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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一份《防自杀承诺书》在网络上引起热议,也让水寨中学这所学校火了一把。我查了一下资料,水寨中学是梅州市的重点中学,早在2008年就被评为广东省国家级示范性高中。一所国家级示范性高中做出了如此大跌眼镜的行为,也算是给其他学校作了一个很好的示范了。
这件事情如今早已尘埃落定:当地教育局宣布该承诺书作废,并收回已经签了字的承诺书,同时对学校负责人进行约谈并在全县通报批评。
在外人看来这件事挺荒唐的,但对我这样在学校一线工作的人来说,早就属于见怪不怪的行为了。如今校园里的心理问题非常严峻,学生上课越来越“难管”,很多地方的医院也挤满了“厌学”的学生,可以说这是一个系统性的问题。
地方教育部门作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肯定也是想做点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会肯定是没少开的,指示肯定也没少传达,要求肯定也没少提。可一到了落实的层面,学校就像是有默契一般,纷纷想出各种办法来“应付”这些工作和要求。
说好听点叫“应付”,说不好听就是糊弄:
比如教育局下达了什么调查问卷,要求学生如实填写,很多学校不是告诉学生如实填写,而是给老师布置任务,要求学生背好“正确答案”填上去;
比如上级派人来学校检查文件和信息,学校内部哪怕是数据造假也必须保证各项指标达到对应的要求;
再比如教育系统里时不时会派人来突击“暗访”,而学校里总有人能收到风,提前准备好阴阳课表并张贴在醒目位置,还让老师警告学生不许乱说话。
学校里的老师和领导似乎都默认了这些属于“形式主义”,是不重要的,像完成游戏里的日常任务一样尽快想办法完成就行了,千万不要多问。
既然有些事情会被认为是形式主义,那么也一定有另一些事情会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有人胆敢对这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抱着应付的态度去完成,那一定是不可原谅的。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属于他们眼中的“非常重要”呢?我想到了几点:
老师上课把讲知识点讲完是“非常重要”的,哪怕为此拖堂,哪怕不准学生上厕所,学生也应该且必须要理解老师。如果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发呆,想的是喝水和上厕所,那一定是不可原谅的;
老师特地加印题目让学生做完是“非常重要”的,哪怕为此占用了学生休息时间也是应该的,学生也必须要理解老师,因为老师也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如果在这么重要的时间里还不争分夺秒认真做题,只是随便写几个答案上去,那一定是不可原谅的;
老师布置作业、学生全部都要认真完成“非常重要”的,哪怕老师可能不会去批改、也不会去讲,只是发一个答案自行订正,那也应该要认真完成,因为这是为了你自己。如果面对这些精心挑选的作业只是相互抄袭应付了事,那一定是不可原谅的,必须写检讨、告知家长,家校合力;
领导检查老师的教学常规、并监督老师是否按照规范去执行是“非常重要”的,哪怕这个规范细化到上课第几分钟应该完成哪些流程、作业批改时的勾要打多大、打在哪个位置的程度,哪怕非常费时费力也应该要认真去完成,因为这都是为了高质量办学。如果发现有哪个老师批改作业不及时不规范,上完课没有去检查学生笔记、没有跟进学生学情,那一定不可原谅的,必须对其进行约谈处罚,让他们明白学校对应付了事的反对态度。
(要求孩子去理解大人的情绪,让我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大人,谁才是孩子?)
对于上面我提到的两种情况,很多人的观点是“既然是教育部门下达的任务,我肯定要尽力满足要求,哪怕数据造假;而孩子抄作业耍滑头性质不一样,孩子这么做就是态度问题。他们明明有时间,只是他们就是不做。”
我突然就有了这么一个疑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觉得“小孩子的事不重要,而大人的事都很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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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回答这个疑惑前,我想先聊一本美国作家艾伦·G·约翰逊曾写过的社会学著作《性别打结》。在当下男女对立趋于白热化的现实中,能够看到互联网上有越来越多的女性站出来发声与写作,而这本书让我觉得可贵的是:作者是一名男性,他以男性视角去观察当下的男性在生活细节中表现出来的“特权”,也对一些男女对立问题并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当然了,这篇文章并不想探讨男女对立,这本书的重心也不在于此。我想提这本书,是因为书中的一段话能够解答我前面的提到的疑惑:
“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不重要,无论它是生是死,对任何事情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影响。但从整体上看,这些叶子对整棵树来说必不可少,因为它们能进行光合作用,为树提供糖分。没有叶子,树就会死。叶子很重要,也不重要,就像我们很重要,也不重要。”
孩子的事情不重要,因为并不能直接给我们马上带来什么肉眼可见的利益;大人的事情很重要,因为只要做不好就的的确确会立刻影响到自己的利益甚至是饭碗——因此,大人的事情很重要,孩子的事情不重要。
作为一名历史老师,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人: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在小时候就能文善诗,但是他又对当官没有兴趣,经常在考场上写出让考官捶胸顿足的“零分作文”然后潇洒离去,利用闲暇时间,金圣叹点评过不少经典著作,他的文学才华甚至引得顺治皇帝的称赞。
后来他因为声讨贪官被判处了死刑。在行刑前,金圣叹微笑着让刽子手上前,称自己有话要说,刽子手将耳朵凑到他嘴边,于是他悄悄地说:
“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而当行刑完毕、金圣叹的人头落地时,从他的耳朵中掉出了两个小纸团,刽子手打开一看,其中一个写着“好”字,另一个写着“疼”字。
我原以为,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搞笑男”去点评文学作品,大概也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标新立异吧?而当我看了他对《水浒传》林冲的点评后,我觉得他真的很能洞察人性。
金圣叹是这么评价林冲的:“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林冲,毒人也,太狠。”——在他看来,林冲是上上人物,只不过太过狠毒:
他做事情有先见之明,同时还能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为了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的人在世上一定能够做出一番事业,但即便做出了一番事业也已经没有人性、成为“毒人”了。
他的评价可以说和主流对于林冲个性的观点非常不一样了。读过《水浒传》的都知道林冲这个人从登场到死亡,不是被迫害就是在被迫害的路上,到死都无法报仇,也没享受梁山好汉归降的福利,无论怎么看都和“毒人”扯不上关系吧?
不妨先看看《水浒传》里关于林冲剧情的描述:
夫人被人调戏,林冲气愤地扳过调戏者的肩膀准备给他一拳,没想到调戏者竟是高衙内,紧握的拳头立马就软了下来;
过了几天,作为好友的陆虞候骗林冲去喝酒、把他支出家门,让高衙内能安心地将林冲夫人带回自己家里不可描述。林冲得知真相后,跑到陆虞候家门前,但他并没有破门而入,而是在门外大喊“大嫂开门!”,让高衙内成功脱身,避免了尴尬;
之后,林冲中计误入了商议军机大事的白虎节堂,被高衙内抓了现行、发配到了沧州。临行前,夫人前来送行,林冲当场写下休书,让夫人不必再等他回来,找个好丈夫再嫁。可在当时,全京城的人都听说了林夫人早被高衙内看上了,谁敢去娶她呢?这时候休妻,无非是向高衙内示好,同时将自己的夫人逼上绝路罢了。
再然后,负责押送林冲的两个公差想在野猪林里把他干掉,鲁智深为了救林冲大闹野猪林。为了防止两个负责押送的公差再搞小动作,鲁智深一路护送林冲到了沧州。当时,两个公差想知道鲁智深是谁,但鲁智深并没有暴露身份,反而是林冲在他刚走远没多久就向两位公差暴露了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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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些剧情里可以看到,相貌堂堂,“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林冲,为了讨好权力、获得利益,可以忍受奇耻大辱,可以抛弃结发妻子,可以出卖拜过把子的兄弟——即便最后真的成功了,也不过是“毒人”一个罢了。
《水浒传》只是一部小说,林冲也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然而在生活中,或者说在整个教育体系中,这样的“毒人”非常之多:他们对上级的检查尽力糊弄,甚至在明知道的情况下还会配合着“演戏”,而对下级的应付则会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当标准可以是灵活的时候,实际上就等于没有标准,或者说谁掌握了权力,谁就是标准:你安安分分地执行规定与细则,但只要有一点让老师或者领导不满意,那么对你的评价就可以一下跌入谷底,即便你前面做得再好也不作数——因为强就意味着掌握了标准的制定权和解释权。
这些思想,本质上都是丛林法则思维的余毒。在丛林法则中,弱者任由强者摆布。而弱者没得选,于是糊弄成为了他们几乎是唯一的非暴力反抗方式。
明明都已经进入文明社会了,明明那么多法律摆在哪里,人与人之间却仍然不是协商与合作的关系,而是强制与被强制的关系、是一方必须压着另一方的关系,骨子里容忍不了平等与尊严。
孩子是会模仿大人的,这也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如今有些家长或者老师的说教不起作用?因为他们自己首先就是一个双标的人:一边躺在沙发上刷手机,一边要求孩子认真学习,孩子一定会糊弄你——因为ta一直看着你自己是怎么利用时间的,是怎么“糊弄”ta们的。
孩子只是年纪小,但他们不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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