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河畔的原住民㉑ 从小就迷上流浪汉的日本人

旅行   2024-08-22 11:06   日本  

一个出生于70年代的日本男孩儿正一郎,小时候有过三个梦想,一是当一名歌手在亮丽的舞台上光彩耀人。二是做一名暴走族,骑着机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寻求刺激。这两个梦想,虽有点不寻常,但还不至于让人感到意外。可他的第三个梦想却让所有人跌破眼镜——当一名流浪汉。



吉他和飙车是正一郎少年时的最爱。(照片来自网络,与本文人物无关)


一个尚未读完小学的孩子,竟然梦想去当流浪汉?没错,他从小憧憬的就是那种留着长长的头发和胡须、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每天在垃圾中寻找食物的流浪汉。


“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迷上了流浪汉。记得当时我常在池袋车站附近看见一个头发垂到腰部,衣服散发出霉味的流浪大叔。他时常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休息,别人见他都躲着走,我却主动接近他,还跟他搭过几次话。当时看着这位流浪大叔超尘脱俗、逍遥自在的样子,我羡慕不已,并想好,将来长大了,就像他那样打造自己!”


这就是正一郎在小学六年级时立下的“远大志向”。


有了志向,并不妨碍他去做别的他感兴趣的事情。升入中学后的正一郎,先是着迷唱歌和弹吉他。那时的他,年少英俊,歌声动听,博得了不少小女生的青睐。初中毕业后,他考入了一所商业高中,高一时他和几个爱好音乐的伙伴还组成了一个乐队,在街头或其他公众场所演唱,吸引了不少同龄的小粉丝。


80年代的日本社会,少年犯罪非常猖獗,愚连队(流氓阿飞)横行无忌,正一郎也被卷入了这一时代的漩涡。他先是成了赤羽地区的一个“暴走族”里的骨干,之后又建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族群团体,成员多达120名。作为会长的正一郎,率领着一群不到20岁的孩子,驾驶或骑着改装过的汽车和摩托车,大半夜里在马路上呼啸狂飙,吸引了众人眼球。


那时的正一郎年少轻狂、调皮捣蛋,因贪图玩耍而旷课逃学的事司空见惯。为此,学校对他警告过多次都无济于事。校方对付这种不良少年,通常早就会通知家长,责令父母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熊孩子。可正一郎的父母在他上中学之前就离了婚,先是母亲离家出走,后是父亲因病去世。他从中学二年级起,就成了一个不受家人管教和缺少家庭温暖的孤身少年。学校对正一郎这种问题学生实在无能为力,只好以出勤率不达标和历次考试不及格(不参加考试就算不及格)为由劝其退学。说退学是好听的,实际上就是开除了他。


日本近代和现代的“不良少年”(照片摘自互联网)



“我虽然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但也渴望将来有一天能考上大学。按当时的规定,如果没有高中考试成绩,就没有资格报考大学。为此,我曾向学校请求恢复我高中的学籍,并且还重新参加了一次高中入学考试。之后学校老师把我叫去,谈了一次话。就是这次谈话,让我上大学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老师对我说,尽管你这次的考试及格了,但我给你改判成了不及格。因为你一旦回了学校,那些仰慕过你的同学,就会重新追随你,其结果就是学校里的不良少年又要增多。为了他们的未来,也为了学校的荣誉,请你还是不要回来了。”


少年正一郎,听了老师这番话之后,没做任何争辩,只说了一声:“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之后他再也没回过那所高中母校,并且和那里的伙伴好友也都断了联系。他清楚,老师说得没错。错的是自己,高一时玩儿过了头,而断送了自己升学的路。


正一郎回想自己初高中的经历,足够自由和多彩。歌也唱了,车也飚了,烟也抽了,酒也喝了,女友也交过了,该玩儿的都玩儿了,不该玩儿的也玩儿了。什么都已经过去,什么也都没留下。人要继续活下去,还得辛辛苦苦地打工挣钱。


过完成人节的正一郎,终于告别了梦幻般的少年时代,一脚迈进了如同炼狱的成人世界。他的人生从此开始,将要经受各种困苦和磨难,以期获得救赎和成长。


他先是就职于一所专门学校的食堂,在那里做洗碗工。由于他从小患有哮喘病,不适合8小时间持续工作,后又转职进入了劳务派遣公司。虽然不必每天上班,但派给他的工作,大多是建筑工地的力气活儿。


干了一段时间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干活时经常出现哮喘,导致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加上他是个烟鬼,烟抽得越多,哮喘病就越严重,以至于到了无法正常工作的地步。


要想活下去,别无选择,他只有去当流浪汉!少年时的心之向往,竟成了他成年后的唯一出路。现在看来,与其说当流浪汉是正一郎少时的梦想,不如说就是他的宿命。他终于可以照着小时候在池袋看到的那位流浪大叔的样子来打造自己了。此时的他已32岁。


都说日本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追求做到极致,正一郎做流浪汉亦是如此。


流浪汉的定义是指在社会上因经济能力不足而居无定所的人。他们在城市中流浪、行乞或从事临时苦力等,晚上则在公园、路旁、桥下以及车站过夜。他们也被称为露宿者、游民和街友。


其中几个关键词是“居无定所”、“流浪行乞”、“临时苦力”,如果以这三个标准来衡量,荒川河畔的流浪汉,没有一个算得上是纯粹的流浪汉。首先,他们都有固定的帐篷屋;其次,他们从不流浪行乞,也不做临时苦力,而是长期靠捡铝罐维持生计。


正一郎当初憧憬的流浪汉可不是这样。他要求自己,露宿公园或街头,从垃圾中捡食物充饥。当流浪汉最初的几年,他真就是这样度过的。



笔者于夜间用手机拍下的流浪汉正一郎的正面像。


在那个漫长的岁月里,他没有帐篷,哪怕是零下四度的寒冬腊月,他也是睡在公园的椅子上。而且正一郎从来不进公共澡堂子和投币洗衣房,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样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人,是不受欢迎的,所以他洗澡和洗衣大多是利用公园里的自来水。吃的东西则全是到垃圾投放处去捡别人扔的各种过期食品,其中最多的是面包。


说到面包,想在这里插进一个《面包女与流浪男》的故事。


面包女推定是公园附近一位经常超量购买面包的女士。流浪男是露宿公园里的流浪汉。面包女有一天把过期的面包扔在了公园附近的垃圾投放处。半个小时之后,她发现其它垃圾犹在,只有面包不翼而飞。从那天起,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流浪男,在垃圾投放处,捡到了面包,填饱了饥饿的肚子后,剩下的还够吃两天。


三天后,流浪男再次去了那个垃圾投放处,又捡到一大包面包。从那以后,每隔3天,都有一大包面包被放在那里,等着他来拿。流浪男庆幸自己再也不必为找不到食物而发愁了。他猜想,一定有一位善良的女性在暗中帮助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流浪男没能取走面包,因为他被驱离了那个公园。


走前他很想去向面包女道别,并感谢她多年来对自己的关照。但他没这个勇气,害怕见面时双方的尴尬,同时也担心这样做会给对方增添新的麻烦。


我问正一郎,你见过面包女吗?


他说,从来没有。


“你怎么知道给你送面包的是一位女性?”我追问道。


正一郎回答说:“你只要每次拿到那个包装得整整齐齐的一大袋面包时,就能感受到,这一定是位做事细心和善解人意的女性之所为。”


他离开了公园后,也放弃了“纯粹”的流浪生活,来到了荒川河畔的一座大桥下,搭了个小帐篷住了下来。四周除了高大的水泥桥墩,就是长满杂草的荒野。桥上虽然能传来各种机动车辆通过时的轰鸣声,但桥下空旷和荒凉得几乎见不到人影。只有他的小帐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正一郎定居在荒川的一座大桥下,靠捡铝罐维持生计。


如今的正一郎,与其他荒川河畔的流浪汉一样,靠捡铝罐卖钱维持生计。几年过去了,正一郎仍没忘记那位长期默默地帮助过他的面包女。每当他受到挫折而感到绝望时,就会想起,人世间还有那样的好人帮过他,所以不能辜负她的期盼,而要坚强地活下去。


别的流浪汉大多是凌晨出去收集铝罐,而正一郎都是每天晚上11点左右才出动,因为众多的上班族在早晚上下班时常会买饮料喝,所以住宅区附近的垃圾回收箱里都有铝罐等着他去拿。


正一郎认为自己是荒川一带铝罐工作者中收入最少的一个。因为他一周只去3次卖铝罐,一次的收入通常都在2000日元左右。如果他哮喘发作,就得放下工作,连续躺好几天不出门。2014年以后,他没去过医院,犯病时只是吃点在药店买的缓解感冒症状的药,然后靠长时间睡觉来恢复体质。不去干活,当然也就没有收入。好在他每天只吃一包50日元的方便面。对于正一郎来说,饭可以少吃,甚至不吃,但咖啡不能不喝,烟不能不抽。他挣的那点钱,大多花在了这两样东西上。


正一郎属于那种不愿给社会及他人添麻烦的流浪汉,即便身无分文,断了顿,也不会向人乞讨。他对我说,每当陷入这种困境,他就想干脆饿死自己算了。他以为,躺在长椅上或小帐篷里,什么都不吃,就能昏昏沉沉地死去。并说自己还真这样尝试过,结果以失败告终。原因是他只停了吃饭却没停了喝水,公园里的自来水是免费的,他不喝白不喝。而水是维持生命之根本,食物只是给身体提供必要的能量。一个健康的人,只禁食不禁水,大约能活三、四十天。即便身体较弱的人,活十天半个月是可能的。既然饿死法是这么耗时而又活受罪,中途停止也罢。正一郎把自己饿死实验的失败怪罪于免费自来水的诱惑,也真让我无语了。


流浪汉正一郎的生涯故事讲到这,好像多是些凄风冷雨的惨境,却少了花前月下的温馨。我也不止一次问过他年轻时的女人缘,但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正面回答。不过我从他给我看的一张30多年前的照片上找到了端倪。照片中有五名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中间站着的男生是正一郎,他的左右和前面有3个女生。她们把正一郎簇拥在中间,还有一名男生则坐在地上。这一摆拍的纪念照不就是他的 “女生缘”的真实写照吗?。


他向我坦诚,走入社会之后,他曾单相思过一位姑娘。她是在一家便利店LAWSON打工的女孩儿。每当正一郎来买东西时,她都主动并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正一郎被这个开朗而可爱的女孩儿迷住了。从女孩儿说的日语可以听出来她不是日本人,那可能就是朝鲜人吧,因为附近有一所朝鲜人学校。


正一郎开始为某一天向她表达爱情而做准备了。他先是去了赤羽图书馆,翻阅了朝鲜语教材,并学会了一句话“ナヌン タンシヌル サランハムニダ”(我爱你)。可是就在他背熟这句话,正准备找她表白时,却得知她已经离开日本回国了。她回的不是首尔,更不是平壤,而是中国的南京。原来她是一位南京姑娘。


正一郎为了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写了一首歌词,歌名就叫做“ナヌン タンシヌル サランハムニダ。一个日本男人,在东京,要用朝鲜语,向一个中国女孩表达爱情,你难道不觉得既滑稽又浪漫吗?很可惜这场颇具国际色彩的爱情故事,没开场就夭折了。女方一点不知情地回了自己的祖国,而男方则以一种非常遗憾的心情,踏上了流浪汉这条不归路。(未完待续)


       荒川河畔的原住民


从2024年4月起,旅日公众号推出赵海成先生的专栏《荒川河畔的原住民》,关注日本的一个特殊群体——无家可归者,为读者朋友们提供一个观察日本的新视角


赵海成 资深媒体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对外贸易学院日语专业。1985年赴日本大学艺术学部深造,专攻电视理论。1988年创办第一份面向在日华人的中文报纸《留学生新闻》,担任第一任总编辑长达10年。2002年回国,以自由撰稿人和摄影师的身份往返于中日之间,从事各种文化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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