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旅日青年艺术家方笑晗创作的艺术品银铜象嵌盒“内侧的世界——白昼”2024年5月作为“第三届日本和文化大奖”的获奖作品在时尚的集结地东京六本木进行展出。
获奖,对这位年仅31岁的艺术家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作为一名备受命运宠爱的艺术生,从中国到日本,方笑晗一路走来从未缺少过各类奖项的加持,但这一次获奖对她而言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仿佛是在漫长而暗黑的隧道中摸索良久后终于看到的那道曙光,令人欢欣鼓舞。”
梦开始的地方
2011年,从小喜欢画画的方笑晗经过激烈的艺考竞争,一举考中清华大学工艺美术学院。在此后的三年里,她和她的同学们陆续学习了金工、漆艺、玻璃、染织……把工艺美术行业的十八般武器都尝试了个遍,在大四终于进入金工专业,这在清华美院的历届毕业生中是很特殊的一批。“什么都会但什么都不精,老师们发现这样还是不行,所以在我们之后的学生都会在大二就确定具体的专业方向。”对不小心当了一回“小白鼠”的方笑晗们来说,这却是一段难得的经历,“现在让我用大漆补个碗,我也会。让我织个地毯,我也行。那个学习的过程还是挺开心的”。
方笑晗的金工作品《白夜》胸针+戒指。
正是在这个学习过程中,方笑晗越来越明确地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直对电脑绘图没有太大兴趣的她热衷于用双手创造出实实在在的作品。同时,她不喜欢纯粹的用来观赏的艺术品,“我希望自己创造的艺术品和生活本身能够息息相关”,比如餐具、茶具那样的实用器,将艺术之美融入生活,美丽每个平凡的瞬间。
再进一步,她慢慢发现,泥土、玻璃等材料也不是自己的“菜“,让她真正心醉神迷的是那些看起来坚硬、高冷实则柔软而华丽的金属。每每站在精美的汉代错金银、青铜器上精致的祀神纹前,她都会流连忘返,心心念念地想着,如果自己也能亲手做出这样华美的制品该有多好。可惜,中国很多金属工艺的传统技艺已经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中,让今人面对先人的匠心独运只能徒生惆怅。
清华美院自2009年起每隔两年都要举办一届中国国际当代金属艺术展。方笑晗在校期间的2011年、2013年连续参观、参与了两届。在那里,她邂逅了日本当代金工艺术家、东京艺术大学教授前田宏智的作品,竟有一见如故之感。“他的作品很像中国汉代错金银的制作技法。这些技艺在中国可是已经失传很久了”。从此,去日本跟前田老师学习的念头便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此,她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学习日语。2015年,大学一毕业,方笑晗便急不可待地收拾起行囊,奔赴远方,追逐自己的金工梦想。
十年求学路之梦幻开场
方笑晗的十年东瀛求学路有着一个梦幻般的开始:作为清华美院优秀的毕业生,她如愿投到东京艺术大学前田宏智教授的门下,成为一名大学院的研究生,并且很快就展现出过人的才华。
工作中的方笑晗。
对一般人来说,金属工艺是一个既枯燥繁琐又十分消耗体力的工作——为制作一件作品需要经历成千上万次的敲打、数百小时的锤炼。二三十道工序环环相扣,一步失误便可能前功尽弃……但对外表文文弱弱的方笑晗来说,看着平展的金属板在自己的敲击下一点点延伸、弯曲,在不断地探寻更美妙的弧线与角度中赋予其全新的生命却是一个无比令人喜悦的过程。哪怕由于各种金属、合金的熔点和化学性质不同,需要进行大量繁复的计算,然后再根据计算结果进行多达几十个步骤的整理和划分,她也从未觉得麻烦而乐在其中。
留学的第一年,方笑晗在研究室里提出用多种象嵌技艺制作一个茶罐的想法。象嵌,是日本传统金属工艺技法之一。“象”指“取同样的象”,“嵌”意为“嵌入”。制作者需要在金属板上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图案凿出同样形状的凹槽,然后再在凹槽中嵌进去不同的金属,利用各种金属原有的色泽为艺术品构成生动的画面。笑晗想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利用错金银工艺将图案整合起来。
研究室里的日本老师们听后都表示,这个太难了。因为线条需要使用錾子一点点刻出来,尤其是在线与线的交汇处,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参差,使作品变得粗糙。周围人的反应激起了方笑晗更强烈的创作欲——这种在中国已经失传多年的技艺在日本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但正是因为其制作方法繁复,在当代艺术中受到了冷遇,哪怕现在的日本年轻一代艺术家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掌握这门技术。可这不正是自己来日本留学的目的吗?
方笑晗的作品“银铜象嵌茶罐——星夜”。
之后,她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完成了这件梦想中的作品:以赤铜为主要材料制作而成的圆柱形茶罐上扣着一个不规则形状的盖子,在传统端庄中透着几分活泼俏皮。无论是罐身使用铜和银、铜和金不同配比的合金象嵌出的简洁明快的图案,还是利落而精巧的银线,无不体现出制作者非同寻常的技艺。虽然一贯以严苛著称的导师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就开始指责她的作品“盖面不够平整、那个装饰银豆颗粒过大”,但这件精美的茶罐为方笑晗带来更多的还是同行的赞美和惊叹。
这件最终被命名为“银铜象嵌茶罐——星夜”的作品不仅帮她于2017年4月顺利进入东艺大硕士课程,更为她赢得第46届传统工艺日本金工展的“21+金工部奖”。由日本工艺会主办的那次展览是以保护与发展日本传统铸造、锻造及雕金等金属工艺手法为宗旨的业内权威大展,评审委员会由一众日本最知名的学者和“人间国宝”级大师组成。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外国学生,被这么多的权威人士评选为“寄予传统工艺发展新希望的年轻人”,成为那个展的首个外国获奖者,方笑晗在日本留学的起点之高可见一斑。
方笑晗在她的工作室里。
十年求学路之噩梦一场
在成为东艺大的正式学生后,方笑晗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推出了银铜象嵌盒“内侧的世界——白昼”、金铜象嵌筥“静寂”等一系列“银铜象嵌茶罐-星夜”的姐妹作品,技艺不断地提升使她受到越来越多的瞩目,并在大学院毕业后成功进入了同研究室的博士后期课程。
在大学优越的制作环境与周围优秀的教师与同学的激励下,继续研究金属艺术,这不正是笑晗梦寐以求的学习环境吗?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美好。不曾想,突如其来的疫情却使这一切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也许艺术家都是天生敏感的。武汉疫情爆发之后,方笑晗就直接感受到了周围日本人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中国人微妙的态度转变,甚至是直接的骚扰与排挤。这让多感的她很不舒服。后来,日本的疫情也变得越来越严重,原有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学校停课、研究室关闭,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整天泡在工坊里进行自己心爱的创作。
为了不虚度光阴,她开始尝试着寻求学校以外的创作基地。那时的她一心想的是如期顺利地博士毕业——尽快回国陪伴生病的家人、回国进入喜欢的高校执教,而这一切都以她按时毕业为前提。但也正是那个时候,真实的日本社会向外国人方笑晗展现出冷峻的一面:性别保守的行业壁垒、不可逾越的门户之见、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顽固不化的思维模式……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让一贯目标明确的方笑晗变得无所适从。
方笑晗的毕业作品《恣生》。
加之,一直遵从内心选择的研究方向因为种种外在原因被导师否决,方笑晗的心情变得日渐灰暗,这种心情又很自然地投射于她的创作之中。导师曾善意地提醒她,市场是不会接受这种堆满负面情绪的艺术作品的,你应该做表现快乐的作品。虽然日后她也承认导师的意见是对的,但那时的她根本听不进去——艺术家不就应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吗?她任由自己的作品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阴暗。
在博士期间她试图寻找新的,合适的课题方向,但迎接她的永远是否定和排斥。在推迟毕业、前路迷茫等各种压力的不断叠加之下,作为一名创作者,她的创作自信渐渐丧失,心理也开始出现问题……她的世界快速坍塌。
远在中国的父母在了解到女儿的困境之后反复劝解她:人生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在迷茫的时候偶尔按下暂停键,给自己一个休息调整的机会也不失为一种智慧。在父母的劝说下,方笑晗决定放弃博士学位。也就是在决定要退学的那一周,“第三届日本和文化大奖”征募参选作品的通知不期而至。在对自己当下的作品极度不自信的情况下,她试图重新整合自己创作的初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她将自己在留学期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制作的最满意的一套作品提交了上去。
日本和文化大奖自2021年创办以来,由一般社团法人日本和文化振兴项目每年举行一次评比,专门用来奖励能够体现日本和文化之美的优秀作品并提携能够将和文化发扬光大的青年艺术家。方笑晗说,这次获得学生奖算是给自己并不圆满的留学生涯画下了一个比较美好的句号,因此显得意义格外重大。
带着梦想再次出发
退学以后,方笑晗和朋友在北千住站前共同租下了一间百年老屋作工作室。尽管那是一座四壁透风、冬冷夏热、住起来并不舒服的老房子,连糊墙的报纸都是98年前的老古董,但老屋所固有的沉稳宁静却让她那颗曾经疲惫不堪的心慢慢地沉淀下来。
她越来越明白,过去的混乱症结之所在:我总是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却不懂得取舍。家人想让我回国任教,日本导师希望我在日本或者欧美继续从事创作,而我在这些绚烂的计划中逐渐迷失自己,反而搞得自己顾此失彼。同时,我太想融入日本社会,想让日本人接受我,因此不自觉地去讨好他们。事实上,我就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艺术家。不管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变成一个日本人。今后,我要做的就是当好我自己,不再去想方设法地取悦任何人。
方笑晗自制的创作工具。
在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天地似乎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因为觉得日本的环境比国内更适合个人艺术家的发展,方笑晗说服家人让她继续留在日本。专业上,她在坚持创作的同时,还在与美术学和新媒体专业的人士深入交流,酝酿着新的研究课题。为了生存,她还集结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高田马场创办了一所专门面向中国艺术生的艺考辅导私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求学经历助力那些怀揣梦想的学弟学妹们。
2024年,作为一名生活在日本的中国艺术家,方笑晗带着梦想重新出发。
方笑晗的艺术作品《恣生・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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