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从来都是云南人美食系列的重头戏。
从骨子里来说,觉得菌子和我们一样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有点亲戚的感觉。如果说菌子是野生的,那我们也是野生的,当然,一般不会说野生人。
从小吃到大,菌子似乎变得更加熟捻,味道依然山野,依旧鲜美,甚而变成了山珍之首。下过雨,山里的菌子齐刷刷地冒出头,撑开伞。捡菌的人们开始进山,然后出现在各处菜市场里,也许会旅行到很远的异乡,进入更多人的肠胃,温暖滋养着人类。
曾经在云南研究松茸的人类学朋友,已经把松茸研究抬高到一个新境界。只可惜在他家时,竟没有多少时间聊起菌子。
友朋从遥远大洋彼岸归来,念念不忘的是菌子。当年,她对于菌子,尤其是魔力菌子的兴趣犹盛。虽然没有机会一起弄菌子吃,我还是在她去拜访一个本地家庭时建议她带上时鲜菌子作为伴手礼。
夏秋季节,云南时浓时淡的雨,滋养了层层叠叠山间泥土。树林下菌子也顺应天时钻了出来。吃菌子的季节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展开来。一直以来,吃菌就是缺省设置,因为自然就在身侧,野生菌就像是自然的馈赠,绵绵不绝。我们很少用“野生”来形容菌子,菌子就是菌子,自然而然,无分野不野。菌子从小伴着我们长大,是童年和成年一以贯之的生活伙伴。儿时,母亲父亲时时忙碌,总记起暑期围坐拾捡干巴菌加毛豆的景象,伴随入口浓香美味再现。数十年间,每遇菌熟,妈妈总会准备些干巴菌,让这山之饕餮传统浸透半百年月。住在西山脚下时,菌子季每一天都会有从山上背着菌子下来卖的人,妈妈和爸爸也时常买来,餐桌上鲜香的青椒炒干巴菌或者青椒瀆青头菌就是饕餮一餐的代表作,让一家人食欲爆棚,舔盆舔碗,不亦乐乎。
干巴菌的名声,在昆明人圈子里是如雷贯耳。感觉上菌子第一的宝座也是干巴菌占据了。起码在我们家里是这样。那时候,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在一起吃饭,遇到炒了干巴菌,心里那个期待,难以名状。每次在菜端上来之后,我会在饭碗里先埋上点干巴菌,然后盛上饭,再在饭头上夹上干巴菌,做成干巴菌米饭三明治,大饱口福。对干巴菌的迷恋,也化作乡愁一味,飘香各地。二十多年前,到丹麦哥本哈根开会时,能够和在昆明时曾经一起挤过一间小屋的丹麦朋友家里做饭聊天,和他的中国夫人以及混血女儿一起玩耍谈天,我还记得当时是给他昆明媳妇带去了油泡干巴菌,看她吃得过瘾,我也乐得很。千里之外,干巴菌香,菌子之绵长力道可见一斑。过去若干年间,有机会和老爸老妈一起吃饭,饭后一起捡干巴菌,边弄边家长里短的聊朋友、聊小时候、说小时候的生意经、谈八十年代的生活、望未来的打算。平实却有种亲切的熟悉感,像小时候,围坐在饭桌旁问这问那,谈天说地,那是在西山脚下的日子里。父母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但那种特殊的纽带和气氛,一点也没有变老。每当闻到干巴菌和辣子交织发散出的魅惑乡味,家庭和亲情的温暖也随之升腾而起。
捡菌子
小时候对于菌子的好奇还因为可以到山上去捡菌子。车家壁后山的树林里还是藏着不少菌子。要去到山深处,从山下走到垭口,然后接着走到山窝里,还是需要一个整天时间,对于童年的我们,已经是一个走出舒适区的探险行动。那时候更多是去扯杨梅和锁莓,没有太关注菌子。潜意识里是担心菌子有毒的。菌子有毒这个事实,在早些年更多是在大人对儿童的恐吓氛围里逐步成型,变作了童年一个不可或缺的安全担心。记得在惠农巷里,对门的邻居曾经和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在家里看到五彩的小人儿跑进跑出,然后自己用手去按这些小人,却霍然不见的经历。就觉得这吃菌子挺麻烦,闹人得很,而且还可以致命。最近几年,吃菌中毒的报道和视频变得更加五彩形象,更强化了菌子有毒。红伞伞白杆杆甚至被编成了歌,成为云南野生菌的另类宣传品。说是这么说,怕也是这么怕。一边怕,一边继续吃菌,还继续上山捡菌子。上山捡菌子的人,山下买菌子的人依旧熙熙攘攘。饭店里的野生菌火锅,也如雨后春笋般长出来了,以前我们很少吃野生菌火锅,这个,也是旅游之风给吹起的。最近的日子里,捡菌子已经成为某些地方的定制旅游项目,出钱带人捡菌子。
对于自然的很多事物,人还是好奇心胜。人类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其实也是社会进步,人生有趣的推动力之一。没有人带领,也没有做攻略,就顺着山路蜿蜒而上。雨后的山路,湿滑而泥泞。没走多远就能看到菌子,在树下,路旁,荆棘堆里,还都有不少。问题是,基本上不认识什么是什么,所以每一朵都有可能有毒。有几朵还看着特别绚烂和前卫,吃不吃无所谓,但那气派和魅力,确乎极不寻常。这么一个半天下来,还能捡到一小篮子不知名的菌子。为了求证,就拿了几个菌子到菜市场去找卖菌子的各位咨询。尽管得到了老手确认,说是没问题,可以吃,但还是犯嘀咕。所以初初几次,基本上都没有敢做了吃,变作了花肥。俗话说,熟能生巧。一次次去拾捡,一次次去市场观察,慢慢有了点谱。也能做点捡到的菌子吃,味道还不错,人也还活着。当然,捡来的菌子大多数时候都不入流,感觉都是跟在那些专业捡菌人屁股后面,捡了些挑剩的。
直到远离了人界,来到香格里拉的原生态森林里,菌子丰厚地呈现在眼前。走在高山牧场草甸上,左边一丛,右边一堆,应接不暇,措手不及处处的野生菌,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捡菌子的成就与快乐。牧场的牦牛们自由享受着放养的时光,一路吃喝,一路撒粪,滋养了一场肥沃的牧草和肥美的野生菌。在尼汝,可以想象到人之初时候人们以采集野果野菌的方式生活一样可以有滋有味。靠天吃饭,不是吹牛的。当然,一开始的采集者也许有不少是要以身试毒,才有了后来不断积累的丰富的野生菌安全知识。当自然依旧野,人类还可以靠自然生存生活下去,吃得有营养,且免于工业生产带来的各种毒害。最近,总有那么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旋:人类是不是可以让自然回归野性?野自然会让人的生活更接近原初的璞真,更自然而然。人,是不是也可以回归野性,从自然为师,学天地万物之行事,而不再自掘沟渠,隔绝人与自然的天然联系?现在的人,没有野性,缺了野的质朴和率真,还不见了野的韧性和动力。吃菌子
吃到如今,青头菌、干巴菌和牛肝菌、羊肝菌还有鸡枞和松茸成为了入肚最常的菌子。烹调的过程,也是一个值得一书的美味修行。清洗菌子颇费时间和经历。以青头菌为例:用上两个盆,一个用来清洗泥土,用一把牙刷一点点刷洗菌子上的泥土和松枝,尤其是入土的根部和菌伞褶皱。洗完后,放到盛清水的盆里摆一道,用手把伞把和伞分开,然后分别手撕成碎片,就可以下锅了。每一年,青头菌总是像老友般出现在餐桌前,践行着一年一度的美味之约。和青头菌一起出现的,也总有新鲜的各种青椒和各地的腌肉火腿,若干素材聚到一起,主打一个‘鲜’字。干巴菌的备菜,也颇具仪轨。因为干巴菌里总是共生着很多小灌木,枝桠也会长得穿过菌子。拾捡时,光是去泥和拔除都是相当耗费精力和眼神的任务。之后,家里还会用小粉伴着捏一捏,然后用清水洗去,控干。我们家里做干巴菌,还要把青椒剁得很细碎。我就在那时候很卖力地剁椒,心理期待着美味青辣子干巴菌的出炉,参与制作,心生拥有和期待。我特别喜欢的是见手青的烹饪。这菌子名如其菌,见手后就显出其文艺的青色。一刀一刀切出一道一道如大理石的纹路切片,一堆堆见手青自然排列如博物馆艺术藏品般变幻多端。洗捡切的过程耗时,呈现则令人惊艳。下到锅里,翻炒中菌香四溢,十足饕餮。
从青头菌、到干巴菌,到见手青,野生菌的洗捡切炒满满是功夫,也足足艺术风格。到得美味入口,香气直达五官和心深处,野生菌的百般滋味,彻骨地鲜美。自然的馈赠中,菌子当属绝美之一。
同样原初美味的是雪山孕育的菌子。松茸、牛肝菌、白菇菌、鸡蛋菌,大朵大朵,干生生的惹人眼馋。牦牛油炼起,新鲜辣椒和大蒜配上,大火爆炒,雪山牛肝菌和白菇菌都是好味无穷,再配上遮放米饭,雪山野生菌炒饭好吃得紧。和自然走的更近,野生菌也越发成为自然食谱的重要角色。美味菌子中不仅仅饱含着土地和山川、阳光和雨露的年年滋养,更蕴含了作为树与树之间信息使者的自然文化积淀。希望自然保持野性,菌子能继续捡下去,吃下去。也希望人能多些野性,多些狂野的性格,保持人作为野性自然的一部分,和大地自然能够更和谐相处。
菌子买卖
小时候,卖菌子的人多来自车家壁的村子。一般都是端着一竹箩或者竹筐的菌子在路边摊售卖。车家壁后面的山上,在7、8月份一定是盛产各类菌子,所以山下的工人村里也就能够乐享这山的大礼。
云南的菌子名声鹊起,越来越多的人想要买到菌子,于是很多集中买卖菌子的市场也形成了。昆明专门有野生菌交易中心,而楚雄也专门有野生菌交易市场,连村庄的外墙上也都画有野生菌,整个县以野生菌交易作为头牌推广产业。
大理丽江各地因为游客而兴起的野生菌火锅和相关饮食愈演愈烈,到处是野生菌汤锅店,让我都开始怀疑有那么多菌子么?这些需求,激发了资本的力量,野生菌也成为了资本逐利的目标。
在过去三十年里,菌子中的松茸已成为全球性商品,从各地森林里采摘出来然后横跨北半球,保鲜之运日本。很多松茸采摘者都是流离失所的少数群体(见《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罗安清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比之松茸,其它野生菌的采摘还更多是地方性的自发商业行为。
在大理、昆明、丽江和迪庆的很多菜市场里,菌子季还是可以看到成群的卖菌者在指定的菌子摊位上兜售着附近县区山上捡来的菌子,种类繁多,价格则随时间的不同而上下波动。在这里,讨价还价如同话剧般生动,成功的人们提着一袋袋菌子穿梭其间,卖完的摊贩们也开心地收拾好,各自回家,继续明天的菌子交易。
看得出来,捡菌子和卖菌子的人大多来自同一个县份,兴许还是同一个村落,每一年也大概是这些面孔,很可能已经形成了一个商业的链条和商帮。当然,这样的商业运作估计和松茸的全球性运作链条大相径庭,更多和过去的人情社会、熟人商帮的操作关联更大。
走在古城的市场外,临时在路边摆摊的彝族大姐和大哥都是熟人了。他们平时也来卖各种山货,这阵子,就改了卖菌子。看了一堆青头菌,玩笑般地讨价还价,大哥的演技尤为出色,让我感觉是自己得到了老天的眷顾,于是,付钱走人,洗菌做饭,夏日人生在菌子鲜美中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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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人云
土,取泥土、土地、本土之意,立基于大地,根深叶茂。
人,即人文、人本、人道,人世之精,顶天立地,天人合一。
云,乃彩云之南,为水如棉,千姿百态,风云幻化!云又作说道,乃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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