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们探讨荣格心理学时,完全可以闭口不谈阿德勒、赖希、或者拉康,但我们绝不可能绕过弗洛伊德,毕竟,弗洛伊德曾把荣格立为自己的接班人,而荣格也把弗洛伊德看作是父亲一样的导师,直至1913年,两人正式决裂。
又过去了17年,在1930年,荣格已经55岁时,他的理论才开始被业界广泛接受,并在随后的几年里迅速发展成一个心理学体系,为了区别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荣格的理论被冠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分析心理学。
但实质上,无论是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还是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他们均是建构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最基础的理论之上的,仅是在侧重点上发生了较大的偏离。
荣格对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提出质疑,并最终在“集体无意识”领域取得了堪称辉煌的研究成果,相关内容我们在前几篇专题文章中已有表述,这里不再重复。
那么,在(1930年)荣格获得成功后,弗洛伊德有没有评价过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呢?如果有,那么,他又是如何评价的呢?然后,这些评价又能给到我们什么启示呢?
今天,我们将围绕这些问题展开探讨。
(二)
要知道,1930年弗洛伊德已经74岁了,作为精神分析的创始人,他的权威性早已毋容置疑,并且,由于与荣格的“特殊关系”,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他一定不会采用指名道姓的、公开的、完全持批判态度的方式来评价荣格的分析心理学。
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
并且,众所周知,弗洛伊德是一位相当理性、严谨的医生,也是一名绅士,即从品德上讲,他是绝不会为了个人恩怨而故意编造谎言,从而去贬低一个同行的学术水准的。
因此,我们很难找到他对荣格(心理学)的点名式评价文献。
那么,弗洛伊德到底有没有评价过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呢?
答案一定是:有。
这就是在1932年8月发行出版的《精神分析新论》中,该书汇集的是弗洛伊德在1932年的一些演讲,其中有一个章节即第30讲的主题是:梦与神秘主义。
其开场白:
下面,我将讲述梦与神秘主义(occultism)的关系,对此你们不必感到惊讶。事实上,人们经常将梦看作是通向神秘世界的门户,即使在今天,仍有许多人把梦自身视为一种神秘现象,甚至连我们这些以梦为科学研究对象的人,对梦与那些模糊事物有着一缕或多缕的联系也不加质疑。玄秘论(mysticism)、神秘主义——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呢?你们不必期望我将试图用定义来表达这些模糊的概念。我们都大致了解,这些词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它们意指某种“别的世界”,这个世界存在于科学为我们构建的受无情的法则支配的明亮世界的背后。神秘主义断言,事实上,天地间存在的东西比我们的哲学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所以,我们无须受制于学院哲学的狭隘成见;而应该相信:凡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东西都值得信任。如果你仔细阅读过我们对荣格心理学的剖析系列文章,比如,在《荣格是如何把心理学异化为“曼陀罗”现象学的?》一文的最后,我们给予荣格心理学的评价是,“其更接近于玄学,而绝非是心理学。”,对于上面的这段话,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弗洛伊德这里所说的玄秘论、神秘主义,指的就是荣格心理学(的本质属性)。
显然,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弗洛伊德在1932年就已经相当肯定地认为,所谓的“荣格心理学”,其遵循的是神秘主义,本质上更像是玄学,而绝非“哲学心理学”或者“科学心理学”。
这与我们的观点不谋而合。
需说明的是,在写之前的五篇荣格心理学剖析文章之前,我并没看过弗洛伊德的这篇演讲稿。
(三)
不过,仅以这段开场白就试图轻易地给荣格心理学定性一定是不够的。
随后,弗洛伊德从以下三个因素(角度)展开了论述。
假定我们所讨论的是地球的内部结构。你们知道,对此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们怀疑它是由白热化的重金属构成的。然后,我们再想象某人提出的一种论断:地球内部是由饱含碳酸——即苏打水的液体构成的。对这一论断,我们会毫不迟疑地说,这绝不可能,因为它与我们的一切预期相矛盾,而且无视那一导致我们接受金属假说的已知事实。但这种论断又不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有人能给我们提供论证苏打水假说的方法,我们会毫不反对地接受它。但是,假设现在有其他人郑重提出:地球的内核是由果酱构成的,我们的反应就会大不相同。我们将告诉自己:果酱并不是自然产物,而是人类烹制的东西,而且,果酱的存在是以果树和果实的存在为前提的,我们无法理解怎么能把植物与人类烹调术安放于地球内部。这些理智的反对结果将扭转我们的兴趣:不是立即着手研究地球内核是否真由果酱构成,而是思忖,提出这种观点的人是什么样的?或最多只问他得出此观点的由来。倒霉的果酱理论提出者将深以此为忤,责怪我们因为抱守貌似科学的成见而拒绝对其观点作客观的调查研究。但这对他无济于事。我们认为,成见未必总会受到非难;相反,由于它们使我们避免了无益的劳动,有时却是正确而有利的。实际上,成见也仅仅是从其他可靠的判断类推而获得的结论。神秘主义者的所有主张给我们的印象,与果酱假说给我们的印象相同;因此,我们有理由不假思索地排斥它们,而不必进一步深入研究。但同样的,这种观点也并非如此简单。我所提出的这种比较,证明不了任何东西;或者说与通常的比较一样,只能证明极少的东西。这种比较是否符合事实仍是值得怀疑的;而且很明显,它的选择早已由我们傲慢的态度决定了。成见有时是有用而合理的,但有时却是错误而有害的。没有人能辨明,它何时属于前者,何时属于后者。科学史上的许多事例告诫我们:切勿过早做出定论。我指的是人类普遍存在的轻信倾向和对奇迹现象的信仰。在很早以前,当我们还处于生命的严格法则之下时,我们就产生了一种反抗,反对思维规律的严酷性和单调性,反对实在性验证的需要。理性变成了敌人,剥夺我们享乐的种种可能。我们发现,只要我们脱离了理性束缚——哪怕只是暂时的——而非屈从于非理性的引诱,我们就会享受更多快乐。学童喜欢文字游戏,专家们在科学会议结束后拿自己的研究取乐;甚至最严肃的人也喜欢听听笑话。对“理性与科学——人类拥有的最强力量”的更深的敌意正伺机发作;它使人们宁愿舍弃“训练有素”的医生,而求助于巫医或自然疗法的治疗者;它对神秘主义的论断情有独钟,只要其所提供的事实能用以突破规律和法则;它使批判主义智昏,它歪曲人的知觉,把那些得不到证实的观点和意见强加在人的身上。假如考虑到人类的这些倾向,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对神秘主义著作中提出的信息质疑。我意在指出神秘主义世界中实际上并不存在任何新的东西。那里一再出现的只不过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并载于古书上的所有迹象、奇迹、预言及稀奇古怪的东西;长期以来,它们被认为是天马行空的想象或有意欺瞒的结果,是人类处于极端无知、科学精神尚在襁褓中的时代产物。如果我们接受神秘主义者宣称的、至今仍存在的所有事物的真实性,我们也就必须相信自古流传的那些传说的真实性。于是,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民族的传说与圣典都载有种种类似的神奇故事;宗教正是在这些神奇事件的基础之上,谋求着人们的崇信,并从中找到超人力量发生作用的证据。果真如此,我们就不禁要怀疑:神秘主义的兴趣事实上是一种宗教兴趣;神秘主义活动的隐秘动机之一就是,当宗教受到科学思想的先进性威胁时,给予帮助。而且,由于发现了这个动机,我们加深了对神秘主义的不信任,更不愿意着手研究这些想象的神秘现象。(四)
上面的三因素论述中,对于第二及第三因素,我并不想多作解析,因为其很常规,或者说很“常识”,非常容易理解。
我想重点释义的,是其第一因素中提到的“果酱理论”,即我们文章标题中出现的这个词语。
什么是“果酱理论”?
这里的关键是要洞悉“白热化的重金属”或者“碳酸液体”与“果酱”的本质区别。
那就是:前二者是天然物,而后者则是人造物。
弗洛伊德想表明的是,对于任何现象的本质探究,其实可以大致分为二个方向,一个是完全排除人类的干预(对应的是天然物),另外一个是加入人类的干预(对应的是果酱)。
前者让我们相对更接近真相,后者则让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远。
这完全是一种纯哲学的思维方式,即,哲学追问有一个基本的准则,基础要素越精简、“人造物”越少的理论,一定更接近真理。
用“奥卡姆剃刀”原理表述就是,凡是能够剔除的(分析要素),都应当被无情地剔除。
而在哲学层面,只有不加入“人造物”的理论才有可能是终极追问的真正结果,但凡加入了“人造物”的理论,则一定蕴含着较大的谬误。
我可以非常肯定地确认,弗洛伊德所说的“倒霉的果酱理论提出者”其实指的就是荣格。
即,荣格心理学事实上被弗洛伊德明确评价为“果酱理论”。
虽然这只是一个“隐喻”,但在我看来,真的是巧妙之极。
实际上,弗洛伊德不但用这个词给荣格心理学定了性,并且也变相表明了他自己的精神分析学的本质属性。
即,他的精神分析学与荣格心理学是有本质区别的。
那么,区别在哪里呢?
这里我做一个并非很恰当的比喻来回答这个问题:套用老子的《道德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属于“天之道”的范畴,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则属于“人之道”的范畴。
孰高孰低、孰真孰假,孰优孰劣,是一目了然的。
弗洛伊德还说了这么一句话:“神秘主义类似于果酱假说,因此,我们有理由不假思索地排斥它们,而不必进一步深入研究”。
其对于荣格心理学的轻视之态,至此显露无疑。
或许有读者会认为,弗洛伊德对荣格心理学的评价(如此之低),是因为荣格曾经“背叛”他,因此,即使在1932年荣格已经在心理学界如日中天,弗洛伊德依然无法原谅他,于是才在这次演讲中极力地贬低荣格的心理学。其最主要的原因是,弗洛伊德运用的解析方式,是建构在一个具有深刻内涵的底层逻辑之上的,这是一种纯哲学的思维方式。事实上,“果酱理论”的适用范围很广,即,凡是加入了大量的“人造物”的理论,大都缺乏严谨性,因此是不可信的。因为,真正的哲学是纯逻辑推理,衡量其真实性的最重要的指标就是严谨性。由于分析哲学研究的主体是语言+逻辑,而人类的语言与逻辑都是“人造物”,因此,分析哲学一定归属于“果酱理论”。由于“计划经济”加入了大量的“人造物”,因此,其一定也归属于“果酱理论”。在短期或者一个局部,果酱理论有一定的可信度,但长期看、整体看,果酱理论一定会带来较大的恶果。虽然弗洛伊德用“果酱理论”给荣格心理学定了(神秘主义的)性,但是,这并非表明荣格心理学一无是处,完全是胡编乱造。从文化思想流变的角度看,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是对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延展及突破,其极大地扩展了人类无意识的范畴。并且,其建构的集体无意识一整套的理论,最终陷入了玄学(神秘主义)的泥潭。或许,正是由于弗洛伊德及荣格的不断追索,才让后人有机会重新发掘出更完整、更接近于真相的无意识理论,乃至意识理论。并且,我认为,对于心理学或者说精神分析学的追问远没有穷尽,甚至可以说还没踏入正门。但,无论如何,这个过程在100多年前,确实已经开启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弗洛伊德还是荣格,其实还包括阿德勒、赖希等心理学研究大家,都可以称得上心理学界的英杰。我们无需刻意对他们分出高低,“扬弃”才是最重要的。(七)
本文是我们号解读“荣格心理学”的第六篇文章,或许也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文章。
如果有读者朋友觉得还有很多相关内容我们没有写,比如九型人格之类的,那么,我在这里统一回复:
就好像这个“九型人格”,在我看来就是一种“过家家”的游戏,觉得好玩的可以多玩,但在心理学的层面,其不具有任何哲学或者科学内涵。另,下阶段,我们将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展开个性及整体的剖析探究,相关的系列文章将不定期更新,感兴趣的朋友可期待一下。不一的奇谈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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