一把。”


在她的班里,除了学习委员入学成绩排名第一,其他班干部都是入学成绩倒数十名的人。关于成绩,周有玉说,刚开始当班主任的时候,她觉得只要老师好好教,没有学生学不会。但经过多年的努力,她不得不承认,中职的学生学习能力的确有限。即使到了高三,还是有学生算不出 1 除以 0.5 等于多少。那些“吊车尾”的学生,本来也不爱学习,来学校就是消磨时间,不如发挥他们的精力,让他们为班级服务,周有玉说。


倒数第二的学生因为性格稳重当上了班长,倒数第一的学生是安全委员。“我在班上宣布她是安全委员的时候,她自己都震惊了。”周有玉说。安全委员刚入学的时候,非常安静,很没有存在感,又因为她是倒数第一名,整天也不抬头。到了高二,安全委员开始努力学习,考了资格证,成绩冲到了班里第八名。周有玉今年给了她评校级优秀学生的名额,“她高兴死了,说老师我还能拿这个荣誉吗?我说能,你值得。”


不过周有玉也不总是能看对人。现在,她们班里还有一个受到排挤的女生。那个女生刚入学的时候,表现得就像一只小老鼠突然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在那儿抱着肩膀,眼神四处斜着看。周有玉就以为她是胆子很小,很柔弱的一个小女孩。为了不让别人欺负她,周有玉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权力:上学收手机,放学发手机,都由她来掌控。但她很快就发现,那个女生其实有很强的自我防御机制和攻击性,比如,上课的时候,其他男生在后面突然笑了,她就觉得是在笑她,就回头骂人家。


她确实就是说话挺气人的,我都让她气过好几次。今年3月8号的时候,我给我们班这几个女生,每人送了一个小玩偶。我抓娃娃抓的,给他们每人一个。一放学,我就看见我送出去的玩偶,出现在别的班一个很调皮的女生手里。当时我就想,是不是她给抢走了,我就去找那个女生,我说为什么在你手里?她就说是你们班那谁给我的。我说不可能,我说你赶紧还给她。她就说我冤枉她。后来我就给女生发微信,我说我给你的娃娃怎么在那谁手里,她说老师,我们家的娃娃实在太多了,再也放不下一个了。


她回复我都是这样的,何况是跟其他同学交流。


周有玉现在也没把这个权力收回。她说,对于这种学生,一定要让她信任你,她信任你,她才能把在学校里面遇到的不公平的事情告诉你,你才能及时地让他避免受更大的伤害。“她这种性格,她很容易让人打,你知道吗?她幸亏是个女生,他要是个男生的话,估计早让其他男生揍一百遍了。”






我们最后聊到她当班主任以来的感受。


她告诉我,中职教师的工作还算轻松。学生早上七点半早读,下午四点半放学,老师的上班时间也差不多。老师不背升学率的压力,班级量化成绩落实到最后,只分高、中、低三个档位,每个档位之间,每月也就差 50 块钱的班主任费。


我们打电话的时候,教师节刚过不久。我想到当时听过一期播客,有位中学老师在里面说,她每天都开车上下班,但教师节那天她会坐公交车,她想要所有人看到,她手里捧着学生送给她的花。我被这种小小的职业虚荣心打动。


周有玉说,老师心里都会有这种期待,她带的第一届学生里,有人送给过她一束花,上面写着“永远不会让你成为羡慕别人的人”,虽然写这个话的人后来也就坚持送了两三年,但这个话她一直都记得。


这几年教师节,有个男生每年都给她送花。“他上学的时候,有点口吃,大家经常笑话他,你知道,现在这些学生,笑话人是不留情面的,所以他在班里有点强颜欢笑。但他很聪明,理解力好,在我的课上我就好一个表扬他。他体育也好,运动会拿了名次,我也表扬他。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些小事,他心里很感激我。”那个男生经常在节日头天给周有玉发微信,说张老板,明天教师节了,节日快乐,也不多说什么。第二天他订的花到了,他又发微信过来说,一会儿上门口去拿花。男生现在在上海干建筑方面的工作,有天拍了张Mini Cooper的照片,问周有玉,你觉得这车行不行?不行我再换一个。


另一个和周有玉关系亲近的,是别的班的一个女生。也是因为一些小事,比如,班主任批评她的时候,周有玉帮她说话了,学生会竞选的时候,周有玉帮忙推荐了她,她每年过节都记着周有玉。她后来到潍坊上大学,经常和周有玉视频,恋爱啦,分手啦,又怎么回事啦,都和周有玉说。


我没有过这样亲近的师生情谊,总觉得自己是关系里索取的那方,对老师来说是麻烦,不敢打扰。我问周有玉,你很愿意听她说这些吗?


我觉得她要是找我,肯定是因为她有一些困惑,我能开解她,我这个作用就达到了。这是一个付出的过程。你要说付出这么些,对这些孩子用这么些心思,能得到他们的回报或者什么的,我觉得这是挺难的一个事儿。那天有个关系好的同事跟我说,你看你们都收到花了,我也没有学生给我送个花。我说,咱们毕业这么多年,你给你高中班主任送过花吗,你给她发过一个短信吗?她说没有,我说咱都做不到,就不要求学生去做这些事。后来她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周有玉说。


我注意到她的微信头像,一个戴围巾的兔子。她说没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好看。不过她说,她换了头像以后,班上很快有个男生改了微信名,叫抢戴围巾的兔子的围巾。


我们挂断电话时,商场已经下班了。丈夫开车带她回家。我同事、她的同学在微信群说,中国好对象。她说,也不吱声,都不知道给买瓶水。




撰文 / 林野

编辑 / 陈真

海报插图 / 段新月

海报设计 / 孙毅

文内插图 / 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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