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我们这一代是吃狼奶长大的,思想极左,行为乖张,而我又是这方面的佼佼者,文革中成为钢杆,参加过武斗,进望江厂后又因武斗的原因与帮派人员交往,于后来又成了批斗对象。
我是1971年10月被招进工厂的。望江机器厂是一家上万人的军工企业,是文化大革命的“重灾区”,武斗之烈全国出名,检查过往船只的武斗哨卡打沉过军分区的交通艇;从厂里开出的“舰队”溯长江而上,打了一场“名扬”全国的“八八”海战;还与部队正面交过火,打死过军分区的参谋长。我当年也参加过武斗,与望江厂的几个头头认识。离开农村时,同学们为我“约法三章”:一是所有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不得带到厂里去;二是到了厂里后少交往些,不要去找武斗中认识的人;三是做个好工人,少去抛头露面。但是,那时我头脑中的极左思想还相当厉害,也没有丢弃我的书生意气,对社会的见解依然迂阔,继续着赤红色的革命梦幻。这就使我再入歧途。
望江厂两派争斗厉害,而我恰恰是厂里占多数却又没有掌权的那一派。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旗帜不同,口号不同,两派的命运也就不同。今日你得势,明天我占上风,“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约法三章”仅仅是权宜之计,难以约束我思想中的极左思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步步介入到两派的争斗中去了。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厂里几个派头头在我认识的一个头头家里聚会,我去串门正好碰上。他们把拟好的大字报底稿给我看,我觉得那文字的确有些问题,就忍不住作了一些修改。这张大字报以“从众”(意思是他们五个人,不包括我)为名贴了出去,在工厂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这张大字报,“四人帮”垮台后,我不知在班组和车间的大会上作过多少次交代和检查,不知认了多少回罪。我写的交代材料,至少也有十多万字。但是,始终都“说不清楚”,在那样的年代也不可能“说清楚”。好在我在车间人缘还不错,几个当车间主任的都认为我工作积极,需要我为车间完成生产任务出力,所以我还没有挨过打。当然,批斗开始时或进入高潮中,有人冲上来按脑壳,甚至暗地使点拳脚什么的,那是必不可少的,可能不算挨打。有一段时间,我不能离开工厂,不能进城回家,我的信件被党支部书记私自拆开,我除了写材料和拼命干活外,什么也不能做。作为单工,我不打牌不下棋,又无心思看书。下了班,宿舍里待不下去,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踌躇,脑海里一会儿乱哄哄的,一会儿又空寂得像黑洞。那时,我才理解了李白那“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上三峡》)的苦闷。
人只有在地狱里熬过,才能真正理解人生,才能珍惜每一个平平凡凡的白天和黑夜。在最难挨的日子里,我体会到绝大多数人的善良。我不会忘记那些曾向我投来一颦一笑的师兄师妹,更不会忘记那些哪怕只说过一句公道话的领导和师傅。当然,我也尝够了某些人的势利,遭遇了某些人的落井下石。一个与我几乎快要同居的女子,听说我是“说不清楚”的人后,立即和我“拜拜”。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支撑了我的精神,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后来,连厂里一些派头头都过了关,我却还要“翻烧饼”。十一届三中全会就要召开了,厂团委还是认定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决定给我“撤销团内职务,劝其退团”的处分。有人后来告诉我,在讨论给我处分时,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那团委书记说:“就凭他李正权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有野心,想篡党夺权,不处分怎么行?”我是车间团支部组织委员。本来,车间党支部要我当团支部书记,我不愿意“当官”,坚决不干,却硬给我挂了这样一顶“官帽”,撤销不撤销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那时我早已超龄,退团申请也早交了,却被“劝其退团”,想来也莫名其妙。但是,就因为这样一个处分,使我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1977年和1978年两年高考,车间都不许我参加,后来我就超龄了。
“四人帮”垮台,宣告极左路线破灭,但并不等于受极左思潮影响和毒害的人一下子就转过弯来了。从震惊到迷茫,从痛苦到反思,从解脱到反戈一击,我经历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这三年是我人生路上最痛苦也最危险的时期。我终于闯过来了,没有去跳长江,没有自杀,也没有成为极左路线的殉葬品,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多年前,有人给我看手相,说我30岁前有一场大灾大难,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真的算得很准啊!那三年,我岂止是脱了一层皮,是思想观念根本性的大转变,比脱皮还要痛苦,还要艰难!现在想来,心尖尖也禁不住一阵阵战栗。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山坳,是一个无比崎岖、无比危险、无比艰难的山坳。我的思想终于翻过了山坳,但我的处境却没有完全翻过,那个处分一直陪伴我很多年,直到现在,给我人生投下了永远也不可能抹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