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是如何把心理学异化为“曼陀罗”现象学的?

文化   文化   2025-01-06 00:07   上海  

(一)

本文是我们号解读荣格心理学的第五篇文章,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是:荣格是如何把心理学异化为“曼陀罗”现象学的?

即,我认为,荣格心理学其实就是“曼陀罗”现象学。

这句话的学术含义是:

所谓的“荣格心理学”,其主体部分是对“现象”的象征意义作出解释,并且,针对的还是单一的对象,这就是“曼陀罗”。

这就使得荣格的“心理学”,相比较真正的“心理学”,即“心理哲学”或者“心理科学”,其实距离很远。

下面,我们将围绕这个中心议题,展开相关的解析。

(二)

之前我曾明确表述过,荣格心理学有三大核心概念(理念),这就是集体无意识、曼陀罗、共时性。

而在这三者中,我认为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曼陀罗。

为什么?

因为,虽然荣格心理学最杰出的贡献是缔造了一整套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但如何解释“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荣格始终找不到完整的、自洽的、具有较强说服力的理论依据。

直到他在53岁时遇到了卫礼贤,然后从其翻译的《太乙金华宗旨》中获得巨大的启示,最终在1930年,也就是荣格55岁时,才正式建构起他的心理学核心架构。

其标志就是《金花的秘密》一书的出版。

从表面上看,《金花的秘密》标榜的是“集体无意识”,但实质上,其展现的却是“曼陀罗”的核心地位。

究其原因,当时的荣格急于确认他的一个“猜想”:“曼陀罗”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

一旦学界接受这样一个猜想,“集体无意识”这样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就会被“曼陀罗”这样一个形而下的具象物取代。

荣格因此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曼陀罗展开探究,要知道,对于曼陀罗,用“偏爱”这个词不足以表达荣格对其的态度。

最恰当的词,一定是“执着”。

我们在《荣格最重要的一本书不是《红书》,而是《金花的秘密》》一文中曾给荣格心理学划了一道界线。

1930之前我们可以称其为前荣格时代,之后则为后荣格时代。

我们发现,实际上,在前荣格时代,荣格最专心致志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1913年起,连续17年对他自己的梦境与幻象作了记录及自我解析,也就是后来《红书》中的内容,里面最多夺人眼球的是那些“画”,后来,这些“画”被通称为“曼陀罗”。

结论清晰可见:荣格一生中花费精力最多的,也是他最擅长的,其实就是对“曼陀罗”象征意义的探究。

并且,我确信,作为整套荣格心理学,荣格的“曼陀罗”类似于这座大厦最厚重的“地基”,其独一无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此,我说“曼陀罗”一定是荣格心理学最重要的概念(理念),没有之一。

(三)

事实上,荣格对于“曼陀罗”的认识并非一蹴而成,而是建构在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之上的。

以时间排序,最早的是1929年年底的《金花的秘密》,然后是约1935年的《炼金术之梦》,再后来是1944年《心理学与炼金术》,最后是1950年的《关于曼陀罗的象征》及1955年的《曼陀罗》,荣格在这几本著作(及论文)中都对“曼陀罗”作过表述。

这里我们引用的是《炼金术之梦》第三章的相关内容,该章的标题是“曼陀罗的象征作用”: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我已经从一系列连续的四百多个梦和幻象中,把那些我视为曼陀罗之梦的东西聚集在一起。之所以选择“曼陀罗”(mandala)这个术语,是因为这个词表示在喇嘛教(Lamaism)中,以及在密宗瑜伽(Tantric yoga)中作为一个工具或有助于冥思的东西而使用的一个祭祀圈或魔圈。在仪式中使用的东方曼陀罗是通过传统而确定下来的一些人物;它们可能存在于绘图、油画或者某些特殊的仪式之中,甚至会表现出可塑性。

1938年,在大吉岭附近的布提亚·布斯提(Bhutia Busty)寺院中,我有幸和一个名叫林达姆·戈梅琴(Lingdam Gomchen)的喇嘛教仁波切谈论了有关轮(khilkor)或曼陀罗的事情。他把它解释为“dmigs-pa”,这是只有受过完整教育的喇嘛通过想象的力量才能建构起来的一种心理意象。他说,没有一种曼陀罗与任何其他曼陀罗相同,它们全都是有个体差异的。他还说,在寺院和庙宇中发现的曼陀罗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因为它们只是外部的表征。真正的曼陀罗必然是一种内部意象,是通过(积极)想象而逐步形成的,在这种时候,心理平衡受到干扰,或者某种必须寻求的想法不可能被发现,因为它并没有包含在神圣的教义中。这种解释的适当性在我后面的阐述中将变得显而易见。但是,所谓可以自由地、个体地形成曼陀罗,对这种说法应相当审慎地予以对待,因为在所有喇嘛教的曼陀罗中,占支配地位的不仅有某种明确无误的风格,而且有一种传统的结构。例如,它们全都是以四元系统(quaternary system),即一个方形环(aquadratura circuli),为基础的。其内容全都源自喇嘛教的教义。有一些文本,例如《胜乐金刚本续》(Shri-Chakra-Sambhara-Tantra),包含着建构这些“心理意象”的指导语。把喇嘛教的轮,与所谓轮回之轮(sidpe-korlo)或称世界之轮严格区分开来是很有必要的,前者代表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被佛教徒们想象出来的人类存在过程。与喇嘛教的轮相反,世界之轮是以三元系统(ternary system)为基础的,在三元系统的核心可以发现三条世界原则:公鸡,等同于强烈的邪欲;蛇,表示仇恨和嫉妒;以及猪,代表“avidya”(缺乏智慧或盲目无知)。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三和四这个在佛教中也曾出现过的两难问题。我们将在后面更多的梦系列过程中再次遇到这个问题。

在我看来,这些东方的象征起源于梦和幻象,而不是由某些大乘佛教的高僧们发明的。相反,它们是关于人性的最古老的宗教象征,甚至可能在旧石器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参见罗德西亚岩画)。另外,它们分布在世界各地,这一点自无须我多言。在这一章里我只想根据手头的材料来说明,曼陀罗是怎样存在的。

在仪式中使用的曼陀罗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们中间通常包含着一个地位最高的宗教人物:要么是湿婆神(Shiva)本人——常常处于沙克蒂(Shakti)的拥抱之中——或者佛、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要么是一个伟大的大乘和尚(Mahayana),或者就是金刚(dorje),它是所有神圣力量聚集在一起的象征,无论其本质是创造性的还是破坏性的。《太乙金华宗旨》这本书是道家把诸家学说融合的产物,它在哲人石和长生不老药(elixir vitae)之外还特别论证了其核心的某些“炼丹术的”性质,因此它实际上是一本研究永生的医书(φάϱμαχoν ἀθανασίαζ)。

(四)

从上面的这段表述中,我们可以很直观地发现,荣格简单套用东方思想具象化的表达方式,比如金华、坛城等,然后直接推导出曼陀罗具有与“集体无意识”相对应的象征意义,其完全不在“理性”层面,而仅仅是一种“想象”或者说“猜测”。

即,这个结论并不是根据逻辑推理导出的。

这里举一个例子加以说明,之前我们在《西藏佛教(密宗)简史》一文(的第六节)中曾对“坛城”作过释义:

坛城梵文叫作曼陀罗(梵名 mandala,藏名 dkyil-hkhor),在古代印度,原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密宗中,坛城是"菩提本质之佛自证境地",换言之,就是佛、本尊等神灵的法界宫殿。据佛教经典记载,坛城"若从自证上言之,则为无量福智功德聚集之所;若从化他上言之,则身语意三无尽庄严悉获圆满",因此,坛城修法倍受藏传佛教修行者的青睐。

佛教高僧大德常将坛城作为观想对象,以使自身能够"轮圆具足"、"即身成佛"。而在浩如烟海的坛城修法中,约12世纪时印度大师无畏笈多编纂的一套三本文献最为得到藏传佛教各教派的重视和推崇。

其第一本叫《金刚鬟》,详细描述了如何建立坛城的技术细节和步骤;第二本《圆满瑜伽鬟》,描述了如何在各个坛城中安立本尊;第三本《谷穗之光》,讲述了闭关期满后的火供仪轨。每个坛城都包含有5至634位本尊,《金刚鬟》中共表述了42座坛城。前两部密教经典所形成的金刚鬟坛城修法曾被后弘初期著名高僧喀切班钦传入西藏,并进行了三次教授,同时期的恰译师也为这部典籍的译传作出了重要贡献,后另有高僧加入3座,遂一共有45座坛城。

如果我们做个比喻,坛城就类似于打仗列的阵,道教施法的祭坛,在西藏佛教中,在坛城中修习密宗是最高的仪轨,每座坛城中的本尊都是不一样的,包括修习者坐的方位都是有严格规定的,这些具体的安排均需上师指导,为不传之秘,未经灌顶的人切勿自行修学,而应寻求上师的加持、灌顶和口传,这也是藏传佛教"密"之所在。

显然,密宗的曼陀罗(即坛城)是密宗修法的仪轨,其跟荣格的“曼陀罗”之梦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所谓的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又何来“象征意义”之说?

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只要是一个读过大学的国人,他对佛教、道教乃至印度教的认知大概率要比荣格高。

这当然不能怪荣格,毕竟他的意识,用他自己的理论,即所谓的集体无意识,与东方人的几乎完全是南辕北辙。

反之,国人(东方人)的意识,也确实很难理解西方人的思想,所谓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极难改变的。

(五)

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一件事,是为什么荣格时代有很多人,尤其是“精神”有问题的人都会“画画”,或者说喜欢“画画”。

比如泡利就画了400多张梦中出现的“图”,荣格把其称为幻象,也就是“曼陀罗”。

大家都知道,后来泡利还拿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下面,我们列举六张画,并给出出处。

伽利略对月球观测所作的水彩图稿,1610年

笛卡尔《地球发展的四个阶段》,1656年

霍尔维克花园设计素描,1653年

列文虎克《显微观察图示》,1682年

罗伯特佛拉德《大宇宙与人的小宇宙》插图,1619年

罗伯特佛拉德《神圣单弦琴与宇宙》插图,1619年

试问,这些图是不是曼陀罗呢?

其实,经历了黑暗中世纪后,欧洲文明在开启的整个进程中,画画已成了一个有一定知识的人的最基本能力,各行各业的精英基本上都会画画。

也就是说,实际上,在二十世纪前后,画画仍是最常见的一种“记录”方式,虽然照相机、摄像机已经出现,但并未普及。

荣格把梦境中的图像作为研究对象本无可厚非,毕竟,他的导师弗洛伊德就是以“梦的解析”一书成名的。

但是,荣格把梦境上升到“曼陀罗”这样一个东方思想的神秘层面,并断言其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原形,这完全是牵强附会的结果。

(六)

同样是借鉴东方的思想,叔本华与荣格就有着巨大的区别。

如果你熟悉叔本华的意志论哲学就会发现,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完全建构在纯逻辑推理之上。

事实上,荣格也很喜欢读叔本华(的著作),只是,叔本华严谨的研学风格,荣格并没有学到,或者说并没有接受。

这当然跟二十世纪的学术风气相关。

只因,二十世纪的哲学,大都是建立在“现象学”基础之上的。

西方古典主义认识论哲学被抛弃,把“现象”当作本质成为了哲学界的潮流,因此,当时的心理学也叫“心理现象学”。

其注重的是对“心理现象”的解释,但并不注重对产生这些“心理现象”的原因进行深究,并且,即使深究,也不再建构在严谨的逻辑推理之上。

这就是当荣格在东方思想中找到一些闪光点后,就急于得出结论的原因。

其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对“曼陀罗”本意的曲解。

结果就是,应该成为科学范畴的荣格心理学,却异化为了“曼陀罗”现象学。

所谓的心理学,只剩下对“曼陀罗”的分析及解读。

其直接导致,时至今日,画“曼陀罗”竟然成了疗愈的一种方式,一大批之前美术学院毕业的“画师”,由此摇身一变,成了荣格心理分析师及疗愈师。

(七)

相比较我之前的四篇文章,本文的观点显然锐利了许多。

或许,在目前中文互联网上荣格已是神一样的存在的大背景下,我撰写这篇文章有点不合时宜。

但我还是要申明,我们号解读荣格心理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加固,而是为了质疑。

因为虽然对于心理现象的解析,荣格心理学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但从深层上看,荣格心理学存在严重的错漏,其主体理论完全缺乏严谨的哲学思脉及科学精神。

其更接近于玄学,而绝非是心理学。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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