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我最害怕我爸炒股。
每天下午三点是股市收盘的时间,每当快到这个时间的时候,我都会立马从床上轻轻地起来,然后坐到学习桌上拿出作业习题,摆出一副学了很久并且还能继续学很久的样子,然后静静地听着电脑房里传来的动静——如果听到的是沉重的呼吸声,那我就得紧张起来,因为这意味着我爸又亏钱了,接下来一定是关掉电脑、走进我的房间看我在做什么。
刚开始家里买电脑的时候,我并不是这样子的。那时我爸刚准备下定决心专心炒股,我在支持他的同时也和他约好:炒股时间电脑归他,收盘了就让我玩游戏。起初的那段时间,我非常期待时间快快到下午三点,我会一边看着漫画一边盯着墙上的时钟,在心里暗暗用力“推”着秒针走快点。然后等三点一到,我爸就会关掉炒股软件示意我可以用电脑了。
但没过多久,我发现我爸开始不遵守约定了:
先是收盘之后坐在电脑前的时间越来越久,少则半个小时多则一两个小时,我还不能上去提醒他——他拖的时候往往最容易冲我发火。
再是收盘之后总会动不动地进我房间过来看我,如果看到我不是在学习的话就会骂我,说我不好好学习、不知道现在挣钱多难之类的话,然后出门前会把电脑关掉——电脑设置了开机密码,关机了我就没得玩游戏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我爸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无比正确地“为了我的学习能更进步”,但我又有一种说不上的恐惧。后来读了大学回顾这段经历,我有了一些新的思考:即便目标是正义的,也不应该不择手段,因为正义本身就是对某些底线与良知的坚守。
因此在我当了老师之后,我一直努力避免让孩子感受到恐惧,同时又想办法让学生分数尽可能上去。我知道采用严管的效率是最高的、也是在校园里被广泛认可的:当一个班上的学生能做到上课最安静、坐得笔直,排队上下课时最井然有序、不打不闹,在进行集体活动的时候一听到口令就能马上集合完毕并且队伍整齐,那么这一定会被家长和领导认可——但又有多少大人会在意,孩子在这个活泼的年纪变得如此安分守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呢?以及,将来需要花多少时间精力才会走出来呢?
在一个美好的年纪却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实在是让我发怵。为了达到某种正义的目标,或者说为了让孩子时刻不脱离自己的掌控,孩子的前半生大概是这样过来的:
在孩子小的时候,如果做不到听大人的话,就采用暴力手段;
在孩子读中学时,如果做不到听大人的话,就采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禁止玩手机、不给买新设备、不给钱等等);
等到了孩子成年之后,如果做不到听大人的话,就用道德绑架的手段,继续吸食着孩子(翅膀硬了就不认爹妈了)。
不择手段地对孩子施展权力的感觉,是多么地诱人。掌控欲让一代代大人前仆后继,甚至到了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掌控孩子的程度。
极少数幸运的孩子意识到了问题,穷尽半生自己疗愈自己、重新找回力量;而更多的不幸的孩子长大后“突然明白了父母的良苦用心”,于是对自己的下一代也狠下心来,将创伤继续传给下一代。
2
我坚信,不择手段的正义并非真正的正义,因为正义本身恰恰是对一些底线的坚守。作为一名历史老师,我想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人物:王安石的得意门生钱景谌。
北宋中期,为了解决“三冗”问题,增加财政收入,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了一次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改革。然而这些改革的具体执行措施并不细致,这就给地方执行的官员留下了很大的腐败空间。
可以说,但凡在官场混得久的官员,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变法内容有油水可捞。于是,许多官员开始投机,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公开为变法站台,而王安石也趁机提拔了一批热烈支持他变法的官员。
当然了,那个时代也有一些看不过眼的官员,宁愿放弃高官厚禄也要坚持拒绝参与到这场“不择手段的正义”中,这其中就包括了当时的台州知州钱景谌。王安石在升任参知政事后,钱景谌按照规矩到开封去祝贺老师。王安石想拉拢他支持变法,于是当着其他客人的面问他:“你在许州这边,听到大家都是怎么评价的青苗法和免疫法?”
(王安石)问曰:“青苗、助役如何?”景谌曰:“利少害多,异日必为民患。”(王)又问:“孰为可用之人?”(钱)曰:“居丧不交人事,而知人尤难事也。”遂辞出。 ——《宋史·钱景谌传》
钱景谌直截了当地说:“利少害多,今后一定会成为百姓的祸害。”王安石眼见拉拢不成,还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于是又问钱景谌:“那你觉得谁可以来帮我落实变法?”
钱景谌回答:“我在家服丧,已经很久没维持人事关系了,我不知道谁可以帮你。”说完就辞别了自己的老师回家。
一年多之后,王安石已经当上了宰相。按照规矩,钱景谌又得去开封祝贺自己的老师。王安石对自己这位门生仍旧不想放弃,两人见面之后,王安石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安排工作,让他去峡路(大致是川东地区)推行免疫法,顺便平定那边的少数民族叛乱。
钱景谌依旧不给老师面子:“我没去过峡路,那里是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再说我一个读书人本就不擅长带兵打仗,老师您还是换其他人去吧。”
王安石听完非常生气,在场的几十个人见气氛不对劲,一句话也不敢说。然而面对王安石的暴怒,钱景谌笑着对他说:
“自古以来,好利者众,而顾义者寡,故天下万事,皆由人而不在于己。苟为利所动,而由于人,则盗亦可为也。夫盗之所以为盗者,利胜于义,而不知所以为之者耳。吾又何憾焉?”
——翻译过来就是:如果官员都去追求利益而不顾气节,那做官跟做强盗有什么区别?
钱景谌说完这番话后,就转身离开了会场,从此与王安石绝交。而失去了王安石的支持,他今后的仕途也止步于朝请郎这样的正七品官职,直到去世也没能到开封做官。
(钱景谌)遂与安石绝。熙宁末,从张景宪辟知瀛州,终身为外官,仅至朝请郎而卒。 ——《宋史·钱景谌传》
3
想钱景谌这样的人,他们混迹官场许久,一定很清楚所谓的主流。其实他们并不是变法的制定者,他们只需要稍微屈服一下,就能高官厚禄加身。但他们就是做不到这样的不择手段,宁愿得罪王安石、赌上自己的仕途,也仅仅是想告诉对方:这样是不对的,我拒绝参与。
如今的形势一步步地恶化,大家感到越来越累、越来越卷,恰恰是很多人对种种不择手段的正义的妥协与退让造成的:
商家和企业需要盈利没有错,但现实是当他们要求欺骗顾客的时候,没有几个员工能够拒绝这种“不择手段的正义”,于是大家就开始接受了充斥着欺骗的消费,最后不得不花费更多的精力去辨别商品;
学校和教师需要发展也没有错,但现实是当领导要求严管、追求立竿见影的时候,没有几个老师能拒绝这种“不择手段的正义”,于是大家就开始接受了精细化管理下的内卷,最后从领导到教师到学生到家长全都折腾的身心疲惫,而问题却越来越多;
飞机上需要保持安静没有错,但当飞机上有一个吵闹的孩童的时候,没有几个乘客能拒绝“不择手段的正义”——但,凭什么要求一个孩童必须遵守大人的正义?如果换成播放新闻的高音喇叭,这些人又有几个敢去投诉?
在判断谁是可以被欺负这件事上,许多人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愿世间能少一些不择手段的正义。当然了,作为老师,我首先朴素地希望孩子们能少遭受一些不择手段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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