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妈妈的普米打扮很合身,精干雅致,笑容和热情一无初次见面的陌生。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失散几代的老朋友老邻居家里,自然而亲切新鲜。家里的两个孙儿从电视机前走开,过来好奇地瞅瞅,大方而有礼貌。他们的妈妈是和妈妈的大女儿,心脏刚做了手术,在家里休养。她和和妈妈样貌像得很,完全是一个模子出来。后来看到和妈妈的四女儿和五女儿,知道这遗传的力量巨大,也是眉宇间看到一个人的感觉。一个家庭有五个姑娘,可以想象那成长年代的不同。五个姐妹会约起来一起上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助家里放牛放羊喂猪,砍柴挑水烧水做饭。四姐记起小时候说,五姊妹从来不会争吵打闹,有什么东西都会学着相互让。现在她上山都会怕,怕人。“小时候,几个姊妹一起上山,山上还有几十个其它家的农人,什么也不怕。现在就不一样了。”和妈妈、和爸爸都是普米族,七八岁的时候就由双方爸爸做主许配了娃娃亲。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太多交道,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定了这亲。按和爸爸的说法,“这样的娃娃亲只要有一方的爸爸还在,就都作数。”说着娃娃亲的事,和妈妈和爸爸都平静而自然,因为那个年代就是这样的。说起五个女儿,和大爹说,“我们思想太落后了。” 看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直到后来,他说,就一直想要个儿子。和大爹性格也挺开朗,有说有笑,面部表情又特别生动,直接可以传情说话。五个女儿之间相差最大为十三岁,刚好老大和老五都在,可以看到这并不明显的差距。老大的两个孩子都三岁五岁,老五刚上了师范院校。孙子孙女从小大多时间是和爷爷奶奶孃孃一起过,成长得很开朗、大方并有分寸,和久在外打工回来养病的爸爸妈妈相处得也挺好,并没有那留守在家孩子的情绪脆弱和内向表现。
和妈妈在交流中时时鼓励孙子孙女学着说汉语,学着表达他们羞于表达的思想和观点。这祖辈照顾很具有激励和赏识意义。在山村里成长,两老和小孃们对于儿童成长是很重要的支持者。孩子有自己的照顾者,有激励和鼓励型的大人,有故事,有充分的活动空间。很特别的是,和家下一代都不能够再说普米话。大妈和大爹之间还可以用一些普米话交流,但也已经不完整了。现在,全家人说得最多的是白族话,和少许滇西北汉话。看着一家人说白族话,觉得很神奇。和大爹说,他们和白族混居久了,就逐步都说白族话了。再往山上走,有几个村的普米族还继续讲着普米话,靠近平地的就逐步都放弃了本族语言,多说白族话和汉话。
两个孙儿都还没有开始上小学,因为看电视多,汉话还能听懂不少,说起来不是很顺溜。说起白族话倒是溜得很。和家的几个女儿中,越小的汉话越好,因为和外界接触的多,也因为学校教育。老五初中时在兰坪县上住校,班上的同学有白族、普米、和傈僳族,所以她也能够听懂这三门语言,还可以稍微交流。到了高中,在六库读书的她学会了藏语,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女子懂得五门语言,可以在不同的语言文化里穿梭,实在幸甚。看看和妈妈的土法养蜂,听她说起养蜂都已经40年,脸上洋溢着快乐。感觉她很像故去的大姨妈,也有自己妈妈那种亲切和活络感。一个人照顾着一个大家庭的后勤,带着孩子,照顾着自己回来休养的女儿和放假回来的姑娘,养了牛,猪,鸡和狗,还有蜜蜂,一个温暖的家。想起要告别时,天色已晚,和妈妈邀请说就在这吃了饭,过了夜再走。天色晚了,也变得阴冷,就接受邀请,留下来。过了半小时,空中就聚拢来黑黑的云,下摆拖着雨云般的雾,星星点点地,飘起了雪花,从点滴到片片,到雨滴般密的雪粒淅淅沥沥落到空旷的院里。
山谷里夜来的快,却并不暗。雪花绵绵不绝地往地上落,和家孙女孙儿快乐地在院子里用手接落雪,然后用舌头轻轻地点蘸一下,而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和家五姑娘掌勺,和她妈妈一起弄晚饭。很大的灶台,锅也是我们常用的两三个大。煮饭烧菜用的都是山上的柴火,据当地人说,用柴火烧出来的水、汤,乃至烧酒味道较之煤气和电烧的更加好喝更加醇厚。顺延推之,柴火烧的饭和炒的菜也是香味更浓。果不其然,两个女人的手艺让晚餐很饕餮。土豆为主,有酱爆洋芋片,有自家吃杀猪饭制备的猪头肉,有用白菜晒干腌制的干巴菜汤。点睛的是一个红色野果压制的酸浆蘸水,味道酸里带着些野味,有机而自然,无以伦比。妈妈和女儿说,这野果叫酸浆果,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树林里才有,每年十月份采摘了来,一把一把的,然后妈妈就把这果子给用手挤出桨来,备着做菜时候用。现在他们也都不用酸醋,觉得那个味道不够好。这酸浆下饭效果特好,到现在还能够在舌尖上感受到那鲜酸味。有机生态食物在这里就是平常,而非奢侈。猪肉是自家养了杀的,荞面是自己种了碾的,鸡是养在自己院子里的,酸浆是山上采摘的,土豆是地里种的,烧柴火是自家林地里拾捡的,蜂蜜也是家里野蜂桶里酿制的,而水,来自山间泉水。在饭前,一家人围坐在火堆前烤火聊天。一截两个手臂粗的树干从吃饭烧到夜里。整个厨房里都是烟,熏得眼睛时不时睁不开,酸辣得紧,抬头看屋顶的瓦梁和瓦,黑油油地熏得个彻底铮亮黑,那是需要假以时日的。吃过饭,雪小了些,大家移师再战,到暖房里接着烤火夜聊。暖房就是夜里有柴火烤的老人卧房,在高出地面一截的形似炕的地方烧着开放的柴火盆,两节木材已经烧上了一会,依然冒着蓝烟。火慢慢上来,烤得小腿胫骨发烫,几乎坐不住。老人一家都挺习惯,我们边烤火,边夜话。说起80年代的育儿经历,和姑娘们说道,自己在成长过程中,爸爸从来都不用打。五个姑娘,从没有被爸爸打过,妈妈会吓唬一下,也会用小树枝敲打。过去很多的人会说,孩子多,不好管,用点打是没办法,和爸爸的做法就是一个另外的证据。孩子不用打,也是一样成长,也是家里的好孩子。和爸爸说,“打孩子干嘛,孩子又没有罪。”他淡淡笑着说,“打了孩子,自己就有罪了。”看着两老和他们的两个姑娘,还有不时闯进来偷偷看上几眼的两个孙儿女,我相信这样的家教,这样对孩子的宽和是有积极效果的。在这山谷间,这一个多子女的普米人家,家教是如此的非暴力,如此的宽和平易。夜渐渐深了,谈得很多,很广,许久没有这样长谈,这样家长里短,痛快之余也有些睡意。和爸爸也有些惺忪地样子,妈妈的眼也睁不开了。大家收拾收拾就歇息了。我睡在客厅里沙发上,给准备了两床被子,都是厚实沉重类,都盖上,估计一夜都会梦见被压在五行山下。这木门有镂空,外面冷空气可以深入进来,所以我是穿着衣服睡的。
半夜起来,月光如洗,犹如月灯一盏高挂,把雪白的山谷照得舞台一般。。。
普米人家 – 生死、养蜂与待客
后半夜,木门雕纹孔里的空气冷冷地降了下来,棉帽未能遮盖的脸冻人得很。起夜,走到院子里,前半夜皎洁的月光熄灭了,黑黑的山谷变作了一个万籁俱寂小院。这样的夜和冷并不是不可耐受,也是过去岁月里到处奔走的一道常见风景。记得在拉萨一个多月里,有几天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度过了几个寒冷日子,夜里的寒冷是可以相比美的。同样,在墨竹工卡乡村旅社里起夜也看到了繁星夜和白月光。
早饭也是在火塘边弄了吃。现做的荞麦粑粑,从面粉到锅里的稀糊糊,然后到入口的荞粑粑,颜色和香味俱佳,无任何添加。可以光吃,也可以蘸天然酸浆果汁吃,味美而酸爽。在妈妈的青壮年期,她们的主食就是荞面和荞粑粑,那时候还比较少吃米饭。后来,在汉族和白族等影响下,她们饮食开始有了变化,也吃米饭了。有意思的是,她们不种稻米,所以米是要在外面去买回来。和爸爸说,现在他们是把自己在山间出产的各种农作物和牲畜拿去卖给平地的人,然后从他们那里换回米饭吃。这也是传统贸易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中,不同民族和文化间的互动和交流,学习和借鉴也就发生了。
在老木屋里,两位老人已经置办好了自己的寿材。和爸爸说了,身后要有个地方安葬的。在他们后面的大山上,按照祖先的先后顺序,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位置。他微笑着说,我们家是老祖宗在最高头,然后依次是后代,逐步往山下走。我告诉他现在在城市里已经不实行土葬,都是火化后,放到一个小盒子里,集体埋到一个方寸之地,还要花上万元。他的诧异非同一般,看着我愣了一会儿,说,“怎么这样?”。对于普米人,他们在山上的坟是要用水泥板把上部,左右两侧和后面都砌起来,然后底部是泥土。和爸爸说,这样,人就和大地是有接触,可以往下发展的。他很认同入土为安的观念,也因此而对不能土葬不能理解。他也很细致地说了在坟墓里要放上一种草本植物,而这个植物的味道可以祛除青蛙和蛇来侵扰。也有一种香料可以保持墓道干燥。他对于这个过程的了解应该是有很久了。而在交谈间,当着大家的面,四姑娘自然提到,“如果老人去了”,她们觉得可能一些家庭传统会慢慢消失,如养蜂。
这样面对死亡之道,在很早的时候就传递给了孩子和青少年,事实上也就让他们能够对死有一种坦然态度,不再简单恐惧而不知所措。老了会死,死了如何处理身后之事,生活中无人能免此待遇,何不早早知晓,免除无端的因无知而起的担心惧怕。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个孩子也在,都很平静的听着。对于养蜂这事,和妈妈一家都认同不是一个谁都可以做好的事。和妈妈从20多岁开始养,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年有余,她家里屋前屋后,包括对面山头上都有蜂箱。箱体就是用的古树枝干,天然野生的。养的是本地野蜂,百十年来,甚至更久,都是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和妈妈说,养蜂是要看一个人的命,也看这个人德行的。有的人养了一阵子,蜂子要么飞走了不再回来,要么经常有死去的现象。
能够养蜂养的久,养得好的,是有德行有缘分的人。不是谁都可以养好野蜂的。养蜂在这里就不仅仅是一个生计,一门手艺那么简单,这更是一门艺术,一个要有对的命和好缘分的东西。
这是和自然和平相处生命哲学的一部分,不强求,不刻意的一种自然之法。道家之“道法自然”体现在这里。源自楚国的老子,也有人考证是少数民族之一份子。与自然依然很近的大多数是少数民族了,其他人都去城镇化了。而她们因为近乎自然,思乎自然,行为自然。
待客方面,和妈妈一家好客也自然而然,见了贸然来访的路人,开门引入,留吃留住,并无利益纠葛。萍水相逢,来的都是客,这就是人类社会使人温暖而互信特质,也是这个越来越城镇化越来越商业化越来越资本化的世界所稀缺的人文精神和社会营养。多年了,主流都是要农村和边远的向城镇和中心沿海的靠拢并学习。最近二十年,愈发觉得这个方向有些邪门。城镇的都市的沿海的经济开放的地方,也应该更多向边地、民族和农村山地的学习,虚心地学。城镇中心主义带来的挑战需要反思。礼失求诸野,本是一个中原为中心的说法,借来用:城市文化和礼数,加上对生活对自然的态度,迷失了方向。虚心向与自然,与原野,与人性更亲近的人们学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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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取泥土、土地、本土之意,立基于大地,根深叶茂。
人,即人文、人本、人道,人世之精,顶天立地,天人合一。
云,乃彩云之南,为水如棉,千姿百态,风云幻化!云又作说道,乃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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