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河畔的原住民㉒ “我就是流浪汉,我怕谁?”

旅行   2024-08-29 10:54   日本  

日本的流浪汉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在外出时唯恐被别人看出自己是流浪汉,还有一种则是不管到哪儿都昭然若揭自己是流浪汉。正一郎是属于后者中的典型。


长而蓬乱的头发,盖过嘴唇的胡须,头戴一顶帽檐儿压得很低的红色棒球帽,身穿尺寸不一而又老土的外套,还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不管是去居民区收集铝罐,还是到废品收购站卖铝罐,他都是这副不修边幅且大模大样的形态。即使遇上了黑道,他也不发怵。


十几年前的一天清晨,正一郎去赤羽的一番街捡食品垃圾(每天凌晨45点,烤肉店、寿司店、汉堡包店等会将前一天的食品扔掉,一些流浪汉就提前在垃圾站等待)。正碰上两个帮派的黑道拿着凶器(刀和枪)在那里对峙。他们的脚下尽是吸了一半的烟头。正一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那些黑道的脚边捡了起来。一个黑道冲他大喊:“你这个流浪汉来这儿添什么乱,快走开!”他抬头看看那黑道,不慌不忙地说:“老子每天这个时间都来这里取烤肉和捡烟屁,碍你什么事了!


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人面前,正一郎都不会因为自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而有所畏惧,反而显露出一种 “我就是流浪汉,我怕谁”的气势。的确,在这个社会,他谁也不怕。倒是他冷不丁出现在行人面前时,会把对方吓一大跳。尤其是在深夜


   

正一郎大多在夜深人静时出去收集铝罐。


有一天晚上11点,我跟着他去离荒川不远的几个居民点,为的是看看他如何工作。他骑车在前,我骑车随后,之间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当时已夜深人静,只遇上了两位从对面骑车过来的妇人。我注意到她们在接近正一郎的瞬间,都会惊悚地躲闪而过,就像是遇到了幽魂要急于逃脱的样子。正一郎承认,类似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令他伤感的是,有时小孩子见到披头散发的他,竟会被吓哭。


我问正一郎,现在这头长发留了几年了?他说上一次剪发是在2018年。我又问他的胡子多长时间没剃了。他说有4年了。我再问他,打算今后什么时候剪头发和剃胡子。他说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正一郎告诉我,不久前有一个拍视频的媒体人来找他商量,想给他拍一个华丽变身的短片。就是将流浪汉的他,带去澡堂子洗个澡,再送去美容店修剪头发和胡须,最后换上一身时尚西装,将他打扮成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样。这种视频在海外的网络平台上时有出现,很吸人眼球。为此正一郎能获得15000日元的酬劳。他拒绝了。原因有两个,一是拍这种片子,要折腾一整天时间,他的身体可能吃不消;二是对任何试图改变他流浪汉本色的事情,他都不情愿做。


正一郎的长发和长胡须形象还引发过一件可笑的事情。


他卖铝罐所去的废品收购站位于足立区北千住,从赤羽这边用自行车将两大包铝罐驮过去,来回路程需要4个小时。如果自行车出了毛病,他就得扛着铝罐走着去。后来他捡到一个婴儿车,还可以用它推着过去。一个50多岁的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并戴着大口罩的汉子,推着装有30来公斤铝罐的婴儿车走在马路上,看上去虽有些古怪,但还不至于招致路人或警察的猜疑。可是卖完铝罐,他再推着婴儿车上路时,就让看到他的人惊悚和疑虑重重了。


正一郎就是这个样子被街上的大爷大妈盯住了。


尤其是在足立区的路段。那边的人不认识他。看见他那个穷途落魄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个有婴儿的爸爸。难不成是个绑架或拐卖儿童的嫌疑犯?该不该马上报警?有一位勇猛的大妈甚至还追到正一郎推的婴儿车前,来看个究竟。


正一郎其实已觉察到不少大爷大妈从不远处正盯着他看。处于他那改不掉的顽皮习性,他一边走还一边故意伸头向车里看看。估计这一动作让那些盯着他的人更慌张了。可能是警察接到某位大爷或大妈的报警电话,几分钟后,在正一郎后面就出现了一辆闪着灯的警车。正一郎觉察到后,还故意推着婴儿车小跑起来,这下可把车里的警察紧张坏了,赶紧踩刹下车,快步追上了他。当警察看到婴儿车里啥都没有时,才明白是虚惊一场。看来,警察以后再接到这样的报警电话,先得问清楚“嫌疑人”是不是个长发的流浪汉了。


读到这里,可能有读者会问,既然长发长胡子老是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何不剪短了事。其实不然,你听了正一郎说出的三个理由,就能明白,留着长发和长胡须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理由之一是他要对外表明 “我就是那个长发流浪汉”。在荒川河畔,正一郎已经呆了多年,经常去的赤羽和志茂的几个铝罐堆放点,那里的大爷大妈以及楼房管理人都认识长发流浪汉的他,并且默许他每天来取走他们那里集中放着的铝罐。如果突然长发变成了短发,人家不认他了,那不就麻烦了?


理由之二是到了冬季,头发和胡须能起到御寒保暖的作用。听正一郎这样讲,感觉有些牵强。殊不知,他是有科学依据的。从生理学来讲,头发和胡须都是保护皮肤的天然屏障,它们可以减少热量损失,抵御寒冷,防日晒、防紫外线,摔倒时还可以起到减震的功效。由此可见,对于长期生活在野外的流浪汉来说,留长发和长胡须不是累赘,而属必须。


理由之三是遮丑。因为正一郎有了虫牙也不去找牙医治疗,导致他嘴里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剩下4颗小牙)。只要他张嘴说话或吃饭,嘴里的黑洞就会显露出来。而有了胡须的遮掩,黑洞就变成了美丽的“水帘洞”。哈哈,这是笔者想出的形容词,是不是夸张了点。


桂和正一郎正在荒川边香喷喷地吃着烤羊肉串儿。


正一郎跟我说过,他多年来一直是每天只吃一包泡面,我想除了省钱之外,可能跟他没牙也有关。前不久,我请桂和正一郎二人吃烤羊肉串。之前有点担心:正一郎没有牙,能不能吃烤肉这类的东西?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40多根羊肉串儿,我用桂的土制炭炉,边烤边递给他们吃。想不到正一郎吃得特别快,桂1串还没吃完,正一郎已经3串儿进肚了。最后的结果是,正一郎吃了25串,我和桂吃的加起来也没他多。


我好奇地问正一郎,你没有牙,怎么能吃得这么麻溜。他坦诚自己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肉了,遇到这么好吃的烤羊肉,他也顾不得有牙没牙,反正都香喷喷地进肚子里了。我想可能是他仅剩的那四颗小牙,超负荷地发挥了作用,否则无从解释。


正一郎不但没牙能吃烤肉,甚至还能唱歌呢。他对我说,他正在研究一种在没有牙的情况下也能把歌唱好的方法。我心想,还用费那个功夫,安上假牙不就完事大吉了。可再一想,在日本种一颗假牙要花好几万日元,如果满嘴都种上假牙,那不得花上百八十万日元。正一郎哪儿去找这么一大笔钱啊?


除了正一郎自己说出的以上三个理由之外,我想再补充一点,凡是不顾别人奚落或劝告,而坚持留长发的男生,通常具有强烈的表现欲之外,还大多兼具叛逆精神和挑战社会规范的性格特点。纵观正一郎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就不难看出,他做的许多事情都是这种精神和性格特点驱使之所然。我看过他少年时代的一张照片,那时他的头发就很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发型发生了变化,但在留长发这一点上一如既往。


 正一郎从小到大一直留着长发。上边是近照,下边是他高一时的照片。


自正一郎成为流浪汉之后,历经了太多人世间的鄙夷和不公。他曾有一段时间因哮喘病加重,而申请到国家生活保护,住进了福利院。


“那时进福利院生活,反到让我的病情加重了。里面完全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小的福利院,能接纳20来人,洗澡间和洗衣机只有一个。大点的福利院能接纳50来人,洗衣机也不过6台,需要用的人都得排队等待。我当时入住的福利院是两人一间房,因为我身体虚弱,常常需要在房间里安静休息,可另一个室友老是开着收音机听音乐,吵得我睡不好觉。最后逼得我不得不撤离那里。


当然,最让我不满和内心憋屈的是,国家明明每月给我们135千日元的生活补助金,扣掉6万日元的房租后应该还剩下7万多日元,靠这笔钱我们生活本应没什么问题。可实际上给到我手里的钱只有3万日元,这还算多的,有的地方只给5千日元。那我就要问,剩下的那好几万日元去哪了?是不是有谁放进了自己的腰包?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对这种欺人太甚的行径,与其忍气吞声,不如以自杀来抗议。我一下子吃了300粒安眠药,三天三夜躺在公园的椅子上不省人事。第四天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问正一郎,你吃的安眠药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说,是从居民扔的垃圾里捡来的。也就是说,在日本的垃圾中,不仅有过期食品以及烟、酒、饮料等,连安眠药这种医生不轻易开出的处方药也可能混在里面,这是不是有点令人发怵。正一郎推测,安眠药可能是一位去世老人生前的用药,家人收拾并扔掉老人的东西时连带他服用的药也含在了其中。正一郎只是叹息,现在的安眠药,其药劲儿比以前的弱多了,要不我也不会活到今天。


我想,老天爷把他从死亡的临界点上拽了回来,是要给他机会并让他明白,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浪汉,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抗议社会的不公,对改变现状起不到任何作用。必须在活着时发出怒吼和采取行动。在后来的维护流浪汉权益的抗争中,正一郎做到了这一点。


他告我说:“2003年是日本流浪汉增加最多的一年,也是治安恶化的一年,那时,赤羽地区的警察以追查嫌犯为由,经常对街头的流浪汉采取突击性的搜查行动。比如,遇到流浪汉,不分青红皂白,就严加盘问,并捡查其携带的所有东西。说是看看是否藏有刀、枪以及毒品等危险物品。我就有过这种遭遇,警察当着众人的面,把我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这明显是对我人格的凌辱。


为此,我在流浪汉聚集的赤羽公园,当着大家的面向前来巡视的警察和政府相关人员,义正言辞地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让我们进福利院,因为那是领取国家生活保护金的先决条件,可有的流浪汉进去后,却受到里面黑恶势力的欺压和盘剥,甚至有的人被逼得走上了绝路。你们帮流浪汉到底帮的是什么忙?你们打着执法的旗号,一次又一次地在公园驱赶露宿者,有些年纪大的老人被你们逼得无处可走,倒在街头,你们这样做和杀人未遂有啥区别?


20226月,笔者看到警察在劝这位大叔搬走。


20246月,流浪大叔还住在这里没挪窝。


有关这一维护流浪汉权益的斗争,正一郎持续了多年,终于有了成果。近年来,东京的福利设施陆续得到了整顿和改善,相比过去,正规管理的福利院多了起来。警察对流浪汉的态度也比以前温和了许多。正一郎这方面有亲身体会。


“不久前,我坐在赤羽投币洗衣店门前休息,突然一辆警车停在了道路边,两个警察下车后向我走来,我看到一个警察指着我问另一个警察‘那个人是住在这边的人吗?’我心想,已经有20年没被警察盘问了,今天终于又碰上了。我没等另一个警察回答,就主动开口说道:‘我为了让你们记住我是谁,戴着这顶红帽子在这一带转悠了好几年,你现在还问我是不是这边的人?告诉你,40多年前我就住在这边了!’。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其中一个警察忙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要是以前,我哪敢这么对他们说话,他们也不会对我这么客气。”


日本警察对待流浪汉的态度温和,我也见过一例。在赤羽站南口的高架桥下的人行道上,有一个流浪大叔“安家落户”了好几年,而且最近还多了一个伙伴。两个街友的被褥及生活杂物都堆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离他们5米远,就是北区政府设在赤羽的办事机构。我有一次甚至看见那个流浪大叔冲着衙门的墙角解手,简直是胆大妄为。两年前我也曾看见一名年轻警察耐心地劝流浪大叔搬走,但大叔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不做任何回答。警察对其无可奈何,但也没发一点儿脾气。估计这位大叔已经视此处为自己的“临终之家”了吧。(未完待续)



       荒川河畔的原住民


从2024年4月起,旅日公众号推出赵海成先生的专栏《荒川河畔的原住民》,关注日本的一个特殊群体——无家可归者,为读者朋友们提供一个观察日本的新视角


赵海成 资深媒体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对外贸易学院日语专业。1985年赴日本大学艺术学部深造,专攻电视理论。1988年创办第一份面向在日华人的中文报纸《留学生新闻》,担任第一任总编辑长达10年。2002年回国,以自由撰稿人和摄影师的身份往返于中日之间,从事各种文化交流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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