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杰克逊镇时,已一片漆黑。那著名的景观——飞机俯冲山谷、连绵的大蒂顿峰在窗边掠过的景象——无缘得见。
况且,我睡眼惺忪。一些时刻,美国的航班,就像印度的火车,总处于不确定性中。盐湖城短暂的转机,从一个小时延长至五个小时。所幸,机场明亮宽阔,连绵着酒吧,适于遐想,却发现,冬奥会与摩门教是我对这座城市的唯一印象。想起年轻时的梦想,翻开一份报纸,发现国际版上提到的每一个地区,你都曾有过个人体验,世界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而是街角的咖啡馆、清真寺的尖顶、抽水烟的老人,或是漫天尘土。只有这样,新闻纸上的政治变革、社会冲突、技术革新,有了一个个具体的承载者。
车将驶入镇中时,我醒了过来。窗外连绵的旷野,带来莫名的兴奋。这可是怀俄明州,不折不扣的西部,李安镜头下的断背山,牛仔们一路飞驰,偶尔停下来点燃一支万宝路。我的美国之行,总停留在东岸与西岸,那个伍迪·艾伦的纽约,或垮掉一代的旧金山,两地间的广袤空间,该是何种面貌?
对于我们这一代,美国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它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很多种理念与生活方式。我们恰逢一个重新开放的时刻,外部世界蜂拥而至,它是碎片的、混杂的、并无逻辑的。豪门恩怨的资本主义精神与爱默生的自然超越,华尔街的雄心与鲍勃·迪伦的感伤劲头同时到来……它们也常常以最陈词滥调的方式到来,事情往往如此,他人的陈词滥调,却可能为自己打开崭新的窗口。
西部也是这陈词滥调之一。有趣的是,西部电影恰与香港功夫片同时到来,很多时刻,我觉得克林特·伊斯伍德之类的人物过分沉闷,动作也过分简单,对峙、拔枪,砰砰几声过后,一切结束。而我们的李连杰、洪金宝却腾云驾雾、大战三百合。偶尔,他们也汇合一处。忘记是在哪一部黄飞鸿中,李连杰与关之琳随挖金矿、修铁路的广东人一路历险,对抗白人种族主义者,与印第安人结为同盟。也在这冒险中,广东侠客们发现了新文明,发现自己离开的旧文明的腐朽。西部不是地方,而是一种理念,一种前沿的生活方式,它考验你的应变力、耐受力,彰显你的善良与残酷。
我没跳下车,奔向黑暗中的狂野。一个小镇浮现在眼前,那些低矮的两层楼,像极了电影中的西部小镇。我忽感,没穿马靴,腰间没别一个左轮手枪,实在不好意思在镇上行走。这幼稚的幻觉,就如我第一次香港之旅,从湾仔、铜锣湾到尖沙咀,总以为黑社会大哥与古惑仔们,随时迎面撞来。
这是全美最富有的小镇,滑雪胜地,夜幕中,山间的雪道清晰可见。昔日的野性之残留在服装店的牛仔帽、书架上的西部传奇。酒店时髦温暖,酒吧人生鼎沸。在等待Check in时,我斜躺在沙发上,翻看一本摄影集,一个法国摄影师眼中的牛仔生活。突然,两个女人走进来,一望可知的印第安血统,身上服饰尤其斑斓多彩。她们,高大、挺拔,昂首阔步,或许只是来点两杯Dry Martini,却像是来收复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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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许知远在《时尚先生Esquire》的专栏,其他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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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1976年生,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