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日本人的集体主义特征，让我立时想起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上，坐着各国乘客。船长心焦：若不马上让乘客跳水逃生，船将被大海吞没。
于是他对美国游客说：敢跳下去吗？敢跳你就是英雄！美国人应声跃入海面；
船长对英国乘客说，跳下去你就是绅士！英国人也纵身一跳；
船长对意大利人说，跳下去你就能获得美女的青睐！意大利人飞也似地投海；
船长转身对法国人说，“求你了，千万别跳啊！”法国人一声冷笑，立即消失在海浪之中。
最后，船长指着日本人问：“还磨蹭什么？大家都跳下去了！”
……
这笑话简直就是为日本人量身定制。可见日本人被视为集体的一颗棋子，是各国的共识。
即使你是个游客，去日本也会看到他们淹没在集体中的各种证据与景象：通勤电车上压缩成胶片似的男人们多是清一色的西装革履的“企业战士”；商场里服务员从服装到笑脸都格式统一，像同一模具复制而成；参观任何一家制造业公司，陪同你的无论是公司老板还是普通职员，全穿着同款工作服，分辨不出谁是蓝领谁是高管；你跟日本人商务会谈，对方开口闭口都是“我们”，难得听见一个“我”作主语。
即使在日本赏樱，你看到的几乎都是千孔一面的樱花，抱团绽放靓丽，连花瓣也开出了集体主义的姿色。
难怪日本人承认："我们缺乏个性"，"我们倾向于与周围人保持一致，即使有不同的想法"。日本人在军国主义时代举国的疯狂行为更是坐实了这一形象的存在。于是，包括一般日本民众，都用「日本人＝集体主义」这一公式来求证自己的身份，“集体主义者"成为日本民族辨识度最高的一个标签。
不过小文想唱的是反调，借日本学者之口，对这一定论发起质疑。质疑后想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优越感爆棚的西方给日本人贴上的一个标签，标签里面带有误解和偏见。
什么是集体主义？它是相对于个人主义而言的概念，就是以集体和他人利益优先，必要时牺牲个人利益的意识和行为。也有自我意识欠缺，丧失个人主体性去迎合集团的意味。
说白了，就是把脑袋交给集体的领导寄存保管，步调一致地跟着羊群走。
然而，日本有知名学者断然否定了这一定论。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认知心理学家高野阳太郎通过一系心理学研究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人=集体主义’的观点无法得到实证研究的支持。”
他首先从历史的角度追溯这一观点的起源，揭示这顶帽戴到日本人头上来的前因后果。
他说，"日本人=集体主义"的理论起源于明治时代。当时，有位名叫珀西瓦尔-洛厄尔的美国人来到日本。他出生富裕，还是一位业余天文学家，因为提出过火星表面的纹路是火星人挖掘的运河的理论而声名鹊起。他抵达日本后才开始学日语，一年后就写了一本关于日本的书，书中多次断言 "日本人没有个性"。得出这一结论并非来自对日本的深入观察，而是源于他带有西方偏见的观念。
洛厄尔写道："从美洲、欧洲、中东、印度和日本向东走得越远，人就越缺乏个性"。大约半个世纪前，哲学家黑格尔在《历史哲学讲演录》中也写道，“从西欧往东方的中国，个人的自由意识逐渐减弱"。他俩的观点令人震惊地相似。在西方殖民地扩张的时代，黑格尔的这一观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让崇尚个人主义的西方人既满足了优越感，又获得了要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东方人的正义感与名分。
（图片来自网络）
当时信息匮乏，对日本不甚了解的西方人自然信以为真，"日本人=集体主义 "的观点也由此尘埃落定。结果洛厄尔的著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得到一些世界知名学者的背书。最著名的就是本尼迪克特，她在《菊与刀》一书中加以渲染后再返销日本。此后，又有土井健郎写的《撒娇的结构》、中根千惠的《纵向社会》完善了这一理论。
高野阳太郎通过追寻这个标签的来历，想说明它是由欧美学者按照西方思维模式套在日本人头上的，让本来就对西方文化顶礼膜拜的日本人也逐渐接受了这一观点。
日本著名学者高野阳太郎（图片来自网络）
其实，这一理论也遇到包括西方学者在内的一些人的挑战。普利策奖得主、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道尔（John Dower）在《集体主义》（Collectivism）一书中指出："集体主义日本人"的形象建立在西方的东方主义的基础之上，是根据自己的愿望，将"东方”视为与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的、异国情调的、低人一等的另类。”
说白了，这是西方优越感带来的认知偏见。
日裔美国人类学家别府春美、社会学家杉本良夫和罗斯-穆尔（Ross Mouer）分析了几本论述日本人的主要书籍之后发现，断定日本人是集体主义的说法在很大程度上缺乏实证研究的支持，主要是依赖个人见闻、道听途说的故事和谚语得出的结论。
例如，这些书利用日本来自中国的谚语"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出る杭は打たれる）来证明"日本人的集体主义"，借用"吱吱作响的车轮会上油"（意为"自我主张就有回报"）来证明"美国人的个人主义"。三位学者指出，这些谚语是按照作者意图恣意选择的，如果按照这种方法挑选证据，任何观点都可以得到证明。例如，假若选择日本源于中国的谚语“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和美国谚语“树高风大"来对比，不就可以得出“日本人比美国人更有个性"这一相反的结论吗？
为了弄清日本人是否比美国人有更强烈的集体主义人格特质，认知心理学家高野阳太郎开展了一系列的心理学实证研究，并对美日在“盲从行为”、“同调行为”这一最能代表集体主义倾向的特征进行了两国间的对比分析。这一主题的实证性研究总共有20项，结果得出的结论让人大跌眼镜：
发现其中14项研究的结论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的集体主义倾向并无差别"；还有5项研究发现与世间定论相反，证明“美国人更倾向于集体主义”；只有一项研究发现日本人的集体主义倾向更为突出。
看到这种调查结果，让人产生一个困惑，难道日本人是被西方看走眼了，真的没有突出的集体主义倾向吗？那包括发动战争，把全民变成疯狂的战争机器的黑暗历史又该如何解释？
高野阳太郎说，日本人在军国主义时代的集体主义行为可以用"历史环境"而非"民族性格"来解释。也就是说，全民卷入战争犯罪，与其说日本人是集体主义强烈的表现，不如说是面对集团的强大压力不得不服从的脆弱心理起了作用。
把战争中日本人的疯狂完全归于环境压力，与民族性格无关的观点我也难以接受。
正如《伏尔泰语录》所言，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原句是“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如果把所有责任归咎于外部压力，每一个当事者都不用为自己选择加害行为而反省的话，集体主义真是一件再合身不过的外衣，随时可以穿脱自如，逃避对自己灵魂的拷问。
就像战争，主要责任归于少数上层军国主义者没错，但是作为每位加害者个人，觉得自己仅是一头无辜无奈的羊，那永远无法保证再次成为共犯。
不过，把日本人戴在头上的集体主义这顶帽子摘掉有一个好处——因为过分强调它，每个人便更容易冠冕堂皇地逃避个人被追责。
你看日本企业，一旦犯下失信于民的大错或罪过，高层领导都会在电视屏前齐刷刷地鞠躬道歉。看似全员认罪了，实际上是罪不罚众，逃避了个人追责。每个当头的领导说不定还有一种代人受过的悲壮感，而实施错误的底层人员有种刑不上“小人”的安心感。结果是，谁都表面低头谢罪，其实没人内心深刻自责，带来一种无人为罪过买单的荒诞结局。
那么，如果“集体主义”并非日本人的民族特性，又如何解释现实中日本人确实表现出的从众心理以及明显的“羊群效应”的行为倾向呢？我将在下一篇文章里，给出解释和回答，敬请有兴趣的读者关注。
参考：
・髙野陽太郎『「集団主義」という錯覚 ― 日本人論の思い違いとその由来』新曜社2008年
・杉本良夫＆ロス・マオア 『日本人は「日本的」か』 東洋経済新報社 1982年
・高野陽太郎 「日本人は集団主義」という幻想 じつは根拠なんてなかった…？」https://gendai.media/articles/-/52478
（文中图片除注明外均选自unsplash）
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你有所不知的日本人真相
从2023年12月起，旅日公众号推出古年先生的专栏《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你有所不知的日本人真相》，专门探讨与日本人的交往之道。希望能够对关注旅日的朋友们有所启发。
古年 旅居日本30余年。社会心理学硕士。经营管理培训师。自1998年开始在日本各知名跨国企业从事跨文化经营管理培训至今。曾在『收获』、『作品』、『延河』、『湖南文学』等中文杂志上发表多部中短篇小说。在日本出版『中国经营顾问传授跨文化管理技法』、『中国式谈判』、『中国人价值观』等专著。其中，『中国式谈判』于2002年在韩国出版。另在日本数家刊物开设专栏，发表多种主题的散文随笔。微信号：Gunian5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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