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不晓得,人生天地间,自己喜欢、自己追求的东西往往是自己的冤家?胶漆淋头,蚂蟥缠身,如影随行,一辈子摆脱不掉。”[1]
子曰:温故而知新。故者,过往之人事也。新者,以往没有之事物,或是与之前不同,有思与行之变化。温故民国时的一段童年,添了对童年构建的新知。
刚用半年时间,细读自称“湘西刁民”的黄永玉先生所著《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掩卷叹息,黄先生笔下的湘西成长画卷,满满蕴含了那个时代童年种种养分,耐咀嚼值回味。
开篇,黄先生描绘老家的窗台,这样写:
“多少多少代的孩子都爱上这里来坐,像候鸟一样。”
一个家,一个国,历史里一代代的孩子如候鸟般来了去了,这窗台还在。就像童年这个概念,尽管身处其中的儿童们,长大了,进入了成年,又时时有新的儿童诞生,成长、发展。
童年这个人生的阶段,是一个文化构建,存在了有一老阵子,看这样子,会继续存在于社会里更长时间。
那么,黄先生的童年是怎样的,他们这一代的候鸟,在那个特定的童年时段,如何生长,如何发展,如何与人相处?
主人公序子的家里有一个场坝,青光岩和红砂岩石板铺成。这场合要荫有荫,要太阳有太阳。再过去才是那块非凡的花树院坝。屋外,更广阔的朱雀城都是序子和其它孩子可以奔跑、探索和行走的公共空间。
在这些屋内屋外的公共空间里,孩子们能够晒太阳,能够玩游戏,能够有家里大人和哥哥姐姐的照看,也能够有大家庭兄弟姐妹的作伴玩耍。用序子的话,“白天,大人晒菜干,晾衣服;过年杀猪,打粑粑;孩子在这儿‘办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数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有时长板凳上睡着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进屋里上床睡觉。孩子们在这里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忆。”
学前阶段,年纪还小的序子有沅沅姐和自己一起走玩。“她口袋里揣着许多好东西。大人不要的纸头纸尾或是一小团棉绒残线。在院坝青石板上教狗狗折叠兔子、猴、燕子、雁鹅和能装‘亮火把把’(萤火虫)有两对小耳朵的盒子。又让狗狗看着她拿小钩针挑出许多花眼眼的小棉线荷包。”
家里的几个表堂哥如保大、喜喜和毛大,也时常会和序子一起玩耍,有年长些的孩子帮着照看,序子早期儿童发展中多了同伴支持。同伴关系的形成对孩子的社会心理健康,颇多益处。
在朱雀城里,人们,也包括孩子可以去玩耍参与民间活动的地方是童年的主要场域(当然同时也是成人的地盘,大家共享,有时一起,有时却是各有各的用途和玩场)。有个王家衙花园,序子和伙伴过去发呆看景;有个赤塘坪,砍脑壳的地方,孩子也会去看,平时就变作了大人孩子的广场一般,唱大戏,放风筝,随意走玩。箭道子衙门里头广场和靠北门的门口广场,也放风筝,只是小伢崽应景场合。小校场是个正经放风筝地方。平时营盘里练操,地方上踢足球,学堂开运动会都在这里。
在大街小巷里,不同的行业集聚在不同的角落,传统的手工技艺与现代行当也给孩子们提供了学习成长的社会环境。有空的时候,序子和朋友也会去边街看雕菩萨的店铺,叫上滕代浩,“菩萨他都认得,叫得出名字。他还会扇古,扇好多古。”
文庙里,一代代候鸟般的孩子们掏过树上的鸟窝,爬棕树采棕包,逃学的时候把自己的书包寄放于此。
城隍庙里,过年节庆时,大人和孩子一起看京戏白蛇传,在传统的技艺里展开想象的翼。就连看城门外赤塘坪砍脑壳,序子和伙伴们都了解了人生、社会和生死的细碎,也还从此学会了更多人文关怀。
社会是序子童年学习成长的重要场域,而读书,是他成长的另一个场域,刚上学不久,他就开始涉猎各类图书,自学开始得很早。那时候,他阅读了《红楼梦》、《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封神榜》、《隋唐演义》、《西游记》、《镜花缘》、《老残游记》、《儿女英雄传》、《今古奇观》、《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济公传》、《包公案》、《施公案》、《平山冷燕》、《二度梅》、《天雨花》、《再生缘》、《大义觉迷录》、《侠义英雄传》、《增广智囊补》、《野叟曝言》、《今古奇观》、《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这些书读完,他还不到12岁。
在这样一个社会和邻里关系紧密的时代,童年的另一个关键元素,同伴也就显得愈发得重要。序子的同伴朋友一直很多,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丰富的同伴养分。同伴间的相互提携、支持和学习,是童年的一味良方。
当爷爷问他有没有朋友时,序子说,“有,有,有,有得很。哪!哪!我讲送你听:陈开远,田景友,刘壮韬,唐运隆……是同学,我跟他们一起读课外书,讲东讲西。陈良真,欧敬云他们不读课外书,专讲写字,欧阳询、颜鲁公、苏东坡,我也跟到讲,不太有味道。戴老毛、顾风生、顾远达,他们家有锣鼓,有留声机,我跟他们听京戏,打锣鼓,他们有钱人,不太专心,忙好多别的事,我跟不上。滕代浩会做木脑壳伢伢,很谐谑,很和气,我有时候借他一箱子木脑壳伢伢,他也借;朱象生是我干大(干哥哥),他屋里有好多好多走玩的外头东西,妈到他屋里跟干婆干妈打牌,我就和象生干大走玩,他不太会走玩,他肥,霸腰(摔跤)也不行,动不动就哭,是个很老实的人;王本立住在西门街,有人欺侮他,老远到文星街上找我帮忙……”。
序子有机会在现代教育刚拉开帷幕时,就上了城里的小学,并且,校长就是自己的父亲幼麟。文昌阁小学的老师大多是传统文化浸淫出来的人才,讲古文,教数学,还有讲《江湖奇侠传》的常识课,还教音乐和绘画。
序子眼中的课堂,多是有趣的,能学到真金白银,长见识还扩视野。不过,这好日子也没延续很久。后来,新派的实验小学校建立,序子和很多小伙伴都转到了新学校。
在这里,序子和同学们遇到了粗暴的教师和学校领导。左唯一校长与其助理,与大家同学一直较劲。字写错了要打,数学题做错了要打。左先生规定学生每天要交一张五百字的小楷和一张三十个字的大楷。这负担很重,令人憔悴。写不好,做不够的,也打。“左唯一打人凭高兴,不高兴多打点,高兴少打点。特别高兴,两三天不打人。”
黄老先生说的好:“序子看过赤塘杀人斫脑壳,没有见过在教室真刀真枪大人打小孩。小孩当然打不过大人,凭哪样写错几笔字就打人呢?你是先生嘛!要是做学生不写错字,还要你左先生做哪样呢?”
序子从来没有被家人打过,却在这实验小学里被左先生打过几次。在这暴力恐怖的氛围下,学校生活已经成为了折磨,直到有一天,序子在被打时奋起反抗,咬伤了左唯一。因此,序子开始逃学,差不多半年时间就不再去上学,瞒着家里。
在外面,序子还想着要学习了雌雄剑术,取左唯一的人头。即使是逃学,这地方也是独特的,“朱雀城好像最体贴逃学的伢崽,处处不让他们走上绝路,总是想方设法在他们逃学期间不显得无聊,赋闲。”
朱雀城的童年里,有一味苗药。序子的成长里与苗族人颇多交集,也是他成长的极重要养分。这当中,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苗族人从不打孩子。
做了二十年儿童工作,一直遇到的多是“不打不成才”的意识,无论是显性,还是隐性的表达。
在那个时代的童年,在湘西的苗家,就不打。“从古到今,苗族人从不打孩子;讨老婆,唱山歌,赶场自由恋爱凭本事;夫妻之间从来经济独立;老人到处受尊敬;崇尚信义,严守节仪;注意公道是非;忍辱负重,牢守纪律;但是你别惹翻了他,眼睛一红,看那掀起的漫天风雷!“
人家从古到今都不打,按汉人的逻辑,那孩子岂不有麻烦?可是,你看到人家又自由恋爱凭本事,尊敬老人,崇尚信义,严守节仪,还注意公道是非,牢守纪律。这些,不用打,一样可以培养出来。
让我们反思过去深信不疑的教条。
当然,不打孩子的做法,不只是湘西的苗族有,在东南亚还有文化如此,在北欧和世界其它地方也逐渐成为了新的育儿实践,这里不赘述。
谈到苗家的孩子,书里这么写:”论苗族人,妹崽家的表情最多。唱呀! 蹦呀! 家里不大管她们的。所以最是自由,最是美丽好看。男伢崽总是那么温宁有礼,无论遇到哪个老人,都敛眉谨身,轻声应答。这是一种善良的人际风景,外人总容易忽略错过,没有认真体会欣赏,算是一种可惜。”
对不苗族人不打孩子,序子爸爸幼麟说,“我们孔夫子的教育方法动不动就打。家里打,学堂也打。打出一代又一代的乖崽,全国人都是乖崽。哪个做皇帝,哪个做总统,不管是昏君、暴君,都对他尽忠尽孝,就是这样从小练出来的……”“话讲转来,我看苗族人不打伢崽,最起码比我们汉人文明!”
黄老先生后来编绘了《给孩子的寓言》,自序里这么写到: “动物比人好,动物不打孩子,人常常打孩子。”
温故,而知新。
细品序子的童年,我们今天构建的童年里可以借鉴的良方也有了:
童年应当有儿童友好的公共空间 – 大家庭的关爱和照顾、家外村社当有适合儿童走玩并参与到社会文化活动中的场所和相关的文化服务 – 这样的公共空间可以是家族的网络、可以是社区传统文化习俗(宗教场所、民族文化节庆与祭祀之地、传统手工艺传承)延续之处,也可以是新型的村社儿童公共服务载体—如儿童之家,如青少年服务中心等。
童年应当有丰富而富于支持力的同伴和师者– 从小时左邻右舍的孩童玩伴,到求学时的同学校友,从大家庭里的模范亲戚,到村社里独具影响力的师者,童年因为有了伙伴和师者,有了人际间的交流与互动,有了智慧与文化的传承,有了社会心理支持的网,也有了发展的希望,参与的伙伴、保护的抓手。
童年应当有多样化的书籍和友善的阅读体验 – 读书,是丰富心灵,增长见识极为有效的方法。儿童读书的范围和选择可以多样化,传统经典、西方读物、哲学与童话、科学与科幻、侠义同言情,经得住历史和时间考验的书籍,是童年的良友。
童年应当确保儿童免受暴力– 针对儿童的一切形式暴力(躯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和忽略)需要得到预防和及时应对。暴力对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极负面的影响,是童年成长不可承受之重。政府、社会和大众需要在家庭、社会和学校里都构建一个非暴力的环境。苗家能世代做到不打孩子,我们也能做到。宽和的童年,是一个尊重儿童权利的进步的童年。
数十万字间,黄先生描绘了一个湘西童年。尽管距今几近百年,其中值得温故的内容着实不少。时代变化,童年也在变化,构成扎实而有力童年的要素,一直都在。
别轻蔑年少时感动过的东西,每一个童年里蕴藏着人一辈子要面对的快乐与苦难。
序子一辈子从不投靠幻想,却得益于的三位既聋且哑的画家之一哑子;学识深厚而又公然不应科举的胃先生,抛开教职而去各乡集市赶场买烟草,‘将得享文明自由于终老,为同辈所不及’。这城的丰富与深厚,在林林总总这些江湖人物身上活灵活现,令人向往,为之动容。
序子和爷爷在文庙里分享着三代人成长于同一个物理环境的快乐,如此的记忆,现代城市里已难再有。到处拆了建,建了拆,人是物非。黄先生的童年和后来的年月里,经历的物是人非岂是一两本传记可以道尽。
新派学校的实验,几乎让序子大吃了苦头。生命中第一次被打屁股也在这新派小学里上演,左唯一校长的狰狞变态和原来乡里知识分子营办的文星阁里的小学氛围天差地别。
老一派的教育方式充分尊重孩子成长的特点(有音乐,有玩乐的体育和探奇的历史和文言课),也尽兴发挥着各师者的能力和素养,深入浅出,化繁复为新知,看了觉得认同矣。那是差不多一百年前的景象,社会进步论在这里似乎经受了些挫折。
早年成长的养分,对黄先生的后来是奠基性的。在一个民国小镇上,古风古文化依然暖暖地活着,革命的风已经刮进了无愁河里。很多年之后,在京城的一个艺术场所,远远看到九十的序子被扶上台子,半个身子因为生病而斜靠着。
在《朱雀城》里,黄先生说,“人长到老来,脑壳里头都会浮现一幕又一幕带彩色的童年往事。有的见不得人,有的喜欢招一些故人来共同切蹉。做哪样老家伙都喜欢追忆呢? 宋人诗云:无觅处,只有少年心。
黄先生接着说,“道理怕都是伢崽时期的那点干净天真吧?几十年的日子从自己心里头到周围世界,无不肮脏透顶。几乎人人都是从厚颜无耻人斗人的垃圾堆里爬回来,无不打算用回忆给老去的臭气熏天的心灵洗个干净热水澡吧!”[2]
一个艺术家写的自传体小说这么好看,确实证明多元跨界是创造力和美的要素之一。
一个老者写的童年如此迷人,真切显出“无觅处,只有少年心”之魅。
闻悉黄先生驾鹤西去,特别辑集忆念文字送给这个有趣的少年老头。
他成长里浸透着百年文化历史的交织与叠加,造就了独立而具批判性的人格,幽默,坚韧,坦率,勇毅,豁达、直言、良知,一直是一颗少年心的闪耀。
他的跨界与超越,深植于艺术和文学、历史和社会的丰富纷繁间。他的嬉笑怒骂,浸透在百年人世跌宕时代剧变的错综纵横里。
在“朗读者”节目中,黄永玉表示:“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我自由得多......你想我嘛,看看天、看看云嘛。”
这个主意好。
我就每天都看看天,看看云。
[1]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朱雀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北京,第507页。
[2] 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朱雀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北京,第8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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