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R宇治站出来,过马路就是宇治桥商店街。一致干净的沥青路,两排整齐的一屋建,小巧锃亮的汽车慢慢从腰边滑过。
十点多,只有超市便利店开门,卖茶的铺子正挂起幡旗,餐馆大多闭门准备。先飘来“唐扬”的油味,炸鸡块炸猪排最能饱腹,接着扑面蒲烧鳗鱼火炙烟气,街上惟一的鳗鱼店比京都还贵,贵在现杀现烤,师傅白发大爷喜欢聊天尤其健谈。最后是昆布鲣鱼汤烟熏的鲜腥,此地出名的除了茶还有乌冬面,经典的汤底便是鲣鱼,嫌寡淡就叫一份大虾菜蔬天妇罗吧。
出商店街过马路,重修多少遍的宇治桥旁边是同样小巧崭新的紫式部踞坐石像,桥下的宇治川与京都鸭川一样平淡无奇,这从琵琶湖惟一出口濑田川一路蜿蜒而至的清流,将继续曲折淌过关西平原,从大阪缓缓进入濑户内海。
对面葱葱郁郁的丘陵之中有宇治上神社,此岸又是世界遗产平等院,过朝雾桥到河中橘岛,望一眼十三重塔,从商店街原路返回车站——这是大多数游客的路线。顺便在回程买茶,茶铺已全部大开,产品装修大同小异,无需执着犹豫,在特产超市也能买到各种茶与茶点,即使快到车站才想起来也没关系,站口就有规模最大的茶铺,伊藤久右卫门——好像也不用在宇治买,这家在京都有几处醒目的连锁。
想要更多了解宇治茶,就要与此路线方向相背,往西过京阪电车站到宇治茶交流馆。可提前预约抹茶制作体验,讲解之后每人一台小巧石磨,看着新绿粉末从手下石盘间隙慢慢泌出,有突然久别的惊喜;更专业详尽的介绍在小博物馆。文字,图画,照片,录像,互动盲盒……刚好一队小学生组团参观,手上都捏着薄本,密密麻麻记满一页。
和日本国史一样,日本茶的信史也从唐开始,追溯起源仅到陆羽茶经。工序简单,一望而解,即使介绍全是日文,也无碍自觉对应上更直白的中文:杀青、做形,揉捻,解块,整形,干燥……
滋味偏好,一喝就解:喜欢茶多酚的浓厚,厌恶咖啡碱的苦涩,不重香气。
最高等级的玉露和煎茶,滋味差别不大,条索是前者更细嫩,泡出来皆软烂单薄。以中国茶标准,茶底零分,香气下等,醇厚中上。倒是便宜的“焙茶”,香气显,近于岩茶——当然远远不及岩茶的纯净高香。
就像超市架上日本啤酒,琳琅满目,口味几近。看其他日本的东西,都有这样的感觉,饮食,瓷器,古建,庭院……
整体观之,很统一,很协调,很日本——不明不白的日本味。但心里是清楚的,就像看现代艺术,重在观念的影响,而非技艺的超越,诧异但不惊叹。
离开博物馆,避过神社庙宇,沿宇治川向上游散步,明知走不到琵琶湖,但还是想多走一会儿。沿河栈道的护栏已有包浆,铜扶手节节串联,一模一样,分不出差异,连满目邱阜山树也整饬称娖,自然之景透出人造之气。
该怎么描述日本味?
头脑里盘旋着这个问题,一直走到天濑吊桥。混凝土塔架,钢缆悬索,木制桥面与栏杆。走上去摇摇晃晃,但绝无虞危。
追随强者,接纳潮流,混杂而异化,终于统一单一,锐利浓烈,臻于极致而近偏执——度数高的白酒更醉人,可好酒并不是度数高,好酒也并不是让人醉。
但凡事持之以恒,就算偏执也能成为风格——风格是中性词,没有风格是贬义词。
再说中国茶要如此浓而不苦,还真少见。单就这一点,可算自设的巅峰。喝过就不用重喝,一喝便印象深刻。浮光掠影,同样五光十色——简单的偷心造,简化的平行椽,异化的檜皮葺,不伦不类的小屋组、化妆垂木、桔木……谁会纠结是不是正宗的唐风宋韵?
往回走从白川浜拐进真正的宇治村落。水稻刚刚收割,稻茬齐整像还想再次萌发,柿子树果实累累,掉落腐烂。贴着路间或闪现零星几片茶园,称不上“园”,和水稻一样是小块的茶田,墨黑的覆网收拢,一路无人,只有狗吠。京都茶叶研究所在厚密的竹林之上,石子混杂破碎的沥青路,几摊烟头啤酒罐,一男一女工作人员不会英文,研究所像盘子一样平卧在停车场与试验田中间。五点刚过,光线突然隐匿,夤夜一样的漆黑。
其实现在的宇治茶,所含地域更广,京都、滋贺、三重、奈良所产茶叶,都叫宇治茶。满地铺陈的一屋建,留给农田的土地少,剩给茶园更少。宇治茶的规模如今远小于鹿儿岛与静冈,但无碍于游人如织,消费如潮——开放自由,声名远播。所以餐馆能大多只在中午营业,居酒屋傍晚六点才开门,时不时临时休息几天,连茶铺也早早打烊,工作不到八小时。
如果日本对自己的历史、文化、古迹是小题大做,大惊小怪,那中国就是大题小做,多见不怪。即便挥霍遗产,辜负天赋,即便历受摧残,但树大根深,濒死而不僵,零零碎碎蔚为大观,毫无疑问能璀璨绽放,可……
有什么办法?
日本茶,不过如此;日本味,不过如此——眼睛俯视,心里尊重,但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