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颖迪
“只有躬身入局才有成事的可能。”刘焰说。我们正在吃椰子鸡,他昨天来的北京,问我有没有空见一面。他过来参加公司展会,主要负责站在后面,盯着摄像机。这几年他一直在这公司干,公司是卖医疗设备的,一种眼镜,治小孩的沙眼。刘焰起初做短视频,可能那会儿领导也没想清楚,说要给公司做IP。他戴八爪鱼头套,坐在办公室里,背着老板,讲一些“摸鱼”的话,说年轻人喜欢听。我看过刘焰转发的那些视频。唉,在刘焰面前我从没说过实话,那些视频无聊乏味,也看不出能让他们多卖出几副眼镜来。倒腾一阵后,账号不做了,刘焰就在会议室后面拍会议。每年他都想和公司提涨薪,一个月五千块,在广州生活,没存下钱。老板总说明年再看,又说年景不好,都要裁员,涨薪更是不可能的事。
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刘焰说,只有躬身入局才有成事的可能。我回过神来,刘焰三十岁了,头发很多,样子没什么变化,额头多了两道干燥的纹路。他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父亲。自打破产后,我爸最爱说“东山再起”。不过,刘焰这么说,像个钻到不合身的戏服里的孩子,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这些年来,我和刘焰见得不多。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过暑假,那时他父母还没去世,回到村里,我妈去找阿姨,我就会去找刘焰。刘焰家在村子入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砖房,旁边有条小溪,两边长着青草。刘焰喜欢喊我去溪边钓鱼。他用小刀利落地割开青蛙的皮肤,掏出蛙腿,穿过阿姨的针线。不过他从没钓上什么鱼来。
最早真是一条漂亮的小溪。烈日当空,阳光粼粼,溪水清得能让人捧在手里喝。下雨天涨水,村里人捡来转头,叠在水里,就像不规则的断桥,石蟹藏在下面。后来,村里开始往河里倒垃圾,再没人敢去溪里喝水了。有一次,就在刘焰钓鱼的时候,溪里漂来一张硬壳纸。那会儿村里的泥地里到处是这种硬壳纸,混着牛粪、煤灰、鞭炮灰。我从水里捡起这张纸,摸上去却不是湿的,应该是表面打了油蜡,字迹也都还清楚。我第一次读到这样不加遮掩的黄色笑话,只好装作没看见,匆匆翻到另一边。那面是画,中间有头狮子,骑着豪猪,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句子,比如“万兽之王,不怒而威,弱势社群,审时度势。”我听刘焰说过,这纸里藏着“买马”的秘密。
藏宝图,他在远处喊,你捡到藏宝图啦?
我一直以为,买马是指香港的赛马,以为大伙儿是为了那遥远的马匹紧张、振奋或战栗——一匹皮毛顺滑的黑马,在万人的欢呼中往前跃过终点,哨声与呐喊将在场上摇荡,将会一直从遥远的香港摇荡到我们这个小村子。多年后,我才明白,买马只是一种数字的游戏。为了买马,村里偷盗横行。刘焰家有天没锁,桌上的筒子骨都被人偷了。
刘焰的爸爸,姨丈,就是个买马的狂热爱好者。他身材瘦削,眼白泛黄,不爱和人说话,喜欢在桌边自言自语,28,一定是28,这次一定中。他经常像一阵风一样出门去,又像一只丧家犬似地落败回来。看到刘焰,姨丈就骂,没出息,蠢,不好好读书。刘焰脸上时常有两个鲜红的印子。阿姨虽然也爱买马,但从来不把输掉的气撒给刘焰。阿姨是我妈妈家里唯一没继续读书的人,初中后就辍学了。后来她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和外公一起承担了家里其余四个孩子上学的费用。我总是记得她的笑,响亮,不加遮掩,露出暴起的门牙。
后来,刘焰跟着父母辗转各地,从郴州去了东莞。我妈也带我去了东莞。刘焰一家住在铁皮瓦搭起的房子,晚上,我们的妈妈在剥第二天要用的毛豆,我和刘焰躺在旁边的竹床,昏黄的灯泡下面我看着他眼里那两块闪闪发亮的水银。等我妈在长沙开店,刘焰一家又到了长沙,阿姨跟我妈妈一起用擀面杖做出薄薄的面皮。店铺倒闭后,阿姨收下那些吱呀作响的机器,坐着绿皮火车带回了村里。此后,刘焰经常背着一笼蒸屉,从村口出发,带着大人手下捏出的蒸饺、包子、馒头,在薄雾笼罩的清晨游走。他的叫声总是先于脚步到村里的每个角落。卖完包子,放下蒸屉,再去镇上读书。学校后来没了,不过刘焰总是说起蜈蚣的事,说有天晚上蜈蚣爬上他的大腿,咬了一口。他被痛醒,腿乌了一大块。
幸好我命大,刘焰爱说这话,每次都拧起眉毛,模仿周星驰电影里的口吻。
读书能改变命运,我们虽然都明白,但刘焰一直说,自己不是读书的命。坦率说来,他的同学里也没人靠读书改变了命运。就像那天我们去山上挖笋,碰到了老八。老八是刘焰的同学,本来在玩刮炮,吓别人,看到我们,说一块上山去。路上他说,不打算读书了,之后怎么办,他也没想好。他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想当电视台的主持人。老八又问刘焰,刘焰说想做飞行员。刘焰视力特别好,能看清视力表上5.2那排。老八说,要是他能当兵就好了。我们三往前走,恰好碰到大集,新鲜的猪头直勾勾地挂在竹竿上,吐着舌头。卖黄皮的小贩也在。我用最后一块钱买了一串黄皮,和刘焰、老八分着吃,吃得舌根酸涩。抱着心愿一定会实现的想法,我们哼着歌,到了山上。每次遇见一丛竹林,刘焰和老八就会在附近探索一番,从草丛里找出细细的新笋,到小腿那儿是合适高度,再长就老了。我也跟着找笋,往往力气不够,最后还得刘焰来。
想着那些竹子身上厚厚的浮毛,我的手掌像是被刺了一下。我问刘焰,老八现在在做什么。火锅在我们面前漂浮着水汽,泡沫咕噜咕噜的。
“我前阵子刚知道,他二十岁就结了婚,有了小孩,然后把老婆孩子抛在家里,跑到福建去做诈骗,判了八年。”刘焰说。
刘焰还讲起另外两个同学的事。当年跟买马一样流行的事是吸白粉,村里一些房子垮掉了,喷上红漆:吸毒毁人一生。一个同学后来干起了卖白粉的生意,也在坐牢。另一个在县城做汽车销售,也结婚得早,有两个小孩。刘焰听人说他爱揍老婆,老婆一直没工作,经常将自己和孩子锁在二楼。
“她那天发了个朋友圈,说报警了,脸上全是血。”刘焰说。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跟着一起叹气。至于刘焰,他说,我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因为肝不好,他没能当成飞行员,考上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报专业时还是选了航空机械维修。经过漫长的瞌睡、无数次的挂科,他终于明白自己对此既无兴趣也无天赋。浑浑度过三年后,他来到广州,先在一家剧本杀店里做店员。剧本杀要六人一桌,还要一半男,一半女,每次凑不齐,他就去假扮玩家。碰上扭捏、胆小、不敢进鬼屋的顾客,他苦苦劝说他们,签署“胆小鬼协议书”。其实剧本杀店还不错,大家都很年轻,没客的时候,他坐在桌前把卡牌全部倒出来,自娱自乐,其他人也不说什么。他对这些事一向着迷,还玩过好一阵子魔术。后来剧本杀店倒了,他去了一个卖苔藓的厂子,运那些毛茸茸的货物。苔藓从四川的山里运来,喷上刺鼻的定型胶,和龟背竹、大理石一起成了顾客家里的日式盆景。刘焰在朋友圈里发过运货的视频,摇摇晃晃的卡车,连绵弯曲的山路。只是要夜里跑,他说,夜里送一车的“永生大灰”,我太困了,真的,再一醒来,是被后面的鸣笛惊醒的。他心有余悸,辞了职,才到这家医疗公司。这三年来算是稳定,他没换过住的地方。
你听过增城吗?租房很便宜,刘焰继续说,两千能租个三室一厅,就是有点远,离我公司有三十多公里,每天坐地铁要四个小时,以前小区附近还有电影院,最近都拆掉了,旁边本来有座高架桥在建,也烂尾了,水泥塔孤零零地摞在地上,你见过那样的景象吗,晚上,四周都是黑暗,只有一座座高楼亮着灯,密密的白灯,就像宇宙里的星星一样。
提及往事会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仿佛片刻之前你还在昨天,下一个片刻你就已经来到了今天。一个片刻接连一个片刻,就像连接着的梦境,让人恍惚,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记忆。有些片刻你不愿或不敢逗留,不愿再次身处其中,细细打量。就像我和刘焰一起度过了很多个夏天,在沸腾着的火锅面前,我们可以回想起当时是怎样挖来竹笋,想起那天我们是怎样下山——天快黑了,我们从一个石头滑到一个石头,就像坐滑梯一样,屁股磨破了,牛仔裤上全是烂泥,谈到这里我们都快笑出了眼泪。但这么多年来,刘焰和我从不曾谈论那一个夏天,可能是出于某种心照不宣吧。
夏天到来之前,村子里的人都跟着我父亲去了广西。小镇在中越边界,窄条形状,入口和出口都是被凿开的山,露出猩红的锰。我父亲安顿好后,接走了我母亲和妹妹。等到夏天放假,舅舅也将我从长沙接到了广西。我还记得到广西的第一天,一切都令人头晕目眩……小巴随着山崖起起伏伏,好几个人都在呕吐,最后我们换了一辆三轮,颠簸一路后才到了镇上。路上我看到大片铁灰色的菠萝田,还有青色的甘蔗,甘蔗根部都是泥,一捆捆扎起来,就在街上横放着。两边都是低矮的院子,种着木瓜和杨桃,离马路很近,伸手就能摘到。三轮车一路经过粮食站,法院,平安超市,乱糟糟的集市。
车往上开,盘山公路在中间延展出另一条通向工厂的路。刘焰来接我,把行李放到一间铁皮屋里。那些房子连成一块,昏暗的,有股挥散不去的潮湿、阴郁的气味,四处是长着青苔的碎砖。
那个下午,刘焰带我去参观厂子。我们小心地走进那个巨大的空间——四周都是庞大的钢铁机器,像狮子一样蹲在那里。过门后,钢板铺成一座不到一米宽的桥,下面则是锈色的河流。黄灯照亮河流翻涌的波纹,波纹往前移动,却又是静止的,像是人的指纹漂浮在水面。
我想起刘焰家门前那条小溪,河流总是给人平静的感觉,可眼下这条河,它肮脏,庞大,深不见底。我把恐惧抛在身后,盯着河流入了迷。
在厂子最里面,我看到了刘焰的父母,还有村里其他几个人。他们站在一面墙前,都戴着白色的纺织口罩,拿着刷子,给不锈钢板涂上防腐的油漆。旁边堆着油漆桶,到处散落着斑驳的颜色,衣服,胳膊,脸。阿姨穿着一件围裙式的工作服,边缘已经干硬、发卷。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阿姨说。
“来看看。”刘焰说。
“快出去,这里空气有毒,你们又没戴口罩。”她说。她挽起袖子,手臂上是一片红色的疙瘩。
我们从后边的门出去了。工厂和宿舍之间是条废弃的铁路,刘焰沿着铁路,走在前面,木枕上有时会出现一小簇的白木耳,他捡起来,然后在碎石堆里翻拣——他说之前从碎石堆里捡起过一张百元大钞呢。但那天我们一无所获,回到宿舍,地上有好几摞砂石垒成的小山。在大人工作的时候,我们总是一步步走进去,踩到顶上,无所事事地坐着,占据王座一样,打发漫长的时间。到了夜晚,就能看到光从铁皮瓦的缝隙里泻出来,若是从山脚看上去,那些房子会远远形成一连串的长灯,如同嵌在山上的金光腰带。
有天午后,我和刘焰待在床上玩跳棋,姨丈回来了,穿着背心,身上湿透了,额头暴起青筋。他翻开被子,在枕头下找到阿姨的小灵通,哒哒地敲了一阵。键盘亮起一小块橘黄色。
姨丈带着小灵通出了门。那天晚上,姨丈和阿姨打起架来,屋里的碗全摔碎了。姨丈去厨房拿了把刀,最后被人劝住了。
“真是糊涂啊。”我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听见我母亲和另一个女工说话。
第二天,刘焰和我一起去镇上的超市买新碗。我们走过长长的火车轨道,沿着柏油马路下了山。那条路是如此漫长,就像曾经我和刘焰去山上挖笋的那条路一样,我们转过一个又一个山弯,白色的雾像海一样弥漫过来。回来的路上,碗碟在塑料袋里相互磕碰着。
两个月后,我和母亲离开了广西。在那个夏天末尾的一天,早晨七点,我忽然醒来,墙壁上流淌着灰暗的光线。房子有座吊灯,多年没洗过,蒙上一层薄雾般的灰尘,随着人的走动簌簌下落。两小时后,我被母亲的电话震醒。“你阿姨死了。”她说。
我和刘焰在客厅坐着,窗外一阵雨袭来,吹得阳台上的鸭掌木呜呜直响。水汽飘到我们的脸上。刘焰去关窗,风越来越大,差点把纱窗吹倒了。等玻璃窗合上时,雨声忽然消失了,就像它从未出现过。天变得很晦涩,室内也一下暗了,我在昏暗里瞧着刘焰的脸。刘焰一开始就说,来我家住,你别见笑。他是说自己手头不宽裕。
我这阵子没工作。在网站上投出了十来份简历,界面显示“已读”,没收到更多的消息了。北京的房租要三千块一个月,我把房子退了,说先来广州投奔刘焰。刘焰说当然好。他到火车站来接我。
从地铁站出来,拐了好几个弯,到烂尾的高速路下,抬头望去,只有水泥柱子,没有桥面。我俩一人一个箱子,爬上八楼,最后一个箱子拎进门,砸出比前面都要沉的响声。我扑向椅子,瘫坐着,刘焰去倒茶。窗外开始下雨了,我们等着这阵雨过去。刘焰点了两份隆江猪脚饭,说要一小时后才能送到,然后从角落里拿出两瓶绿幽幽的珠江啤酒。敲门声响起,外卖员将饭送过来,身上雨披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像带来了一片雨,把门口的那小块地都浇湿了。刘焰还是喜欢用两瓶啤酒对在一起,撬开瓶盖,这是他从小时候就掌握的窍门。
天已经黑了。我们开始喝酒,说到同样在广州治病的二外公。我母亲上个月去看过他,说在广州看病,排不到床位。电话里,我母亲连连叹气,说二外公老了好多,头皮上有一个疤癞,一直忍着艾灸的灼烧,食道癌,晚期了,大概率是要放弃的,回村里治疗算了,吃点中药。医生只说,他还想吃点什么,都给他吃。
刘焰也去看了他,那时二外公已经回村里了,躺在床上,沉重地呼吸着。
“回村的时候,我也见了二叔,他身体很不好。当时都说你爸那的活伤身体。”他说。
“是。”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也是过去的事情了。”他说。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母亲是否在那通电话里说了这些,也可能余下的情形是我后来得知的——早上七点,工地刚刚开工,刘焰的母亲站在梯子上,准备去开电闸。下了雨,工地到处湿答答的。她没有戴手套,触电,从梯子上摔下来,掉进了工厂的河里。挂断电话后,我从床上坐起,看着流淌着的灰暗的光线,想起工厂里那道锈色的河流,也想起那些旋转着往前流淌的指纹,它们吞没了她。
追悼棚支在河边。棚子是蓝色塑料布搭起的,在灰色的田野和溪水旁成为一块怪异的矩形。阵阵鞭炮声响起,人们换上白色布衣,戴上稻草扎成的头圈。妈妈和我到了门口,刘焰来接我们,让我们上前。堂屋中间是一口沉重的黑色棺材,妈妈领着我,绕着棺材走了三圈。她倒在棺材面前,喉咙里爆发出呜咽。凌晨我们依然守着那堵棺材,坐在冰凉的木椅上,等着长夜过去,新日来临。
第二天,村里的男人用两根木头架起了棺材,随着山坳隆起,棺材也沉沉地摇晃。女人都在哭,就像报丧的鸟一样盘旋在棺材的上方。棺材下到泥坑里时,刘焰拿起一把煮熟的米撒向天空,人们俯身争抢。刘焰沉默地扮演着长子的角色。夜晚,我们从山上走下来,树林中有一点绿色缓慢地跟在我们身后。
事实是,那堵黑色的棺材,还有萤火虫在空中的轨迹,只是后来我反复在梦里见到的场景。我没有去参加阿姨的葬礼,也不愿去想她的死亡与我父亲之间的联系。我父母去了葬礼,而我迎来了升学。新生的集训开始后,我给母亲打电话,想讲讲新学校的事。电话拨过去是葬礼上的哀乐、锣鼓与哭声。你阿姨死了,你还不明白吗,我母亲说,她死了。在我母亲此后的人生中,她会反复讲述这段话:如果我和你们爸爸早点离婚,我就不会介绍他们跟你爸爸去广西,不去广西,你阿姨就不会掉到那个河里……我父亲结束掉了他的事业,此后他的人生同样一蹶不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办完阿姨的葬礼,姨丈收拾完行李,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县城。一个月后,姨丈心脏病发,村口迎来了第二场葬礼。
“你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在家里,妈妈总是看着阿姨的照片流眼泪。”
“好像我只记得那之前和那之后了。”他说。“之前你知道,我也不学习。之后,你还记得那时候我在玩魔术。”
他那时候加入了一个魔术社,买来魔术戒指、魔术帽子、火柴、扑克牌。可能是某年的春节,他站在我们面前,表演了好多魔术。扑克牌是连在一起的,像展开扇子一样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打开那副牌。有时他的手里变出一枝花,再变成一张彩色的绢纸。还有那种骰子,他喜欢让我们猜数字,然后总是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绝对不能向观众透露魔术的秘密,刘焰这么说,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些魔术是怎么变出来的。
中间的那段时间,他说,“我确实忘了。”
“我就记得,那时候我妈走了,我爸很快也走了,我一直很怕我自己变成我爸那样的人,他小时候总是打我,每天喝成酒鬼,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是有一次我去玩他的摩托车,把摩托车推到了那个小河里面。我以为我又要被他打了,结果他只是把摩托推出来,什么也没说。”
“给我爸办完丧事以后,我到家里,想去打扫一下,以后也不会在村里生活,也不会回这个房子了。房子里到处长了苔藓,还长了霉,我用扫把往天花板上捅,捅下来一大堆灰,还有蜘蛛网,呛死了,然后我去打扫卧室,拉开抽屉以后,我看到一个钱包,觉得那应该是我爸的,我打开钱包,发现里面是一张纸,皱巴巴的,那是我小学写的作文,《我的父亲》。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把这张纸放在钱包里面。”
我们沉默了一阵,这时雨又下了起来,隔着玻璃,隐约几道雷声。雨下得像那种塑料纸相互摩擦的声音。
隔天,阴天转晴。刘焰带我往楼顶走,房子有一个露台,水泥地,深灰色的雨渍。我们坐在楼顶,带着包烟,蹲在边缘。这时地上出现一个庞大的影子,还有巨大的轰鸣声。我抬头看,飞机离我们竟然这么近。我想到刘焰曾经做飞行员的梦想,还想起也是在一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坐在外公家里。村子的房子是沿着一道坡修建的,上面有一层房屋,下面还有一层。外公的房子在坡道中间,像一座斜着的三角形,房子里是积攒了几十年的灰尘的气味,没有灯,白天也显得黑茫茫的。堂屋外面搭了一座架子,铺满了葡萄的藤蔓。烈日从木架倾泻下来,让那些微小的青色珠子闪闪发亮,它们那样小,从来长不大,到小拇指大的时候就会被外公摘下来。外公,外公的母亲,我母亲,刘焰的母亲父亲,还有我母亲的兄弟姐妹,坐在葡萄架下,围着一张圆桌。旁边,灶里燃烧着熊熊的火,偶尔飘出一阵黑烟。后来这张圆桌上的人一个个死去。先是外公的母亲,然后是刘焰的母亲,父亲,然后是我的外公,二外公。每次我母亲聊到死亡时,她总会摇头,叹气,好像她永远都觉得死亡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这时,我抬头看刘焰,他的眼睛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一天天变得浑浊、发黄。去山上找笋的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生活会这么重复。
撰文 / 李颖迪
海报插画 / 段新月
海报设计 / 孙毅
李颖迪,写作者,著有《逃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