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文是我们号解读荣格心理学的第三篇文章，我们将从正面对其核心理念“集体无意识”进行较为深彻的解析，而解析的参考样本，就是由荣格与卫礼贤合著的《金花的秘密》。
原因我们在《荣格最重要的一本书不是《红书》，而是《金花的秘密》》一文中已作过较为详细的说明，这里不再重复。
不过，在正式开始本文之前，我需作三点提示。
（1）我对荣格心理学极感兴趣，最主要的原因是荣格突破了弗洛伊德对“无意识”的狭隘偏见，而荣格提出的“集体无意识”无疑为人类心理学的发展打开了一扇极有价值的窗户，由此，我们就可以从一个崭新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人类的“心理”，这个充满着神奇色彩的隐秘世界。
（2）虽然我高度评价荣格心理学，但不得不指出的是，荣格心理学存在着严重的原则性错误，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围绕心理治疗、身心疗愈的乱象。比如，在“新时代运动中”，荣格被尊崇为“新时代”灵性主义的开创者、领袖及导师，《红书》在2011年正式出版，然后在“有意无意”之中被赋予了“天书”的极不恰当的学术地位，这一切都使得庸俗的灵性主义大行其道，并影响至今。虽然这并非全部是荣格的“错”，但我们在别的最著名的一些心理学家身上都没看到类似的情况，其一定是有原因的。
（3）我们在上一篇文章的末尾写过这样一段话：还原荣格，解读荣格的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为了颠覆荣格。我撰写本系列文章的最终目的，其实是纠偏，是“解毒”，因此，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先对荣格心理学作一个完整的底层逻辑的解析，由此找到荣格心理学的合理之处及谬误点，而本文重点论述的，则是荣格心理学的核心概念“集体无意识”，其文本依据主要参照的是《金花的秘密》一书。
（二）
荣格“集体无意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荣格对人的心理的分类。这里，荣格跟弗洛伊德一样，都直接用“人格”这个词来代替人的心理（状况）。
荣格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三层。
弗洛伊德最初把人格分为意识与无意识二部分，后改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潜意识）三层。
也就是说，单从分层上看，二者都把人格分为了三层，并且，第一层都是意识。区别在于，他们对后面二层的区分出现了差异。
弗洛伊德在最初的“无意识”层前加了“前意识”层，所谓的“前意识”，是指处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的心理现象，它是人们能够召唤的记忆。而荣格则把无意识区分为个人无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二层。
弗洛伊德及荣格都认为“无意识”是精神活动或者说心理活动的主要方面，简单说，就是最重要的一定是“无意识”而不是我们能感知的“意识”，这是二人的共同点，他们的分歧，主要体现在对“无意识”的认知（看法）有较大的不同。
弗洛伊德特别注重人的生物本能，因此，他把产生无意识的“动力”主要归因为“性”，这就是他的理论最终被批评为“泛性论”的原因。而正是这一点，引起了荣格较大的反感，尤其是当弗洛伊德给他的某些梦境作了“不可接受”的解析后，这种反感达到了顶峰，叠加一些别的因素，最终促成二人的决裂。
显然，如果要否定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就必须建立起自己的全新的“无意识”洞见，于是，在与弗洛伊德分裂后，荣格就全力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了。
我们在上一篇文章说过，《红书》（前身是《黑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从1914年到1930年整整17年，荣格在《红书》中记录下了自己的“无意识”探寻之路。
要知道1914年荣格已经39岁，到了1930年已经55岁了，可以说，荣格的整个中年都处在这样一种找不到“真相”的迷茫之中，虽然他竭尽全力，但收效甚微。
直到他“遇见”了卫礼贤，“遇见”了卫礼贤翻译的《太乙金华宗旨》及《易经》的德文译本，荣格才最终得以“顿悟”。
（三）
下面，我将从“正面”的角度，对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作出精要式的“知性”解析。
在《金花的秘密》第二版“荣格的欧洲评述”的第二节“现代心理学开启了一种理解的可能性”中，荣格作了如下的表述：
我在实际工作中的经验为我接近东方智慧打开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崭新道路，不过应当注意，起初我对中国哲学还没有任何了解，当我开始从事精神病学和心理治疗的毕生工作时，我对中国哲学其实一无所知。只是到了后来，我的医疗经验才向我表明，我使用的一些技巧已经无意中把我引上了一条神秘的道路，对于这条道路，东方的贤哲们已经潜心研究了数个世纪。这样说可能会被视为主观想象，这也是我此前从不发表这些东西的一个原因，但阐释中国灵魂的卓越专家卫礼贤径直向我确证了这种一致性，他使我鼓起勇气去评述这样一部中国著作。就其实质而言，它笼罩着东方精神的神秘气息，但从内容上看（这极为重要），它却与我的病人的心理发展过程惊人地相似，而这些病人都不是中国人。为使读者更容易理解这个奇特的事实，我必须提到，正如人的身体拥有一种超越了所有种族差异的共同解剖结构，人的心灵也拥有一种超越了所有文化和意识差异的共同基底（Substrat），我称之为“集体无意识”（kollektive Unbewusste）。这种为全人类所共有的无意识心灵不仅包含那些能够变成意识的内容，而且也包含让人做出相同反应的潜在倾向。因此，集体无意识就是对超越了所有种族差异的相同大脑结构的心灵表达，这样便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神话主题和象征，也解释了人类为什么能够相互理解。各种不同的心灵发展路线都出自一个共同的主干，其根源则可以追溯到所有过往。人与动物在心灵上的类似甚至也在于此。从纯粹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与人类共同的想象本能和行动本能有关。一切有意识的想象和行动都是在这些无意识原型的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并且一直与之相联系，在意识的清醒度还不够高时尤其如此，也就是说，此时心灵的各种功能更多依赖于本能而不是依赖于有意识的意志，更受情感而不是理性判断的控制。这种状态保证了一种原始的心灵健康。然而，一且环境变化要求更高的道德努力，心灵就立刻变得不适应了。仅仅对一个总体上一直保持不变的自然来说，本能才是足够的。因此，更多依赖于无意识而不是依赖于有意识选择的个体，会倾向于明显的心理保守主义。原始人数千年来都不发生变化，而且害怕一切陌生和异乎寻常的事物，便是由于这个原因。倘若他不够保守，这可能会使他不够适应，并且导致巨大的心灵危机，也就是导致某种神经官能症。只有通过对陌生事物的吸收同化，才能使意识变得更高更广。这种意识倾向于自治，倾向于反抗旧的神祇，而这些神祇不过是迄今一直压制意识的那些强大的无意识原型罢了。意识和有意识的意志越是强大和明显，无意识就越被压到幕后，意识结构就越有可能从无意识原型中解放出来。如此获得自由之后，意识结构便可以挣脱单纯本能的锁链，最终达到一种丧失本能或与本能对立的状态。这种除了根的意识再也不能求助于原型意象的权威，它固然获得了普罗米修斯式的自由，但也拥有了一种无神的傲慢。它虽然翱翔于尘世之上，甚至翱翔于人类之上，但倾覆的危险也在于此。当然，面临这种危险的并非每一个个体，而是这样一种集体的弱者，他们会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被无意识锁在高加索山上。智慧的中国人可能会借《易经》中的话说：阳极阴生，阴生于午，由阳转阴。之所以摘录这四段文字，是因为其大致包含了荣格对“集体无意识”的定义及我们所说的“谬误”，也就是说，这些（特别是粗体）文字基本表达了《金花的秘密》一书中最关键的核心要义，因此，是需要重点解读的。首先，从第一段文字中我们可以很明确的获知，实际上荣格对中国（文化）哲学的了解是相当稀少及滞后的，他对中国智慧的认知，大都是从卫礼贤及其翻译的著作中获取的，包括他一直把中国的道家修炼称为“瑜伽”，足见他对东方的文化与智慧的探究程度并不深彻。因此，我们可以认定，也是学术界绝大多数人的看法，荣格对《太乙精华宗旨》及《易经》的解读，一定是较为浅显的。所以，我们千万不要迷信荣格是一名深谙东方哲学的大师，并且，我们可以很确定地认为，在《金花的秘密》一书中，荣格对于中国哲学、东方智慧的极度推崇，是带有相当一部分感情色彩的。只因中国哲学、东方智慧让其顿悟了他的心理学关键问题（即“集体无意识”）。要知道，人类认知史上曾出现过无数次的“歪打正着”现象，这只是其中之一，仅此而已。其次，第二段文字中的黑体部分是在《金花的秘密》一书中，荣格对“集体无意识”这个概念作的唯一一次的较为完整的（属性）定义。对比现代心理学词典中对“集体无意识”的定义：指人类祖先进化过程中，集体经验心灵底层的精神沉积物，处于人类精神的最低层，为人类所普遍拥有。在个体一生中从未被意识到，经由遗传获得来。虽处于潜意识的最低层，但无时不在寻求表现，若其内容未被意识同化，则会通过宗教、神话、艺术、梦幻和象征等表现出来。显然，单从这二段概念表述中，我们还是很难真正搞明白“集体无意识”到底是什么，荣格告诉我们的，即“集体无意识”的属性有如下四点：第一，人类共有；第二，由遗传得来；第三，处于无意识（潜意识）的最底层（最基底）；第四，会通过神话、象征等表现出来。不过，虽然对于“集体无意识”的真相我们仍然很难洞悉，但荣格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的差异，则较为清晰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相比较弗洛伊德狭隘的泛性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则显得更为宽广、深厚，并且，从精神层面比较，后者的立意更高。这就是在《金花的秘密》出版后，荣格马上被学术界认可并重获欢迎的原因。然后，荣格在第三段文字中对“原始的心灵健康”这个概念作了表述，因为，如果想对心灵不健康，即所谓的精神病人做治疗，那么，必须先要对心灵健康或者不健康作出明确的界定，而荣格把“原始的心灵健康”建构在了其无意识理论之上，由此达成底层逻辑的通洽。最后，在第四段中，荣格解释了“精神危险”的由来或者说途径，而这一点，在我看来，是有根本性错误的。这里面的关键是，荣格认为意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是互相矛盾的，而正是由于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对立，才导致了心理危机，因此，需要寻找解脱之路。相对应的，他片面地把东西方哲学（智慧）对立了起来，即认为西方（人）的理解方式是科学，其对应的是意识，东方（人）的理解方式是生命，其对应的是无意识。这种二元对立还体现在他对性的看法中，“阿尼姆斯”（Animus）是女人心理当中男性的一面，“阿尼玛”（Anima）则是男人心理当中女性的一面。这二个原型的树立，实际上取代了弗洛伊德的泛性论“无意识”。如此，就显得荣格的无意识理论更为完整，并且，实现了对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超越。（五）
以上就是我们对荣格“集体无意识”的“发生学”解析，由于此文并非纯专业论文，因此，我们的表述以简洁为主，并不追求完整及精确。
对于荣格对“集体无意识”所作的定义，即其四个属性的表述，我们认为基本正确，并且，我们认同其是对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突破及超越，在心理学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但是，整体而言，荣格对于意识、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区分，并不能在底层逻辑中达成通洽，特别是他把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看作是一对矛盾体的观点完全是错误的，因此，从荣格的无意识理论出发的所有洞见，都会存在瑕疵，有的还非常巨大。并且，由于荣格的哲学研究偏弱，使得他在概念的应用上出现了较大的随意性及矛盾性。比如，在《金花的秘密》中有这么一段表述：精神是某种高于理智的东西，它不仅包含理智，而且还包含情感（Gemüt）。精神是生命的方向和本原，追求那超人的光辉顶峰。要知道理智、情感、精神、生命、本原等这些概念都是要作精确定义后，才能说上面这段话的，心理学纯粹是哲学的延伸，因此，对一些概念的使用，一定要建立在严谨的逻辑脉络之上，否则，就会成为心灵鸡汤式的爽文，表面看无比精彩，实质上漏洞百出。综上所述，这就是我们在标题中写“荣格集体无意识的真相，我们在《金花的秘密》中只能找到一半”的原因。
（六）
相对于前二篇解读荣格的文章，本文的阅读难度显然大了不少，究其原因，一旦对心理学问题展开纵深追问，本质上其实都是在探究哲学问题。
并且，心理学的真正发展仅是近二百年内的事情，因此，不易理解是一种常态，暂时心存较大的疑虑也是很正常的。
毕竟，真正搞懂心理学的基本认知，是需要一个较长时间段的累计的，仅仅依靠摘录一些心理学大师的格言，就自认为已经对心理学有了深刻的洞见，那完全是一种妄念、错觉。
就说写荣格，我们与绝大多数自媒体的方式就完全不同，我们的这个系列文章，注重的是对荣格心理学演化的逻辑脉络作出梳理，即，我们公众号的写作，最主要运用的是理想逻辑中的追本溯源法。
并且，我们多“遮诠”，少“表诠”，相关的系列文章我们会继续不定期推出，望周知。不一的奇谈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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