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高高的个子,一张艺术气质的脸;头发乌黑卷曲,络腮胡茬花白。这就是宪法兄给我的第一印象。等同于相亲,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往往会一见钟情。据高人说,黑发白须的人不一般,聪明而智慧。
我与宪法是同龄人,都属马。关系呢,一开始是编辑与投稿人的关系。
我写完一篇散文《理发》,去报社找傅康喝酒。傅康说,稿子交给我吧,帮你转纵横老师。我问今天副刊谁值班,傅康说刘宪法。我说,早想认识这个大才子,我们一起上四楼见见他吧。
第一次见到宪法,文质彬彬的,坐在椅子上抽烟,穿着短袖花格子衬衫,胳膊瘦得暴出青筋。他见我,站起,笑眯眯的样子,目光清亮迷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握着,很有力量。他身上少有豪气,多了书卷气。光亮大脑门,具有哲学思想者的品质。说话慢声细语,没有尖锐的棱角,却透露出内在的威仪。一双明亮迷人多情的目光,尤其浑身散发出的那种不修边幅、颓废的气质,有种让人难以逃脱的吸引魅力,称得上一匹风流倜傥的白马。
此后,我的很多短篇小说和散文都是经他编发的。听说,他只要见到我的稿子,数数字数,就签发了。这份信任,很让我得意了一阵子。但从未听到他当面褒扬我一句。一次吃饭,纵横老师、王健、王晓明、傅康、吕海霞都在。我给纵横老师拍一部电视专题片《艺海纵横》,在淮海经济区多家电视台和安徽省电视台播出后,产生一定影响。那天喝酒,我顺便把近四千字的解说词交给宪法,希望在《淮北日报》副刋上发一下。王健跟着起哄,干脆在我的《北方周末》发吧。纵横老师笑着说,李林,能导能写,是个多面手。宪法酒量小,我跟他炸个小雷子,他就脸红到脖子,眯着眼笑着说,就是的,买个菜,理个发都能洋洋洒洒写几千字,的确能写。
宪法的这句话是褒是贬?很有深意,让我思考许久。后来受汪曾祺尤其是小说《陈小手》名篇的影响,写了一组系列陈氏小说《陈小二》、《陈石头》、《陈憨子》每篇千字左右,发表在《清明》杂志上。后来添了毛病,越写越长,啰啰嗦嗦,散文随笔一写就是几千字。好在宪法、晓明、王健、林敏,包括纵横老师对我青眼有加,十分包容,总是原稿照发。现在想起来,十分温暖。
刘宪法是准北有名的才子,诗写得好,尤其在文艺批评方面造诣很深,早期写了不少有分量评论文章,肚子里有货,眼界很高。他同时也是一个不甘平庸之人,思想开放,心有波澜,能伸能屈的男子汉。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全民经商的大背景下,也许他已厌倦了小城按时上班下班、喝茶、编辑、划版的死板生活方式,肉体深陷生活的泥潭,而思想却飞向了远方。一颗躁动不安的灵魂终于找到了知音,他与同学、《红楼梦》电视剧编剧周岭,矿工报写小说的彭震以及淮北报的王晓明等人,下海一起炒股,去京城闯荡江湖,搞酒文化,创办《时装报》。报纸办得前卫时尚,在全国产生了一定影响,广告赞助不断,不仅风光了一把,据说赚了不少银子。至于后来为何停刊,我不得而知。
宪法才气过人,阅历丰富,此时除了具备文人的清高与恬净,还增添了人世间的烟火气息,是很多文青心中的偶像。据说他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一摞的读者来信,大多是女粉丝寄来的。宪法只折开过三封,其余的再没打开过。
宪法的夫人唐丽丽,市委党校一位教师,皮肤白,大眼睛,气质好。一个偶然的机会与宪法认识,一面之交却迷倒了才子刘宪法。满脑子里都是唐丽丽的身影,夜不能寐,吃饭不香,每天掐准唐丽丽上下班时间,假装路上偶遇。而唐丽丽当时跟本看不上他,嫌他瘦,嫌他穿着不讲究,太邋遢。
一次宪法有意安排一个饭局,让朋友把唐丽丽带去。喝酒间,刘宪法掏出一支钢笔,在一张撕开的烟盒纸上画一头长条子的约克夏公猪,拿给唐丽丽看,问:“唐老师,你看像我不?”唐丽丽说:“不像,身上有肉。你像猴子。”说罢,掩面噗哧一笑。唐丽丽终被足智多谋刘宪法的幽默与自嘲所打动,二人自此热恋,宪法抱得美人归。真的佩服宪法的眼力,当年倜傥风流的刘宪法,追他的粉丝排队,像山羊跑到白菜地里,想吃那棵吃哪棵,却选中了一棵最水灵的“白菜”唐丽丽。时间证明了他选对了,刘夫人不仅持家教子有方,事业有成,还评上了教授。
深潭无波,可惜他写得太少了。我读过他唯一的作品,是写蓝球巨星乔丹的诗。语言空灵,意境高远,意象奇崛,前卫现代。诗歌虽然只二十几行,但华美、大气而冷静。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我没读过的他早期诗歌的风格,干净利落的短句,率真自然的情感,迅疾流动的思绪。在这首诗中,内容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表达方式。
在他编发我几十篇文章中,估计大部分都没认真看过,把改错别字交给了校对的。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我的两篇小说《耿汉藻》、《洗澡》。两篇都是写知识分子的。耿汉藻是学校教导主任,每天早读前都要带领全体老师站在毛主席像前表忠心请安。一天耿汉藻举着红宝书领读:“祝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健康!”还算反映快,愣了片刻,接着说“祝林副主席,都一样,都一样!”正确的提法应是“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结果耿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另一篇《洗澡》,写的是出身名门的女教师,看到摆放的毛主席石膏塑像落满了灰尘,就放在洗脚木盆里用清水冲洗,被路过的校革委会主任看到了,指着女教师的鼻子说,一个寡妇给伟大领袖洗澡,居心何在?结果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胸前挂牌,上写:反革命洗澡罪。
两篇小说在淮北报发表后,宪法打电话跟我说,李林,这两篇小说有点意思,可以往上投稿。
宪法生性散淡,具有诗人的气质,喜欢自由自在悠闲的生活,闹市中像一个闲适的隐士,姿态难能可贵。记得一九九五年我在市委宣传部新闻文化科工作时,负责承办一台春节联欢晚会,我是总导演,去北京请了十几个名演员,主持人由中央电视台的孙小梅、演王成的刘世龙,与淮北电视台的胡溟遐、唐亮担任。我忙得无法分身,就请刘宪法写主持词。宪法说,行,不过,你得给我请假。我问多长时间?他说二十天吧。为保证他静心创作,给他安排吃住在烈山湖畔一栋别墅里,不用回家。我隔几天就催宪法,串词写得怎么样了?他说,快了。有一天傍晚我去他住处,看到他正和省电台记者站的孙洲澍,市电台刘雪涛和杨国会几个人正在打牌。我问:宪法,串词怎么样了?他笑着回答,快了。
也是在他居住的别墅里,我见到了他十多岁的儿子,遗传宪法和他爱人漂亮的基因,白白净净,黑发卷曲,眸子清澈明亮。
晚会的前五天,我又去别墅找他,我说,你把稿子拿给我看看,定稿后还要打印,请的主持人要提前到一天彩排。宪法这次认真了,对牌友说:散吧,今晚我要连夜写串词。第二天上午他把串词交给我,串词写得诗性,语言很华丽。我说,谢了!晚上陪你喝酒。
隔行如隔山,晚会串词要口语化,四个主持人之间要过渡衔节。我几乎花了一个通宵修改和润色。
宪法业余时间爱下象棋、打麻将。一天中午酒后,刘宪法、孙洲澍、王健非拉我去孙洲澍在的市政府办公室打麻将。那天我和宪法手气好,王健背得半天不开胡,说好的打五块十块的,把把刺,不许欠账。结果三剥一,王健欠一圈的账,怕记不清耍赖,洲澍拿笔记在纸上。打了三个多小时,一直空转到五点多。我说,也熊吧,晚上我请你几个喝酒。王健哈哈大笑,大嗓门:“李林兄,你有所不知,宪法欠我多了,算不清。”
宪法不仅喜欢打麻将,还爱看别人打牌,一人看两家,不吭声,有时转看四家牌。看后保持宪法版的微笑,谁也猜不透他笑的啥意思。
认识宪法几十年,从来没见过他穿过西装打领带,一年四季休闲装,与他的文人气质很相符。一次他爱人给他买一双名牌黑皮鞋,逼着他穿上。当晚看牌十一点回到家,对老婆说,你买的啥皮鞋,磨脚,再也不穿了。他老婆一看,捂着嘴笑,磨死你也不亏,你自己看看,左脚穿右脚,把皮鞋穿反了。
有一次他的一个女同学,某省杂志编辑,也是我的朋友与老师(上电大她带过我的课),来淮北找我帮忙给杂志拉赞助,住在我家里。第二天我带她去濉溪县供电局,局长很给面子,喝酒时问我多少合适?我说,五千(来的路上说好的数)。局长立码打电话让会计取现金送过来。她晚上非要喊老同学刘宪法庆祝一下。老婆炒个鸡蛋辣椒,拍个凉黄瓜,又要对面饭店送几个菜。我们先喝白酒,又喝了两瓶干红。女编辑说话喝酒像个男子汉,一高兴,喝高了。白裤子上洒满了红酒。宪法兄见状,就出门到对面棋牌室看熟人打牌去了。第二天凌晨,他老婆打我家电话问:“宪法呢?”我说我们在打牌。放下电话,怕穿帮,我赶忙去对面找到宪法统一口径。善意的谎言有时很有用。至于女编辑老师,第二天只有穿老婆的黑裤子出门了。老婆问,你俩到底啥关系?我说,看不出吗,朋友加师生关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们都到了退休年龄,他去了北京,我淮北、深圳两头过,退休后再没见面,渐渐断了联系。
前几日我和爱人去福建旅游回到深圳,人在深圳的老大徐世访微信我:“李林,咱弟兄俩见个面吧?”我回信说:“是的,该见个面了。”那晚我俩面对面坐着,酒多话多,谈的最多的是刘宪法。我回到家,把写刘宪法的文章发给他看。想不到凌晨十二点半世访兄接一段文字。照录如下:
李林兄弟:
近日你接连用数篇忆人记事的文字撩拨我的回忆; 溯岁月而回望,一张张親切年轻的笑臉,一个个英姿勃发的身影,转眼,竟先后挥别而去; 把酒问盏昨宵梦,欲觅朋影空喟叹。
读罢忆宪法的文和诗,痛感尤甚。这几位作别的兄弟中,自我离开相山到南方后,唯有他来过我这里一次,相谈甚欢。
你文中写到他的精瘦,他机敏睿智的眼神,他细疏而自来卷的半長发,时而张狂或故作张狂的笑,都活㚑话现,恍若这家伙又显现在眼前。
很赞同你对他的感知定位。诗人的气质、哲人的思考(最先且常用“嬗变”“维度” 几个词)、学者的作派。终其生都是拿记者证的报人,唯不見其有记者对社会政事的那种敏感与激情。松松答答的脾性,慢条斯理、文绉绉的俏嘴;懒散(在家勤快——据说,据他自己说),办公室里那把藤椅被他仰巴拉茬地坐成个躺椅。爱做飘逸浪漫的梦,整天困在报社。
一次唐丽丽出差,家里没人管,周末他约上我出去旅游一趟。目的地——濉溪老城石板铺路的老街。我俩带上要看的书,坐15分钟的1路公交,入住老街的那家老旅店,吃,喝,狂侃,然后看各自的书。窩了两天一夜,再坐15分钟的1路公交回去,结束这次难得的旅游。
对唐丽丽他是怕得够呛。一次在外面应酬后宪法非让我陪他回那个小家。一看,桌上俩菜没动。我向丽丽咋这么晚还不吃饭,宪法抢着说:这是规矩,我啥时候回来啥时吃,回晚了索性绝食。丽丽依然撅着小嘴生气。宪法又打趣说,厕所里洗衣服的大木盆是我赎罪的道具,回晚了喝多了,大木盆的干活!这才终于把丽丽小姐逗笑了。
一别十多年。大概是2004年春节前几天,宪法来了。问他是开会还是出差。他反向,我就不能专门来看看你吗?安排吃住都在商报迎宾楼,聊这侃那,淮北的老友同事说了个遍。两天后,他动身去海南,说在那边过年。
最后一次見宪法也已十年了。明東見到我说,新上任的总编要安排我吃个饭,我怕当年的同事多,叫谁不叫谁别不方便。明東笑了,说,老的老走的走,还有几个人都不在了,都喊上也湊不够一桌了。果然。
此时,宪发愈发地瘦。他说去上海动了个手术,恢复得差不多了。席后,非要送我回新华巷。慢走紧喘。走走停停。叙说不断。不曾想这一送一别竟成永诀!
宪法兄弟,是李林的文字又把你从记忆深处请回来,依然机敏睿智,依然一派诗人智者学究模样……。”
大概是2020年12月(日子已记不清了),一天,突然接到淮北作协主席江峰的电话,说刘宪法老师病逝了。我不敢相信,马上给易海明等文友电话求证,得到了他们肯定的答复。宪法兄真的走了,我当时惊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下午,直到深夜,心在颤抖。自言自语,宪法到底得了什么病?京城都治不好。走得太匆忙,太早了。我双手合十,宪法兄,安息吧,我永恒的朋友。
一匹白马升天了,望着窗外月亮,我在手机上记下心中流淌出的文字——
《 火焰之书 》
一位姓江的诗人告诉我:
呜呼!宪法走了!
一位易姓的诗人告诉我:
宪法,一口气,没上来,昨夜走了……
一棵深植沃土的铁棍山药
精瘦,挺拔,内心洁白
似闪电——
一本火焰之书
一只满腹经纶的蚕
未及结出美丽的茧
在喉咙的弯道吐出的乱丝
成为夺命的绞索
半生在茧中幽居
饱读诗书,与屈原,杜甫对话
写乔丹的诗
只是个隐喻,幌子
思想被词语席卷
在冰与火之间
盛开的
是囚禁的花朵
岁月,怎样打开一道缺口
破裂而出
吐出根根发烫的丝
不为编织花环
花萼枯萎
用新鲜的血汁
织就美丽的嫁衣
把钥匙交给笨拙的石头
……雪夜
一匹瘦马自北向南一路奔腾
仿佛游子归心似箭的心情
带着伤感与不甘
家乡比京城温暖
宪法,我梦见你已抵达
一双清澈如星的眼睛
一张止痛药的脸
仍蓄着花白的胡须
此诗发朋友圈后,引起同行们关注,著名学者丁怀轸教授微信说:“此诗,勾划潦了,入骨三分,收魂攝魄,痛彻心扇……诗己转发给北京宪法的儿子了。”
丁老兄的留言,让我不禁想起在烈山宾馆别墅,见宪法父子手牵手的一幕……
今晨我写完文章,由于对原省广播电台住淮北记者站站长孙汌澍三个字拿不准,打电话向韩梅老师求证,而得知好老弟孙洲澍十几天前病逝了。我又是一阵惊叹唏嘘!现在的人到底怎么了?生命为何如此脆弱?傅康、刘宪法、王健、李群声、孙洲澍……一个一个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世。忙了一辈子,正该享受生活的年龄啊,却过早走了。人生无常,怎么突然就被病魔缠上并击倒了呢?难道老天爷也妒英才?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2024年11月22夜于深圳
编后:我与宪法兄熟而不密。我教过他小妹,他因什么事找过我。一袭披风,温温的笑,声音轻而低沉;有点文雅,带些忧郁。有三十多年了吧,初见的场景定格至今。
我上党校干训班,他太太唐丽丽见我坐下面,不由分说把我叫出去,说我的课不要你听。一想也十八年了。
时间是雨点,而故去的人如风。
陈李林,笔名木子。主任编辑。原安徽省作协理事、淮北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清明》、《诗歌月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两百多万多字;出版小说散文集《丢失的月亮》、《大地美丽》,诗集《十指上的烟火》、《寸草心》、《陈李林的诗》上.下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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