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河畔的原住民㉔　流浪汉正一郎的“生死观”

旅行 2024-09-12 11:00 日本

荒川河畔流浪汉正一郎的三篇故事引来了不少读者朋友的反馈，在本文进入主题之前，先摘出几条与大家分享：

●“那个流浪男与面包女的故事太感人了，我一口气看完，真的是太棒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拍个什么片子之类的，因为只有这种文字形式有点可惜。”

●“写得挺好，我以前看过三毛写过一篇《我的梦想》，其中有这样一段——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作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

●“美国也有很多流浪汉，他们基本生活有保障。在美国、日本，做流浪汉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在中国做流浪汉，有可能饿死或被打死。我小时候见到街上有很多流浪汉，现在几乎见不到了，他们去哪儿了呢？”

●“感谢作者笔耕不辍，让读者从您的视角看到了发达国家最底层人的生活状态，尊严是一个宝贵的东西，我阅读您的文章时，最留意的是他们如此落魄，是否已经毫无廉耻、毫无底线、不要尊严了。恰恰相反，每个人都很有个性，无论多么窘迫，都活得很有尊严，可见一个国家基础的教育多么重要……，而且羡慕您能肆意地描写和揭示一个社会最阴暗的一面，我们的莫言和方…就差点那啥了。然后对比一下，也想想我们，在中国的大地，已经好多年见不到流浪汉的身影了，有时想他们都哪去了，想着想着就不敢想了。我们的生活真是岁月静好。”

荒川河畔原住民中的奇人正一郎

●“又看到好玩的文章！谢谢！这位流浪汉，看来主要是哮喘问题，可能是小时候没有治疗好。在电影里经常看见这种患哮喘病的人，甚至邓丽君也得的是它。莫非这个是先天的？无法治愈？我不懂。如果这位流浪汉没有哮喘，也许工地的工作可以一直做下去。唉，没办法，可能是上天安排的。不过，人家怎么说都比我们自由。圈猪有饭，也不如野猪爽。”

●“您的文章让我想起小的时候爸爸教我唱的《卡玛河边一座城》……爸爸会唱俄文的和中文的。我们留恋的是什么？向往的又是什么？离我们远去的是什么？永远珍爱的又是什么？多谢分享！看了很感动！”

（注：这首歌源自苏联作家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主人公阿廖沙在家中感受不到温暖，在学校也受刁难。因此，在阿廖沙的心灵中，‘爱’的情感渐渐被对一切的恨所代替。由于和继父不和，阿廖沙又回到外祖父家中，这时外祖父已经全面破产，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困苦。为了糊口阿廖沙放学后同邻居的孩子们合伙拣破烂卖。同时，也感受到了友谊和同情。但这也招致了学校的非难。他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三年级，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课堂。）

●“呀，这个世界什么奇人都有啊！看得我心里不知道是啥滋味……”

●“他的梦想也曾经是我的，我没有他的勇气，半途而废了”

生活在大桥下的正一郎，时而也会拿起笔记录自己的点滴感受。

最后两位读者朋友的反馈虽彼此大相径庭，却都很真实。说实话，这两种感受我都有。哈哈，我该不是矛盾体的集大成者吧。另6位读者朋友的读后感，写得真切而温馨，且透着浓重的人文关怀气息。作为作者，在此谨对他们致以诚挚的感谢。同时也殷切期待，这篇《正一郎的“生死观”》发表之后，能有更多的读者朋友，发来你们的感言。

正一郎在和我谈他过去的经历时，感觉都离不开一个字“死”。别人都忌讳谈的这个字，他为何“津津乐道”？听了下面这句话，你可能就明白一半了。

“我自杀未遂有10次，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天天都想死”。

让人胆寒的这句话，他说的时候，既平静又从容。

他为什么要自杀？采取了什么手段？没有死成的原因在哪儿？遇到别人要自杀他怎样劝阻？今后他还有没有自杀的可能？

问正一郎这一系列问题，尽管很冷酷，甚至可能触碰伦理边缘。但我还是要问。因为在人世间，有很多人正在这些问题上徘徊、挣扎、迷茫以至内心煎熬、苦不堪言。正一郎的特殊而不凡的人生经历促成了他的生死观。对也好，错也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我而言，记录真实的东西最重要。

在当今世界，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的场面，在电影、电视、报刊杂志以及孩子们玩的游戏中，随处可见。而深入探讨人的生与死、生命之价值、自杀者的内心世界，以及社会对弱势人群的关怀等等相关的东西却很少。有幸我在日本遇见了正一郎这位有过多次自杀未遂经历的流浪汉，听他讲述自己不平凡的人生，让我大开眼界。真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正一郎先跟我讲述了他头两次割腕自杀未遂的经历。一次是中学三年级时，他和两个伙伴结成“三人帮”，不仅在校内耀武扬威，而且在赤羽地区也是出了名的恶少团伙。学校老师为了扼制他们的胆大妄为，勒令他们三人解散，并停止彼此间的交往。否则就将他们铐上手铐，送进“少年院”（关押犯罪程度严重的青少年的地方）。正一郎当然不想进少年院，也不愿与盟友分手，怎么办，选择去死！他用小刀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血开始流出，他打算躺下以昏昏入睡的状态迎接死神的到来。两个小时后，他醒来发现，自己手腕上的血，凝固成了干血块儿。后来他才知道，人是具有自动止血功能的（一般细小血管出血，可以通过血管收缩止血，而且出血后也能激活凝血系统来止血）。”

他的第二次割腕自杀，是因为与朋友闹了别扭，一时冲动所为。由于伤口较大，他害怕死不成却让手腕残废而导致再也弹不了吉他，不得已跑去了医院，接受了急救包扎。

正一郎伸出手让我看他割腕所留下的伤痕

生活在杂草丛中的他，也没忘记自己的歌手梦

正一郎还有过5次吃安眠药自杀未遂的经历。其中最危险的一次，是要以死来抗议政府对流浪汉的不公。他将300粒安眠药，用一瓶白兰地酒，一下子灌进了肚里。之后昏迷了整整3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

其他4次吃安眠药自杀未遂，都是因为药量不足而导致失败。因为他所吃的安眠药，都是从垃圾中捡来的，有时捡得多，有时捡得少，大概在20到100粒之间。

谈到从垃圾中“淘宝”，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居民一般扔掉药品或过期食品时，都会把它们放进不透明的塑料袋里。而为了找到它们，就得把垃圾袋一个一个打开，费力费时，而且还会招致居民们的反感和不满。大多数流浪汉都不敢也不想做这种事。但天无绝人之路，乌鸦能来帮忙。聪明的乌鸦，为了寻找食物，会用尖而锋利的嘴，叼破每一个塑料袋，药品、食品什么的就会显露出来。正一郎两次吃的安眠药，都是这样得手的。

因为多次吃安眠药都没能死成，正一郎认为它们可能都是过期药品。要不就是，日本的安眠药改了配方，加了某种即使吃了很多但也不至于死人的元素。

他另外两次的自杀未遂，全是梦想着坚持一周半个月不吃东西就能一命归天。结果是不吃东西，他忍下来了，可是不喝水，他实在无法忍受。何况水龙头就在他睡觉的公园长椅子旁边。可想而知，这种只禁食不禁水的“中途半端”（不够彻底）的饿死法，不失败才怪呢。

最后一次自杀未遂，是在两年前，因为一场暴风雨，把正一郎的帐篷吹得七零八落，以至于他大半夜里无法进去睡觉，再加上饥寒交迫，心力交瘁，正一郎真的不想活了。他把以前在北千住捡来的一罐杀虫剂，一口气喝进了肚里。然后躺在桥墩下，昏睡了一会儿后，感觉肚子非常难受，而且这种难受持续了几天。他领教了杀虫剂的副作用之后，决定今后再也不碰这玩意儿了。

我问正一郎，自杀未遂这么多次，每次发现自己没成功时，是不是都很气馁和沮丧？或者是感到自己没死挺幸运？

他回答说，先是遗憾自己怎么又失败了，但过不一会儿，发现自己有点精神能去捡铝罐卖钱了，就想幸亏自己没死成。

正一郎认为，近些年来，每天忙活着的铝罐工作，算是救了他的命。道理很简单，从骑自行车去几个固定地点收集铝罐，到将它们驮回家，得用3到4个小时。然后把铝罐一个一个用水洗净、压瘪，又得用上两个小时。最后再把它们运往足立区的废品收购站，来回需要4个多小时。从早忙到晚，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去想死不死、怎么死的事。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今后就没有了自杀的念头。

正一郎对我说，他想不想自杀，主要取决于以下几大因素：说句只当玩笑听的话吧，假如你现在对我说，我带来了100粒安眠药，你想要的话，就送给你。我会对你说，好的，我愿意收下，你就放心回家吧。到了晚上，我会把它们全部吞进肚里去，然后睡下，或许就永远不再起来了。虽说是玩笑，其实类似的事真可能发生。当今社会，你只要托关系，花些钱，安眠药也不是弄不到手。我这些天身体感觉比较难受，今天是你来了，我才打起了精神，要不我会一直躺在帐篷里。如果病情加重，我为了摆脱疾病的折磨，很可能就会去想办法自杀。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我一旦被世人当成一个常给别人添麻烦的人的话，出于自尊，我也可能就会自我了断，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我吃安眠药自杀未遂中的一次，就是因为公园管理人员轰我走，说是来公园玩的居民都不想看见我。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一个让他们永远见不到我的地方吧！

再就是，我的生活来源完全断掉，铝罐工作因某种原因做不了了，其他工作又找不到了，或者我的身体虚弱到无法再做任何工作，一旦沦落到这一步，那我也会做出了断自己的决定。

捡铝罐卖钱成为正一郎唯一的收入来源

应该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以自杀来抗议社会对流浪汉的不公。年轻时我有过这种冲动，也差点丧了命。但到了我现在这把年龄，那种事情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读者可能还记得，正一郎曾经劝阻过一个来荒川河边寻死的年轻人。我问他，你连自己都没有完全放弃自杀的念头，怎么能成功劝阻一个现在就想寻死的人呢？

他说：“那时我内心的确很矛盾，面对一个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年轻人，我本能上必须阻止他，但我太了解那种万念俱灰时的心情了。当时我差点说出一句话——要不，我同你一起去死吧！”。

想象一下，对方听了正一郎这句话后会是什么反应？一定先是惊讶，冷静下来后，他或许会说“谢谢你能和我结伴同行！”。果真如此的话，正一郎就又多了一个因同情和冲动而自杀的因素。但年轻人更可能说“那不行，是我要死，不能连累你！”。他这么说，也是出自本能。最可能的结局是，两人谈妥：你我都不要寻死了，尽管我们都很痛苦，但只要活着，就可能迎来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正一郎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况，他实际上是这样对那位年轻人说的——“请你看看你面前的我吧，在你的底下的底下，还存在着我这样挣扎活着的人。你还年轻，远没有惨到该寻死的这一步。就请把我当作你的垫脚石，踩着我继续向前走吧。”

年轻人，看着这位蓬头垢面的流浪大叔，眼圈儿湿润了。

正一郎对自己未来的死，有这样一个直觉：“尽管我列举了这么多可能导致我自杀的因素，但我预感自己今后自杀的机率不高，而很有可能是因为突发的疾病，让我来不及自杀就一命呜呼。我最近头顶长了一个硬疙瘩，经常会感到疼痛，这可能与脑血管堵塞有关。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如果找不到我时，说明我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一点都不奇怪。”

听正一郎这么一说，我真有些为他担心了。

我上百度网查了一下，一个医生说“只是头上长了疙瘩，而行走正常，没有手脚不能动，那应该不是脑血管堵塞所造成的，可能是血管破裂而引起的”。

我和桂都劝正一郎尽快到医院做一次检查，但他不太积极，好像有什么顾虑，不像是费用问题，他这种情况应该能得到政府的特别补助。我猜他是担心确诊后需要动手术。因为他说过，自己不管得了什么病，都不接受手术治疗。他相信人的死是有定数的，也就是说，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单是依赖医生的手术刀而延长的生命，只会是多活多受罪。但正一郎不反对别人接受手术治疗，因为每个人的情况和定数都不一样。

正一郎为歌手前川真悟写的那首歌《かわがないてるよ》（河，正在哭泣呢）的歌词，他说只用了5分钟（上篇文章说是10分钟，在此纠正）。为了确认他的写作速度，我以当天和他探讨的“生与死”为题目，请他当场写一篇短文或短诗给我。

他对我说，写这种内容他不太擅长，但也不是不能写。我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之后，不到5分钟，他就向我交卷了（见照片）。本文就以它来作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