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开始收集这个题目的素材时，一起杀人案件开审的报道充斥了日本大小媒体：去年7月，30岁的女性田村瑠奈将一位 62 岁的男性砍头杀死。起因是对方和她发生性关系时没有采取避孕措施，于是被告瑠奈杀心顿起，指挥父母共同作案，将男性头部切断带回家中，并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尸行为。
提及此案并非猎奇，只因其中一点实在让人无法想象：参与如此变态案的父亲竟然是一位精神科医师兼该科科长；被告母亲也是难以言喻：平日就接受女儿的强权支配，还把“我是奴隶”的宣誓文贴在客厅墙上。
撇开自称是“多重人格症”的主犯不说，想象一下她父母在家和在外面的两付面孔，便能推测都是人格分裂的极端存在。该事件虽属于极端个案不可一般而论，但它引起我对写这篇文章的又一番思考：日本是否有形成“两面性”人格的文化土壤？偶发的事件背后能否找到促使人格分裂的社会温床？
其实，在外国人眼里，如何看待日本社会和日本人有一个普遍的共识：这个民族许多方面看来充满矛盾和强烈的反差——
游览城市，你可以随处看到古老的神社、寺庙与现代摩天大楼毗邻并存，传统文化和最新潮流毫不尴尬地融于一体；走在大街上的日本人中规中矩，在办公室里大气不出，个个像躺在手术台上似的安静，可一到晚上进了居酒屋或卡拉OK房间却是群魔乱舞，喧哗声可以掀翻屋顶；年轻男女走在大街上再亲昵的举动也仅限于手牵手，看不到一对敢公开接吻，可是日本拍出的色情片中的男女却纵欲无下限，会以为他们敢在大街上表演大胆无敌的行为艺术；
哪怕是传说中的妖魔鬼怪，一经日本人过手之后连妖气也走味了，不再专施恐怖吓人，还负责卖萌可爱，活脱脱的“鬼”格分裂！
月岡芳年 《新形三十六怪撰 おもゐつつら》
难怪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中感叹：日本人是极度好战又极度温和；极度黩武又极度爱美；极度粗鲁傲慢又极度彬彬有礼；极度死板又极度灵活；极度恭顺又极度讨厌被使唤；极度忠诚又极度反叛；极度勇敢又极度胆小；极度保守而又极度喜欢新事物。并断言：“日本人的生活中，矛盾无处不在，扎根在人生观的深处”。
这就问题来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日本人看似人格分裂，形成“双面人”（多面性）人生观的呢？
这里，我想从文化的角度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日本文化的“杂种性”与“两面性”人格是对难兄难弟
——这一结论是我的推断，但是有关日本文化有如“杂交种”的说法早已在著名作家加藤周一的书中有清晰的论证。1979年，他就系统性地提出了这一理论，指出：日本从古代开始一直受邻国（中国）的强烈影响，近代以来又受西方文化的巨大影响。这就带来了日本文化的一大特点：「日本文化の雑種性」”。同时，他还认为“杂种性文化”特性正是其生命力之所在。
日本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更是把“杂种性文化”带给日本人的心理状况描绘得精彩到位——「一身にして二生を経るが如く一人にして両身あるが如し」。
其意是：日本人一体两命，犹如一个身体里有两条生命。必须以一个身体同时生活在东方和西方、传统和现代之中。这是现代日本人身处的一种环境，也是现代日本人必须接受的命运。
“杂交”也就罢了，问题是日本缺少自己的主体文化做支撑，所以容易产生消化不良的畸形变异。
指出这点的是战后日本最有代表性的思想家丸山真男（1914—1996）。他曾经尖锐地指出：日本自身缺乏作为“坐标轴”的一贯原理，却对外来思想具有强大的同化力。同化是通过气氛和情绪来进行的，往往甩掉规范性的契机，使外来思想的原理性被瓦解。无论对儒教、佛教还是对各种西方思想都产生了同样的瓦解作用。
他认为这是一个贯穿于日本古今、反复影响日本文化的特性。
我来打个通俗但不一定合适的比喻：丸山真男是说日本人的牙齿坚硬，胃功能特别发达，但是整个身体发育还处在幼儿生长期，难免会因为吸收的外来养分过杂，超出负荷，从而出现畸形变态的现象。
看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带来日本人两面性特点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受外来文化的影响。
日本是靠外来文化发家致富的国家。这一鲜明的“胎记”，使得日本人不得不接收其制约，并可能带着双面人面具的遗传因子开启人生。
这，也是我把日本文化的“杂种性”与“两面性”人格视为难兄难弟的理由。
◆日本自身的文化中也具有容纳矛盾对立的宽容性
我觉得，光是外来文化的影响还不足以说明日本人的两面性，感觉他们“人神合一”的原生文化也给这一矛盾体带来大行其道的通行证。
举个例吧。近日读到日本文部省早在1937年发布的一篇《国体的本义》，就感觉怪怪的，用外国人的“肠胃”来消化它的内容，真的太难了。
该文开篇就宣称“和与诚”是日本民族的国体，追求的是“敬爱随性，爱抚鞠育”。可是就在这一章节之内，马上大谈“武道精神”，好像和谐与武斗天生就是一对双胞胎，毫无违和感。
还是翻译原文吧——「武の精神」：这种武不是为武而武，而是为和谐而武，即所谓神武。我们武的精神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活人。它是一种追求万物生机之武，而非破坏之武。换句话说，它是一种以和谐为基础、致力于促进发展的武道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战争绝非为了毁灭、压倒或征服他人，而必须是为了寻"道"进行的创造性活动，以实现"和平"。
我怎么都感觉这话好怪诞，好虚伪。
结合日本“杂交文化”的特点，我觉得日本文化其实本身也包含了矛盾甚至是对立的特性。比如刚才提到的“人神合一”的日本原生文化，它意味着神并非敬畏的对象，人本身就一半是神，一半是人，有两副面具，做啥事可以按照需要拿不同的面具来合理解释。
所以，不论你是扮演凶狠的战神还是和平的使者，也不管你做事是屁股决定脑袋，还是脑袋决定屁股，都是人神合一，造物主恩施的结果，不必大惊小怪。
还要补充一点：日本的自然环境也给他们的多面性带来了影响。日本是个崇尚自然的民族，国土四面环海，四季分明又变化莫测。这种大自然的特点带给日本人的影响也很大。
正如《国体的本义》所述：日本人“不像印度一样，被自然的威压所震惊，也不像西洋一般，要去强力征服自然”。
你看，这种自然观又给日本人增加了有如春夏秋冬四付面孔选择的合理性。如此一来，日本人可以有“和”的温柔、有“武”的霸道、有神的加持，还有自然的变幻莫测——日本人的这种文化简直左右逢源，可以天马行空而不受制约了。
文章写到这里，会让人感觉“两面性”人格与“杂交性”简直就是日本文化的绝配，且天下无敌了。但问题也来了，这样的匹配等于是在搞一夫多妻制，还要不断更换面具，难免让人侍候不过来，带来精神与生理的紊乱，产生人格分裂的症状。
只要你经常看日本电影、电视剧，都会感觉这种人格分裂带给日本人的痛苦：从70年代松本清张小说改编的电影《砂器》，一直到现在上演的各种犯罪推理剧，我都深感里面的罪犯有一个共同模式：杀人犯总是处于不得不犯罪的巨大矛盾与痛苦之中，坏人作恶的理由简直比好人的善良更值得你去同情。
一句话：所有的恶都是被迫选择的恶，同一体内的人性与兽性的相互撕咬，皆是情有可原。
正要收笔，忽然想起我头一次带日本人回国时的经历：他是我房东，极为普通的一日本人。坐在绿皮火车上，他痴痴地看着窗外一望无垠的大地，喃喃自语道：“终于理解当年我们为啥要侵略中国了。弹丸之地的日本人，看到这么大的中国，怎么会不动心呵。”
不知他这番话后面是否也隐藏了同样的意思：所有的作恶都情有可原……
归纳如下：
◎日本人的生活中，矛盾无处不在，扎根在人生观的深处；
◎日本文化的“杂种性”与“两面性”人格是对难兄难弟，因为缺少自身的主体文化做支撑，容易产生消化不良导致的畸形变异；
◎为了自身需要，日本人哪怕是互不相容的思想与言行也可容纳接受，都可用“人一半是神、一半是兽”的观点来解释；
◎日本试图把本国文化弄得左右逢源，有“和”的温柔、“武”的霸道、神的加持，还有自然的变幻莫测；如此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容易精神紊乱，产生人格分裂。
参考书籍：
末木文美士《日本の近代思想を読みなおす２》 2024 東京大学出版社
加藤周一：《雑種文化――日本の小さな希望》 1974 講談社文庫
区建英：《丸山真男思想史学的轨迹》，原载《日本学刊》2019年第3期
（文中图片均选自unsplash）
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你有所不知的日本人真相
从2023年12月起，旅日公众号推出古年先生的专栏《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你有所不知的日本人真相》，专门探讨与日本人的交往之道。希望能够对关注旅日的朋友们有所启发。
古年 旅居日本30余年。社会心理学硕士。经营管理培训师。自1998年开始在日本各知名跨国企业从事跨文化经营管理培训至今。曾在『收获』、『作品』、『延河』、『湖南文学』等中文杂志上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在日本出版『中国经营顾问传授跨文化管理技法』、『中国式谈判』、『中国人价值观』等专著。其中，『中国式谈判』于2002年在韩国出版。另在日本数家刊物开设专栏，发表多种主题的散文随笔。微信号：Gunian5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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