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讨厌自己的休息时间被剥夺,一边又见不得学生无所事事

文摘   2024-10-26 19:11   广东  

1

周五是学生放学回家的日子。在上课时,有一个班级的进度比较快,我讲完课了还有小半节课的时间,于是我索性让学生先完成周末作业了。任务下达之后,我就开始慢慢地在教室里穿梭着——学校有规定,上课时间老师不准坐堂。为了避免被扣钱,也更不想被看见后还要解释一番,本想坐着翻翻书的我很快打消了念头。


我的作业一般都是固定的,完成10道左右的选择题和1道材料题,量很少,我也从来不去发什么额外的试卷给学生做。有些能力比较强的学生,可能我课还没讲完的时候就已经把作业给做完了。


在我巡视的过程中,我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在写我的周末作业:有的学生选择先写其他科的作业,因为怕“回家了就没状态了”;有的学生在草稿纸上画画,甚至没意识到我在关注ta;有的学生在看课外书,我轻声提醒说直接放到桌面上看就行;也有的学生只是发着呆、什么都不干,看我走到ta身边的时候才从抽屉里抽出一些资料,然后待我走远了之后又停下了动作;...



换作刚工作时的我,我大概会非常生气——我特地给你们留足了时间做作业,你们居然“无所事事”?

但渐渐地,在学校体验的时间久了,尤其是当了班主任、深度参与了学生的作息之后,我对这些学生只剩下理解和同情。


他们也是人,人总需要休息的,更何况他们还只是孩子。


身为老师,身为与学生在校园里联系最紧密的人,明明自己也常常饱受休息时间匮乏之苦,可为什么在面对学生的时候,又总能在第一时间屏蔽这种感受、指责学生不争分夺秒地好好学习呢?


他们一边吐槽着学校的各项规定管得越来越宽,即便是用个手机处理工作上的事情都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领导看到“误会”在偷懒;

而另一边,他们又会非常积极地巡视班级,当看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学生时就会非常生气,然后把学生请到办公室做思想工作,痛心疾首地表示不要浪费掉如此宝贵的时间,多想想给自己交学费的省吃俭用的父母。


他们一边对学校领导发出来的鸡汤文字嗤之以鼻,暗暗吐槽“发那么多鸡汤还不如加点钱、给点放假时间更激励我们”,而另一边又能在课堂上乐此不疲地给学生灌鸡汤,激励学生要好好读书。


学生“无所事事”,真的是因为他们缺乏鸡汤的激励吗?真的是因为他们没有目标、故意浪费掉宝贵的时间吗?


2

很多所谓的反思,其实是为了更深层次地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很多大人其实并不缺乏反思的心,他们缺乏的是“面对”——深深地直面内心深处那些自己不敢承认的想法。


作为一名历史老师,我常常听到一种说法,说中国古代的王朝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这句话对,也不对。每一个王朝的兴衰原因都确实非常相似,但实际上,历朝历代的君主们其实都有深刻的“反思”:


比如秦朝就吸取了周朝灭亡的教训。秦始皇以及前面的秦国统治者意识到,国家的权力不能分封,必须牢牢掌握在君主一人手上,不能分享给别人——哪怕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和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不行。


于是,嬴政创造了皇帝制度。




比如汉朝就吸取了秦朝灭亡的教训。到了西汉,统治者意识到,只是掌握了权力还不够,财富也不能藏于民间,思想的解释权更是要牢牢掌握在君主手里——于是就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利出一孔”;


比如隋唐就吸取了汉晋灭亡的教训。统治者意识到,不能让人才流落到民间,否则就会带来各种隐患。于是他们创制并发展了科举制,给地方的人才编织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让他们一辈子在笼子里颔首穷经;


比如两宋就吸取了唐朝灭亡的教训。宋代的皇帝发现,光把文人管服帖了还不够,武夫也要纳入管理,于是重文轻武就成为了这一时期的基本国策;

比如元朝就吸取了宋朝的教训,以往那种“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的局面必须要有所改变。于是从元朝开始,官员只能是君主意志的执行者;



比如明朝就吸取了元朝灭亡的教训,太祖认为元朝之所以会灭亡,就是因为只管了官员,而对百姓则太过宽厚。所以要制定《大诰》、要通过各种方式把百姓控制住,不让随意流动,甚至士人当隐士也不行。


“朕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

——《皇明宝训》


到了清朝则更进一步,只有满族官员才允许自称“奴才”,汉族官员想当奴才的机会都没有。至于普通百姓更是什么都不是,他们连选择自己服饰头型的自由都没有。


所以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治乱兴衰循环吗?历朝历代的君主真的没有吸取历史教训吗?并不是的,他们都在非常认真深刻地吸取教训。


只不过他们吸取教训,是为了保障他们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



就如一些家长发现孩子开始不听话了,在打骂了孩子却进一步被孩子厌恶之后,他们就会开始“深刻反思”。只不过他们不是反思自己的观念,而是去学习一些心理学教育学的知识,以便将自己真正的想法更好地隐藏起来,让外人看起来更加看不出破绽;


就如一些贪官在看到各种同行落马的新闻之后,他们也会“深刻反思”,但他们不是去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到此为止,是不是应该投案自首,而是织起更严密的关系网、布置更宽广的眼线,以便更加无后顾之忧地继续落实自己真正的想法。


3

如果将时间线拉长的话,其实也能发现,学校的历史也是一部“治乱循环”的历史:当出现学生事件后,他们会开会,制定更完善的规则,精细化管理,把人看作机器,把分数看作最优先级的事。直到越来越窒息,最后闹得学生伤害自己、家长群情激愤,更换一批新领导才暗暗作罢——但一切依旧跟以前一样走上轮回。


都2024年了,孩子依然连拒绝大人的权利都没有,想想也是挺可悲的:只要身体正常,作业是不能不做的,操是不能不跑的,班级活动是不能不参加的——不允许拒绝,就谈不上把学生当作独立的“人”来看。



他们的身体是诚实的:他们并不讨厌这不公平的游戏规则,他们讨厌的是自己没有在这个规则里占据到一个有利的位置。在校园里,处于高位者(例如学生眼里的老师,老师眼里的领导)其实是享有某些特权的,只不过身处在环境中太久了感受不到,就像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呼吸一样,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啼笑皆非的“双标”现象:

作为领导,一边斥责老师把手机带进教室,一边又斥责老师回复消息不及时;一边将正常的上课时间挪给各种活动,一边又抱怨为何课堂进度那么慢、作业那么少;
……
作为老师,只觉得现在的学生越来越难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为什么学生越来越不听大人的话了?有多少大人能允许学生冒犯地表达呢?


除了追问“现在的教育到底怎么了”,除了把责任归咎于大环境,不如试着在有限的能力范围里做点什么——作为家长能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作为老师能为教室里这几十个学生做点什么,能不能接受孩子对自己的冒犯。

正因为处于高位容易忽视,所以才更加应该保护那些处于低位者的表达空间,哪怕他们的表达看起来很幼稚——当连表达不同意见都不被允许的时候,指望孩子愿意对大人敞开心扉是一种奢望。

(我在办公桌设置了一面“加餐墙”,本想满足那些多刷题的学生的需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堵墙变成了我与学生的互动墙。)


在我用心去体验了一番学生们如今在校园里的作息生活之后,我就越来越相信:不管看起来多么光鲜美好的表面,不管看起来多么正确无比的理由,让学生感到恐惧的课堂一定不是好课堂,让学生感受到恐惧的老师也一定算不上好老师,让人感到恐惧的地方也一定算不上是好地方。


正因为另有所图,所以才要用恐惧压制孩子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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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零年
小伍老师在校园里的教书生活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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