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先生是旅行中交谈最多的日本人。
宇治茶博物馆有地图,描绘宇治茶运输的线路和古道。其中一条由宇治向南,奈良盆地东缘的山边道——日本有文字记载最早的道路。
去实地一看,只是平淡无奇的土路,但不例外,一致的日本味。光线在林间沁散,如同身处《七武士》中的酣战。道边的村落安详静谧,橘子树挂满果实,投两百日元,便可自行取走一袋,又想起《七武士》最后一句台词:“是那些农民赢了,不是我们。”
真正紧贴山的在樱井市这段,山是三轮山,终点是大神神社,供奉清酒之神,鸟居一侧陈列着各地酒瓶。神社登不进,酒不能喝,击掌投币双手合十的人轻轻低头。再向下走,经过平等寺,七弯八拐到喜多美术馆。昨晚在谷歌地图查山边道沿途,偶然发现它,评论说有雷诺阿、梵高、毕加索,就顺便来看看。
一开始走错路,发现村口几座较大的一户建都挂着“喜多”的姓,才知道美术馆是人名来称呼。美术馆地势更高,正在山脚下,侧门前是宽长的碎石路,辟为停车场,没有一辆车。谁会专门来这里看画?
门大开,小木牌黑字写着:“内有恶犬。”惶然碎步来到庭院,没有犬也没有人。左手小门里面好像是正馆,穿着格子衬衣牛仔裤的老人探出门房,示意要换拖鞋,又告知有几个展厅,顺序如何,特别嘱咐我要穿过一条昏暗的甬道,那边还有展示,转出门是另一个馆,现在是“汉字”特展。
果然有梵高。早期的钢笔素描,笔触强烈,那时他刚学油画,后面他把这种笔触融入油画。有些地方涂抹白色,好像是想画雪景,但不知怎么表达,于是中途搁置。这样做很梵高,像孩子一样想,一点点试。
毕加索就明显不如,这幅变形的肖像作于他逝世前几年,扭曲夸张,看起来自由奔放,但感觉精神涣散,气力不足,虚张声势,草草了事。还是年轻好,还是梵高好,一笔一划,有血有肉。
一上午只有另外一对儿夫妇,来去匆匆,好在厅小,不觉得冷清。也许是见我呆了好久,格子衬衣的老人突然走过来问我从哪里来?点开翻译软件,调成日语与广东话,又问看得怎么样?我说了几句,他红扑扑的脸笑得像个孩子,一幅一幅介绍画作,又问我是不是画家?最喜欢什么画?
他指着小幅熊谷守一《车前草蜗牛》,我说挺有童趣,熊谷守一在中国很有名。他笑道:“在日本也有名。”我说更喜欢日本近现代的西洋画,今天看到中村彝的油画,好到吃惊。比如花束的静物,花瓣光影流转跃动,感觉画家敏感细腻,又特别专注,笔笔追求完美——和梵高一样,诚诚恳恳,有血有肉。
老人说,中村彝三十几岁英年早逝,这几幅是他在巴黎时作的。压压手让我稍候,他转身小跑,拿回两张票,茨城县近代美术馆的中村彝特展,问我有空去东京的话,一定看看,又摆摆手说:“不要钱,不要钱。”
聊了一个多小时,可能他觉得时间长,不好意思,于是提醒我们别忘记长长甬道那边还有一个展厅,就走开了。我转进去,原来是现代艺术展,杜尚的《手提箱里的盒子》居于正中展柜,有几十件复制的重要作品,《下楼梯的裸女》,《大玻璃》,比拇指大一点的小便池《泉》……过了一会儿,老人又来,我们谈起杜尚。
多年前看过杜尚访谈录,还写过书评,如果只能活成一种样子,那我肯定选择杜尚的活法。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他似庄子,又自学成禅,自由洒脱,不贪图功名,用西方人的话来说,他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艺术,最后满足地戛然死去,真是幸运。
我讲完,终于说:“我最喜欢杜尚这句话‘我喜欢呼吸胜过工作。’”
老人听我说完愣在那里,点点头有所思。慢慢讲起他的身世,原来他就是喜多美术馆创立人喜多才治郎的儿子。父亲热爱艺术,一辈子收集,以私家土地建成美术馆。现在美术馆已划归奈良政府,是公益财团法人,作为儿子的喜多先生有点无奈的轻轻笑:“税太高了。”
走出来,庭院铺着和枯山水一样的白色碎石子,几尊落满孔雀蓝的青铜雕塑,裂开的小提琴,光秃的樱树……喜多先生从院前的阶梯下去,他的居所就在那一片标着“喜多”的一屋建之中吧。
阳光普照,浮云翻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变化多端,心里计算回奈良后转去大阪的时间,又想着和喜多先生道别,就顺着台阶走下去。喜多先生在一排看起来像是车库的旧房子前,和骑摩托的村民聊天。见我向他挥手,远远跑过来。他问下午是不是在奈良,我说奈良已待了几天,一会儿去大阪。他垂眼有点犹豫,说“这样啊”,又像孩子一样羞赧地小声问:“要不要看看我的嗜好。”
翻译软件用粤语说出“嗜好”,我心里吓了一跳,停了停,点头。
他在前快步走,肩一耸一耸,走进家里的院子,摆满上百个大大小小盆景——这就是他的嗜好吧,符合他的身份年龄和美术馆的气质。
一位老妇人拄着扫帚,含混地与他说话,他小声应着,继续快走到像是仓库的白房子前,拉开门。真正让人震惊的在里面——三四百平米的房间环绕着几条火车轨道模型,十几列各样的火车模型,电线、车站、山川、桥梁一应俱全,活生生的小世界。
他笑说:“这是我的嗜好。”走到像打碟台的控制台前,示意让我看。一列黑色蒸汽机车开动了,另一列铁皮车随后启程,可以控制快慢和岔路,真有“呜呜”的汽笛声,甚至有烟气冒出来——燃料竟然是煤油。
喜多先生俯身,抬眼盯着火车,仿若无人。一会儿跑过来说:“不好意思。”轻轻放下桥梁轨道,架在小小的模拟山涧之上。火车驶过桥,穿隧道,一列停下,一列继续向前——这是环路,没有终点,只要煤油够,就能“呜呜”的冒着烟永不停息地走下去。
这是喜多先生的世界。
我呆住,不知说什么?喜多先生走来笑问:“不好意思。怎么样?”
“壮观。”
他又羞赧地说:“不好意思。”
走回美术馆的庭院,喜多先生问有没有instagram,我说:“回国就用不了了。”他叹气没有再说什么,跟我走到来时的侧门,互道再见。
我恍惚踏过停车场的石子路,像是从深沉的梦里醒来,远远望见喜多先生的蓝白格子衬衣还在门口,突然想到忘记问为什么木牌黑字写着“内有恶犬”?恶犬在哪里?
没再回头,一直走到JR三轮站。晚上注册instagram,关注了喜多美术馆,特展已经安排到2026年,又看到喜多先生的火车,好像在市役所展示,轨道旁边的孩子瞪大眼,张大嘴,我能读出他们在说:“すごい。”
不该急匆匆地赶去大阪。
看完《手提箱里的盒子》,我和喜多先生说:“杜尚是幸运的。”
其实杜尚也这么说过:“(我)很幸运,因为我基本上没有为了糊口去工作……我从某个时候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和做太多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没有任何遗憾,我什么都没有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